第四十章 天下没有白给的珍珠膏
对于首日入学国子苑的表现,后来我总结了十二个字。
大家闺秀,皇室威严,知书达礼。
简直堪称一众世家女子的楷模与典范。
夫子王大人也这样认为。
他回去便将此事上书于圣上,直言我对儒学之见解可圈可点,又体察民间疾苦,为人谦逊,正直善良,是三千年一遇之人才,堪做治世之能臣,唯一失败之处便是大庭广众之下趴在游三郎的肩头哭得像个娘们。
他大约忘了我就是个娘们。
王大人遭遇了猛烈且持久的弹劾雨。
有人说他老眼昏花,帝京皆知那定远侯之女多年来周游于璟阑的穷乡僻壤,如何能有帝京女子之大气雍华?
王大人道:“山野之地方出纯净之魂。”
有人说他鬼迷心窍,那定远侯之女丑陋无比,不过就是涂了层御用脂粉,真拿自己当上京贵胄了?
王大人道:“美人在骨不在皮。”
有人说他胡言乱语,一个女子如何能有如此见解,定是抄袭剽窃了谁的创意,简直可耻至极。
王大人道:“休要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夫子王大人全名叫王闻道,人如其名,一辈子痴迷于学术论道,怼人技术自然是登峰造极,众言官觉得这个柿子捏不动,转而找个好捏的。
于是远在南疆奋勇杀敌的定远侯游毅,又一次荣登弹劾榜首。
这次朝中武将不干了,定远侯家闺女不过就是去上个学,说了两句话,你们就死磕着不放,前线还在打仗呢,叫定远侯如何安心御敌?这不是让众将士们寒心吗?
更有人站出来支持王大人,认为定远侯家女儿言论虽幼稚过于理想化,但身为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有此觉悟,确实天资过人。
吏部侍郎游梓珞道,这大概都是因为其幼妹的生长环境有别于帝京的世家小姐,多年来其父南征北战将其兄妹带在身边,见惯了人间百态世事炎凉,感触自是颇多。
朝中众臣颇以为然,皆觉女学馆所教内容犹如空中阁楼,镜中花月,实用性不强,落地性更差。
有地方提拔上来的官员建议圣上广开女学之道,像全国男子皆可参加科举一般,让地方的女子也有入学国子苑的机会,教学与实践相结合,可大大提高璟阑女子的知识水平和动手能力。
此提议几乎被全票否决。
帝京官员认为国子苑的女学馆原本就是先帝为帝京世家女子设立的,若是让地方上的女子也来上学,那不是违背了先帝的意愿?最重要的是,若是地方女子也入学国子苑,那帝京世家女子的优越感何处安放?
不可不可。
其他官员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女学馆的设立本就是先帝一时兴起,让女子读书本就不合理,试想一下,若世间女子皆有治世之大才,那不是牝鸡司晨,本末倒置,还要男子作甚?根本体现不了男子的社会地位了啊。
不可不可。
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的结果便是,女学馆犹如鸡肋一根,以前食之无味,如今弃之不可惜。
殿上文武百官达成一致,恳求圣上下旨,撤销国子苑女学馆,改为学子舍,供京外学子居住。
说起来这女学馆也算是先帝与太后的情感见证,圣上自是百般不愿,但架不住朝臣们的一再坚持,顶着大不敬之罪,勉为其难地准了。
撤销女学馆的圣旨很快下来了,圣上宽厚,允许课上到年底,因此各位世家小姐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每天就是埋头苦学,然后……找机会怼我这个让女学馆消失的罪魁祸首。
次日,徐荣婵回了一趟锦寿宫,这让我忐忑不已,想必太后得知那女学馆被撤定异常气愤,不知道又要想什么法子来折磨我。
不曾想太后并未怪罪,甚至还让徐荣婵带回了一整套上好的胭粉和珍珠粉。
徐荣婵两眼放光道那胭脂水粉皆为圣上孝敬太后的,一颗螺子黛便价值十金,太后平时用的少,竟让她带了一盒给我。还有那珍珠膏,是选取十年以上的东海珍珠,采集清晨露珠加牛乳研磨而成,内服美白养颜,外敷祛斑去皱,是太医院为太后特制的保养膏,各宫娘娘人人想要,太后却吝啬至极,从未给予。
这是将我往风口浪尖上推啊!我捧着那珍珠膏,环视院子各宫宫女兔子般的红眼,如捧着鹤顶红,瑟瑟发抖。
太后这招借刀杀人,果然妙极。
徐荣婵不知为何近期一改初见时的矜持,对我表现得热情似火,恨不能将那脂粉全都糊到我脸上,我看着镜中绝色,只觉不像自己,道:“荣婵姑姑,这脂粉还是省着点用,挺贵的。”
徐荣婵虚拂着我的面庞,痴迷道:“小姐莫忧,用完了锦寿宫还有。”
我惊道:“姑姑,这脂粉莫不是你从太后娘娘处偷来的吧?”
她面上微怔:“小姐何出此言?”
“锦寿宫再多,太后能一直赐予我不成?我丑点不妨事,姑姑,莫伸手,伸手必被捉。”我语重心长道。
徐荣婵眼神又凌厉起来:“小姐何必如此防着太后娘娘?”
我也不打哑谜了:“女学馆被撤,朝中皆言是我之过错,太后娘娘竟不怪罪我?”
她道:“这女学馆被撤,最高兴的莫过于太后了。”
“为何?”这便奇怪了,女学馆不是太后与先帝的情感见证吗?
徐荣婵故弄玄虚:“小姐不必多问,小姐只要知道,太后娘娘不会害你。”
“为何?”不会害我?我不信。
“太后未出阁时与你祖母交往颇深。”
“我祖母?”我脑子忽然闪过两个字,道,“原来青蓝是祖母的名字。”
徐荣婵面上绷得更紧了:“小姐如何得知这个名字?”
