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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裂土为王(三)


有时候,伊祁箬会想,他总爱说这样无端的话,是不是在变着法的训练两人之间的默契?

好在她冰雪聪明,那话从脑中一过,也便明白了他话中所指。

——那一天,无非,便是他与她站在刀刃的两方,短兵相接的那天。

斜了越千辰一眼,她转头漫不经心的一叹,道:"不会吧,毕竟那是必来之事。"

必来之事,心里早便已经有准备了,自然也就不会如眼下一般自觉受辱受困了。

可越千辰听罢,却是嗤笑一声,酸溜溜道一句:"原来在你心里,我尚不及连华。"

伊祁箬翻了个白眼儿,连带着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她想了想,这样对他说:"其实若是比较起信任来,我对谁的信任都不及你。"

说着,她还饶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越千辰会意,也不由的低眸一笑,调笑问道:"信我有朝一日,一定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上?"

她含笑点了下头。

两人间维持着一阵珍贵的安宁,半晌,她缓缓的挽上他的手臂,靠在他肩头时,目光所向,便正对着远方的长泽。

长泽、长泽。

片刻后,她就着这个姿势,突然问道:"这些年你想过拂晓没有?"

越千辰的身体僵了一僵。

"当然想过,"许久之后,他平静的点了点头,声音淡淡凉凉的,思绪莫名飘散到过去的年岁里,"可是过去……"说着,他忽然没来由的一笑,像是自嘲一般,接着说道:"天下还安定的时候,夜国还在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待日后兄长登基,我一定不要再回玄夜台。"

伊祁箬对这话还是有些意外的。

她抬头,饶有深意的望了他一眼,顿了顿,低言一句:"你对元徽帝,终究还是在乎的。"

越千辰眸色一深,良久,终是没说什么。

其实,他也是说不大清自己对那个残忍生父的感情。

即便越栩对他而言早已是比父亲更重要的存在,可是对越止,他年幼时仍然会有所期待。

至于后来,期待不复存在了,他对那人的恨,却也因此而一日重似一日了。

忽然,他看向她,问道:"你呢?"

一时间,她有些没反应过来,脱口反问了一句:"我?"

他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微凉夜风里,柔和着双目直抵她心底,道:"这几年我也曾听你提过许多次征和帝,"

伊祁箬的颜色微微有了些变化。

她大体猜得到,越千辰所要问的是什么了。

果然,其后他的言辞,便印证了她的想法。他说:"你从来不曾称他作'父皇',那一声声'先帝'我听在耳里,同时不由自主想起来的,却是你称霍爵爷的那声'舅父'。"

他看着她的眼睛,月光映着那动人的双目,此间却是那样不容人回避,他问:"箬箬,在你心里,究竟谁才是你的父亲?"

伊祁箬的目光在那一变之后,却是再没有了什么变化。

面纱遮去了她从容的一笑,随即她只对他说了一句:"你都已经听的这么清楚了,何须再问呢?"

即便早已料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可是当她这样毫不忌讳的承认时,越千辰心底还是难掩惊讶。

其实,他是不大明白的。

"你对霍爵爷的孺慕之情我可以理解,可是对先帝呢?"鸽子血极美的光芒与月光映衬的相得益彰,他眉间却是微蹙,望着她问道:"你与我不同,我的生父从开始便不想要我活,可你的父亲,却给了你旷世无双的权势与重视,你对他为何会是如此态度?"

"权势与重视,"她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眼底透出一抹冷笑,继而却道:"他但凡把我当女儿,便不会给我前者。"

越千辰眸色一晃。

细想之下,或者,也是这个道理。

当年的华颜帝姬纵使早慧,可是为人父母者,但凡为子女计,又有谁会希望本该年华灿烂的女儿,一那一双柔弱的肩膀,去撑起半壁江山的重量呢?

他的思量还未终结,她的话便又响了起来:"人家都说征和帝与元徽帝或许在政见筹策上大相径庭,但有一点,这两位同时代的帝王在家事上却是如出一辙。"

这句话并不难解,越千辰只微一思量,便道:"你是指,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

算来算去,也唯有这一点了。

伊祁箬点点头,道:"其实在这一点上,也是世人的错看。我母后这一辈子,的确曾经快乐过,可是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一辈子。"说着,她转头看向他,眼中便奇异的多了一层难解的情绪,继续道:"至于你的母亲——文贤皇后,她应该要比我的母亲幸福,至少最后的最后,她平安的生下了你,即便折损自身,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让越千辰意外的是,说到这里,她竟然目光发沉的问了他一句:"千辰,这一点,你知道的是不是?"

