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宸极帝婿(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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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极帝姬似乎没有看透他心中所想,只是略一沉吟之后,又添了一句道:“我这话是有些不好听,但愿你能担待些。”
——担待我,在你身上寻找早逝兄长的影子,以此移情。
聂逐鹿微微一怔,人说见微知著,在她身上,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细小之处,方才让他真正了解到这女子真实的一面。
嘴角微温,他缓缓启口,眉眼间极尽清和,淡淡勾勒起一抹轻柔笑意,道:“我只愿……这一句,并非这辈子,您对我说的最好听的话。”
面纱下,那倾世容光上,粲然绽出一抹蔚然笑意。
宸极帝姬罕有的愉悦心情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船未及靠岸时,她站在甲板上,隐隐就看到了等在岸边,正焦急的踱着步的春雨。
霎时,她心里便生出一团极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预感就在她下船听到春雨的第一句话时成了真。
没有问礼,也没有任何的前兆,春雨出口便是一句:“回峰出事了。”
“回峰?!”
她一惊,即便明知是有事,但也决计未想到是出在回峰的事。
而一旁的聂逐鹿听罢,神色亦是当即大变。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在春雨将帝都里传来消息与她复述完一遍之后,伊祁箬与聂逐鹿已经出了天狼谷,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听了她最后一个字说完,两人便纵马而去,顷刻间绝尘无迹。
火,是从中南回峰开始的。
春雨收到帝都的消息时,还只是说守成王宫漏夜走水,火势渐猛,其时,准帝婿越千辰,身在其中。而待她一路行至不朽城下时,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紫阙,她的眸光已经愈发寒凉起来。
——紫阙,竟连紫阙,都烧了……
手掌赫然紧攥成拳,城门之下,她久久未曾动步,如此深狠凌厉的目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她脸上了,聂逐鹿听到她以极低却极重的声音,缓缓掷出三个字:“又是火……”
又是火。
这一路上,自中南回峰起,起火之地,又岂止两处而已?
几乎是接力一般的,回峰其一,衡光其二,拂晓其三,最后,竟是紫阙——竟是这象征着天下权势至高点的紫阙!此四地先后为火势所困,显然并非意外。
而正是由于这四处非同一般的地界先后都遭了难,才让聂逐鹿跳出回峰复仇的圈子,看清楚了这背后更恐怖的一层博弈。
站在她身边,看着帝都内人心惶惶的局面,他亦是眉头紧蹙,匀了匀,冷静分析道:“势能及紫阙,想必大头不是铅陵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她的眸眼,只见其中波澜不兴,却怀着浓浓的责恨气愤之意,这样的情绪,当即便让他意识到什么,微感惊讶之中,他想了想,还是问道:“您心里有猜测?”
伊祁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隔了片刻,她沉沉的呼出一口气,转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令给他,同时对他道:“你别进城了,拿着我的玉令去趟铅华楼,告诉温孤诀就说是我的话,让他派两个高手,陪着元类一起去趟回峰。”
临去天狼谷之前,她便将派人将元类送到了铅华楼看管,彼时聂逐鹿知晓此事,心里还觉得她此举未免太过大胆,而今听了她的吩咐,他方才意识到,或许,在她心里,早就绸缪着,怕是一旦有意外发生,越千辰在那里会孤掌难鸣,这才将元类一早放到了铅华楼,以便在各种情况下都能及时应对。
心头涌过百感,他收了玉令,点点头,对她道:“我明白了。”
说罢,上马便欲离去。
“等等,”伊祁箬却叫住了他,待他回头,只听她冷然撂下一句话,道:“告诉元类,越千辰若是不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就让他回来给傅听涛等人收尸罢。”
说罢,聂逐鹿还来不及惊讶,她便翻身上马,双腿将马腹一夹,向着城中纵马而去了。
紫阙里,火势渐有衰微之态,可她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往皇城中去,反而是向着自己的府中一路横冲直撞。
她回来的突然,思阙发出消息后,虽早有所料,但也没想到她会回来的这样快。尤其是她在门前下马,周身都散发着极强的怒气,几乎是目不斜视的便往府里进,从门房到一路上所见的仆婢,大多为她这股子怒气所震慑,纷纷惊兢跪地不敢起身,直到她一直回自己的寝殿之中,整个宸极府里,几乎已是一片恐怖的寂静。
一道极响的关门声在府中上空传响,却没有传到书室密室之中,铜墙铁壁机关重重所困着的那人。伊祁箬触了机关走进密室中时,拳头紧握着没有松开,当看到黑暗之中,那个还挂着一丝恬淡笑意盘膝而坐的男子时,她眉头狠狠一拧,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控制住自己不去给那人一剑的。
“今年是第九年,所以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咬着牙质问这么一句,她眼光未动,一字一字皆是锥心所出。
天音子却是笑意更甚,同时疑惑的问出一句:“什么第九年?”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我又为何不想活了?”
