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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广书


话说北幽有江,虽名北玄,却处南疆,江水暖而流速缓,途径两州七县。虽不及知春秋奔腾浩涌,却因其恬静秀丽而别有一番景色。

  北玄江生莲花无数,传言天下三园中的荷园便在北玄江的某处,满江莲花由是而来。

  此传言全无根据,但却是荷园在世的唯一传言。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第二春秋三人沿北玄江顺游往东而行,墨轩便是在北玄江的下游,所谓临江亭,临的就是北玄江。所以第二春秋三人此行,既是往墨轩而去,又是去寻那传闻中的荷园。

  不过,因为三人中青书未不喜水,赵辞畏水。之前在游园画舫时两女为护第二春秋周全,屈身雨中镜湖上,对此第二春秋感到十分过意不去,便舍弃了北玄江畔的美景,与两女沿着江畔村庄而行,所行道路距离江岸还有小半里路程,只能远远得见江景浩渺,有莲叶满江畔。

  此刻在小径上神游天外的第二春秋一头撞上了一位行路老者。

  老者约莫六十岁年纪,身形高瘦挺拔,衣着洁净整齐,花白的须发也修整地一丝不苟,瞧着像是一株清奇的古松。老者相貌端正,目光深邃,神情严肃,眉间皱纹不显暮色,满腹自养经纶气,更像是一位桃李满园的教书先生。

  有趣的是,这位老者与撞上他的第二春秋一样,背着一个书箱。

  汜南崇文,北幽尚武。虽有北幽国师设三试,纳文臣,建书院私塾,但此风气尚存,因此如他这般背书箱却不配刀剑的人在北幽极为罕见。

  第二春秋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急忙伸手欲扶住老者,那老者却身形稳当,正诧异转过头来。

  第二春秋连忙告歉,那老者也不计较,搭住第二春秋的手臂反扶住第二春秋道:“无妨。”

  青书未与赵辞对视了一眼,这老者身体康健,气息充盈,周身灵念运转清晰可见,却与常人相异,显然是一个境界低微,勉强掌握了些灵念修行法门的妖物,其实力,也就比近山县那少年强些。

  三人这一路上见到的妖物也不算少了,倒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就要上去攀谈起来。哪知这老者开口便问道:

  “诸位可是从西铮而来?云间道可曾复通?”

  三人面面相觑,第二春秋见老者实力低微且面无歹意,便问道:“正是,云间道应该已通,不过,老丈何以知之?”

  那老者笑道:“可曾遇到一个书生,唤作傅广书?老夫是他的蒙师。”

  “原来如此。”第二春秋点头行礼道:“小生第二春秋,这位是青书未,这位是赵辞。”

  第二春秋向老者介绍,老者向两位女子点头致礼,两位女子相继还礼。

  “老夫姓庄名佩文,在玄室县中北乡教书,那傅广书便是老夫的学生。前些日子傅广书归来参加会试,我带着他去玄壁县北玄书院会试期间,他与我讲了这些年的见闻,其中便包括了三位。三位宅心仁厚,欲施仁义于山间工匠,如今又在此间相遇,想来云间道之事已妥善解决?”

  老者向三人抱拳道:“不畏危难而行侠事,三位请受老夫一礼。”

  老者抱拳行礼,动作一板一眼,有些生硬。

  第二春秋急忙上前拦住老者,道:“庄先生不必行礼。我们寻个地方坐下说话?”

  庄佩文点了头,几人四下里张望了一番,也没寻到什么合适的地方,便在路边随意坐下,交谈起来。

  庄佩文虽看着不苟言笑,但作为教书先生,自然是极为健谈,第二春秋向他讲明云间道之事后,庄佩文也与三人讲述了傅广书的情况。

  原来,虽同处北玄江流域,玄壁县富庶,玄室县却穷苦,整个县没有一个像样的书院,只有几个由读书人自己掏钱在乡间开设的私塾,教授着寥寥几位学子。庄佩文便是在十六年前在中北乡开设了一间小私塾,期间一共就十九个学生,傅广书是第一个。

  玄室县贫穷,中北乡自然也不会富裕,傅广书家境贫寒,其父母以临江摘莲挖藕为生,他却从小喜好读书,七岁时,家中仅有两本歌谣就已被他翻遍,乡内百姓家中所藏书籍也均已被他借阅过。