我道:“是夫子说的,他说我祖父喝醉酒喜欢教爹爹练武,有一次差点将他摔死,被祖母一通好骂……难不成青蓝不是祖母的名字?”
徐荣婵道:“青蓝是太后娘娘的闺名。”
见我震惊,她道:“小姐还是不相信奴婢?”
我实在想不出太后为向我示好,眼珠一转道:“姑姑,我娘亲可是漠狄人?”
她一愣,很快发觉我在考验她,这个问题若是回避,如何让我相信她?
她道:“正是。”
果然!墨轻染猜的没错!那他又是如何知道漠狄旧部之事的呢?
不管,先让徐荣婵解一下心中疑惑:“那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漠狄小公主,可是我娘亲?”
她噗嗤一笑道:“小姐,将军夫人叫什么?”
“独孤卿卿。”
“可那漠狄小公主叫汐娜·布罗,那年她来帝京和亲,不似京中世家女子遮遮掩掩,竟骑马入城,那鲜衣怒马的样子真是美极……”她看着窗外,似在遥想当年,“所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也不过如此。可先皇不喜外邦女子,后宫亦容不下此等妖孽,便将她安置在驿馆,奴婢被派去教她礼仪,日日见到京中无数男子为其倾倒,连太子也不例外……”
太子?不就是当今圣上?不是说他喜欢娘亲的吗?
徐荣婵静立了许久道:“后来漠狄族灭,族长与大王子皆战死,她为保全族人性命,便委身给俨狁的老可汗,然那老可汗淫邪,竟让她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跑,供人观赏,听说没几天便被冻死了。”
这真是闻所未闻!我心中竟如利刃划过般刺痛,道:“陛下不是喜欢她吗?为何当时不将她带回来?”
“那老可汗指名要她,不然便屠其全族,陛下亦是无计可施……”她的声音如诉如泣,“陛下消沉了许久,远走西域,带回了五皇子的娘亲,她与汐娜有三分相像。”
她转而看着我道:“而你娘亲,有七分。”
原来如此!
那八皇子与我亲近,叫我娘亲,原来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娘亲!
圣上的思维也是奇特,得不到便找个相似之人代替?还将主意打到我娘亲头上?
呵,男人……
徐荣婵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道:“小姐切莫多想,太后娘娘曾经多次提醒陛下,陛下对将军夫人,却无想法,顶多是怀念故人。”
那我娘亲的死……是何人所为?还是那安丞炎故弄玄虚诓我?
徐荣婵又似看透我的想法道:“将军夫人之死,却有蹊跷。”
!
“太后娘娘多次请将军夫人入宫,让太医给她把脉,太医皆说她虽身体虚弱,但细细调养,活个十年二十年没有问题,后来却突然病情加重离世,”徐荣婵道,“太后娘娘派人查过,将军夫人最后的那段时日里,有个眼生的太医曾混入将军府。”
眼生的太医?!
“那个人是秦相安排进的太医院。”
秦相?贤妃?!徐荣婵和安丞炎都说是贤妃害死了娘亲,难道真的是她?!
我疑道:“姑姑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太后娘娘要对付贤妃?”
徐荣婵摇头道:“非也,秦家这棵大树,陛下,很久以前便想砍了。”
什么意思?圣上要动秦家,太后为何要来找我?
我脑中电光一闪而过:当年娘亲只身犯险去给爹爹报信,解了帝京之围,被圣上封为一品诰命,若真是贤妃杀了娘亲,且与秦相联手,那就是后宫与外戚联和谋杀朝廷命妇,如今爹爹又是侯爵,朝中与民间呼声不低,真能找到证据,单凭一个残害忠良之罪,秦家,当诛九族!
然圣上忌惮秦家,太后亦不敢动贤妃,爹爹莽撞……能利用的,便是游家的小辈了。
恐怕大哥与三哥早就已经知道……
虽知是万丈深渊,却不得不往下跳!
我不寒而栗。
徐荣婵见我想明白了,满意道:“小姐因何面色惨白?奴婢给你再刷些红脂。”
……果真,天下没有白给的珍珠膏。
当日秦霜宛一行人又对我的脸指手画脚,我正烦躁的很,那叫丁绮的甚至故态复萌还要往我脸上泼水,被我一把抓住手腕,用力扣住命门,我道:“本小姐奉旨化妆,你敢泼我?!”
那丁绮痛得哇哇大叫:“游紫陌,你放手!你弄疼奴家了!”
啧,这小身板,也太娇弱了吧!
我将她一推,对学堂中众人恶声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惹我,我六岁便随爹爹征战沙场,手上沾着的血比你们用的墨水还多,别将我逼急了!”
丁绮躲在秦霜宛身后发抖,秦霜宛颤声道:“你待如何,还能杀人不成?”
我学那戏台上的武生杀人的眼神扫了她一眼,道:“我爹爹是特等侯爵,游家世代功勋换我杀个人,不为过吧?!”
学堂中竟有人吓得呜咽起来。
孙盛楠拿着本书挡着脸对我道:“游家功勋是让你滥杀无辜的?你脸可真大,璟阑没有律法的吗?”
她又好奇道:“你真杀过人?”
我嘿嘿笑道:“蒋铎不是写的嘛,我生性夸浮……”
孙盛楠:……
那些女子果真不敢找我麻烦。
散学时我走得晚了些,便见孙盛楠鬼鬼祟祟地缩在一处灌木丛中,我来了兴致,走过去踢她道:“你不回家,在这里作甚?”
她忙将我拉着蹲下:“嘘——快看好戏!”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窈窕女子对着一名俊朗男子说话,这……这不是秦霜宛与安丞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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