那时候,越千辰能想到,用以解释她这种行为的理由,便只有那个不久之前,他们失去的孩子。

随即,接踵而至的,便是一种隐忍的疼。

"是。"他定然点了点头,继而道:"有两件事情我一直是清楚的,母亲为我,无怨无悔,我那个生身父亲对母亲,也是一往情深而不寿。他恨我我明白,就连他要杀我,这些年我渐渐也可以理解,只是后来他要杀……"说到这里,语气渐渐有些发冲的话头被他硬生生的止住,眼底的恨意分明起来,稳了一口气,他道:"他为了自己的皇权要杀兄长,我不能原谅。"

他不能原谅,所以,他手刃了亲生父亲。

到今日,他依旧无悔。

"那你呢?"半晌之后,他问:"你为什么会那样恨你的父亲?"

恨到,连一声父亲都不愿意叫。

伊祁箬抬眸深深的看了他许久,等她终于决定开口时,讲述的,却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普天之下,还活着的人中,除却她与姬格之外,再无一人知晓。

而今天,她就这么告诉了越千辰。

转身,平静的声色里满布忆怀,她道:"舅父与先帝年岁相近,自幼相识,后来舅父曾说,这辈子最无奈,便是因缘际会,与伊祁垂落地为兄弟。"

越千辰安静的听着,听到她说及征和帝名讳时,心头的思绪有些复杂。

那边,伊祁箬还在继续,"先帝……作为一个帝王,他做的是太好了,可是也就因为他足以当得一位千古帝王,是以,他不能是一个好人。"

越千辰蹙了蹙眉,想了想,说道:"可是,霍爵爷却把唯一的妹妹嫁给了先帝,不是吗?"

——如若那人当真十恶不赦,那征和帝的皇后,又岂会姓霍呢?

伊祁箬看向他,眼里的情绪极尽悲凉与无奈,隔了片刻,道:"舅父这辈子只有两件无能为力之事,其一,便是与先帝生来所带的牵绊,其二,就是他的妹妹——我的母亲。"

她莫名的轻笑了一声,缓踱了几步,一边说道:"先帝确然很是爱宠母后,为了等她长大,他受立储君、登基为帝那么多年里都未曾有过正妻,若非为了子嗣之故,他甚至都不会纳那两位侧妃,母亲呢,从年幼时因兄长之故,在长泽见到当年还是太子爷的先帝时,便也一门心思的把所有情爱都付在了那个人身上。我没有说他们不相爱,可是有一点,在先帝心里,最重的永远不是情爱。"

越千辰还来不及对她的话作以思忖的时候,她又加了一句:"甚至不是情。"

这便又是另一番重量了。

"舅父看得清楚,是以当年,他对这门婚事始终持反对态度,可是母亲……"说着,似乎是想起当年霍子返对她提及此事时的态度,她也颇为无可奈何的低叹了一声,继续道:"舅父提及此处,总是无可奈何,他总说,他的这个妹妹,就是料定了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认她,是以当年,哥哥的不赞同对她而言从非什么难事,她知道,等一切尘埃落定时,她的兄长——最疼她最爱她的兄长,总会原谅她的,总会护着她、总会给她祝福的。"

就因为这样,天下,在征和这一朝,有了一位长泽霍氏的皇后。

霍子返妙算一生,他甚至早就算到这场婚事到最后会让自己疼爱的小妹失望痛心,可是偏偏人间最难控之一字为情,对那样固执的小妹,他偏偏是无能为力。

伊祁箬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渐渐深冷下来,而在说出之后这句话时,深冷之外,更有无尽悲伤:"或许,直到临死的那一刻,母亲才会想对舅父说一句抱歉。"

她苦涩一笑,想起长泽的那片天,无奈道:"可是舅父想听的又哪里是那句抱歉?他只是想要他的小妹妹平安无事,喜悦终生罢了。"

越千辰忽然有些害怕。

"箬箬……"他走过去,扶住她的双肩,深深看进她眼里,一字一句的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伊祁箬说出接下来那一句话时,出乎他意料的,眼底除了冷漠,便是平静。

她说:"你父亲想杀的是你们兄弟,而我那个先帝,为了他的天下,他——却是亲手杀了我的母亲。"

——她的母亲,全天下,先帝最爱的人,长泽霍氏的小姐,霍爵爷唯一的妹妹,最后,就死在她最爱人的手里。

谁能想到。

绝世如长泽子返,竟也无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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