  其父见他如此喜好读书,便给他改了名字,叫做“广书”,却不是书写,而是字面意思的书籍。傅广书幼时体质不佳,眼见着从军入伍大抵是无望,自家几辈的采藕人总得出个读书种子吧。便悉心教导,盼其广学。

  但中北乡百姓家中藏书实在有限,其中也多是医卜歌谣,农方药理的书籍,加上傅广书的父母学识有限,在傅广书十岁时,已经很难通过自己读书学到什么东西了。

  正在傅广书父母发愁之际,恰逢庄佩文在中北乡开设了私塾,于是他们便第一时间将傅广书送到了私塾,如寻常父母一样,对庄佩文千恩万谢之后,告诉他若孩子不听话,先生只管打便好。

  但庄佩文也不是那种只知用戒尺与书籍教导孩子的庸师。

  在庄佩文教导下,傅广书学人言物语,识天文地理,体风花雪月,察庙堂风雨。

  从识字未全的蒙童,到学富五车的才俊,傅广书仅仅用了六年。

  这六年间,庄佩文已经把能教的都教给了他,剩下的,却不是在私塾里就能教授的内容了。

  少年已读万卷书,自当再行万里路,览江山风雨,岁月山河。

  在十六岁那年,傅广书便被庄佩文“赶出”了书院,要他自中北乡出发去西铮之都敛城。

  先生的神情比过往六年间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不容半分质疑。父母眼中虽有万分不舍,却早已替少年准备好了行囊。此事,由不得傅广书拒绝。

  于是,傅广书先拜别庄佩文,再拜别父母,踏上了万里求学之路。

  只是,在拜别蒙师时,庄佩文塞给了傅广书一包银两,说是充作此行的盘缠,嘱咐他贴身藏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时的傅广书尚且年幼不晓人情,也不会违逆恩师,悄悄藏好了之后连自己父母都没有告诉。他不知道的是,这些银两中有一部分,是这些年自己父母七拼八凑起来强塞给庄佩文的“学费”,另一部分,是六年间,自己同先生在私塾后田园耕耘出来的成果。这件事直到现在,庄佩文都没有告诉傅广书。

  至此,傅广书踏上了求学的旅程,路途艰险漫长,傅广书仅仅是凡生,虽出生乡农,却钻于纸堆,年仅十六的少年足下每一步都是血汗泪水。

  这一走,便是十年。

  昔日的孱弱少年,也变成了康健才俊。最远的一次,他曾徒步跋涉逾百里方歇。所见人文光景,也如一个巨大的磨盘,将他六年所学尽数磨成细粉。

  学成归来,先拜恩师,再拜父母。适逢私塾内书籍缺损,庄佩文正要去玄壁县抄录几本,便陪着他一同去玄壁县的书院,送他参加了会试。

  结果让庄佩文喜出望外,傅广书会试拔头筹,赴祈京参加行试。

  万卷书养朴石,万里路作雕琢,终是雕出了一块美玉。

  听完傅广书的故事,第二春秋拿起水囊道:“如此算来,此时应是进试之时,我们便遥祝傅广书金榜题名?”

  哪知庄佩文摆了摆手,笑道:“这孩子此时应该是行试失利,正垂头丧气归来。”

  赵辞诧异道:“这又是为何?先生这般不看好他?”

  庄佩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箱,拿出了几本书道:“他归来时,曾与我问答三日,我便知他才学尚浅,且言语文字中稍显自负,能过会试,却会在行试迎来当头一棒,便是侥幸过了行试,也过不了进试。”

  庄佩文翻开这几本书道:“这是考前几天他帮我抄录的,笔记稍显浮躁。另外,这几本书其实是我专门为他挑的,希望他能在抄录中细细品读,但很可惜,他真的只是在抄录。”

  第二春秋默然,庄佩文则将书放回书箱,继续说道:“我本意是让他体察西铮北幽两国风土人情,但云间道封堵太久,他赶着回来参加会试,终是错过了回归北幽这一段路程。十年时光,虽不至于说是沧海桑田,但北幽的变化本该是他求学之旅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庄佩文道:“北幽强盛而西铮势弱,难免会让他滋生骄纵。此次让他参加三试,既是为了正式考较他的学识,也是为了给他当头一棒,让他品尝挫败,磨砺心性。”

  青书未点了点头,第二春秋道:“庄先生用心良苦。”

  庄佩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目光看向远方,虽然说了是安排给傅广书的磨砺,可眼神中还是有隐藏不了的担忧。

  远方,傅广书提笔案前,刚刚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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