语气,是疑惑的语气,可是那神情态度,分明就是明知故问的。
伊祁箬冷笑一声,手里拿着马鞭击在自己掌上,她才是当真疑惑的那个:“事都做绝了,现在才来装傻,你图什么?”
天音子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的笑意竟然愈发浓了,微微歪了歪头,冲着她的方向,静静道:“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我想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回事呢?”
她用力的阖了阖眸。
有些事,如果可以,她并不想提。
并非因为那事有多么不堪入耳,而是一旦提及,于她而言,便是要在自己心上,作以百上加斤的功夫。
那件事,震撼而轰动,却该是一双人独享之事。外人——甚至于她,也是难以尽数理解的。
再睁开眼时,她眼眸深邃无边,而唇边却溢出一丝冷笑,沉沉道:“回峰一把火、衡光一把火、拂晓一把火、紫阙一把火,中西南北你都烧尽了,怎不干脆也焚了长泽万里竹林,圆一个五方俱全的意头,成全你这一世盛名?”
一顿之后,她看着那人紧闭九年的双眼,一字一句,唤了一声:“玉衡君。”
玉衡,玉衡。
听到这两个字,天音子脸上的神色便不大一样了。
依旧是笑的,只是那笑容,却越发真实了。
“绰绰,”须臾,他浅浅叫了她一声,而后似是无端的道了一句:“我知道你喜欢这颗星,抱歉。”
抱歉,她一声冷笑,嘲讽着他的毫无诚意。
可心里,她想的,却全然不是自己当年的求而不得。
“这就是宿命吗?”正正的看着栖身黑暗之中的人,她眼里有无尽的疑惑不解,交织撕扯出一副极富苦痛与哀伤的乐章,一声一声,都沁入心脾。她问:“势均力敌,便注定只能分庭抗礼?”
那头的男子缓缓摇了摇头。
似是有些失望的,他道:“你知道,却又不知道。”
——你知道的,是那些年,我与他的过去,不知道的,却是造成那一切因由。
——你忘了,凡事有因才有果。
伊祁箬沉默了半晌。
“我不必全都知道。”许久后,她近前一步而止,一字一字的说道:“我知道你是舅父心里的玉衡,而他,则是你甘愿阖眸余生、忘却光明而陪伴的人,我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你的这条命是他救下的,我知道后半生里,你们一直在争、在算、在斗,这就够了。”
而她所知道的这些,恰恰也就是她的不明白,然而她却很清楚,不管明不明白,只要这些都是真实的,那她的做法,便只会有那么一种。
天音子却摇头,道:“当然不够。”说着,他默然一笑,颇有深意道:“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是要坏事的。”
她却觉得,在此事上,知不知所以然于自己而言,是没有半点区别的。
略一沉吟,再开口,她忽然问道:“到今天,你觉得你与他,是谁输谁赢呢?”
那人的笑意终于消散了开来,毫无半点情绪可察的脸,这样看着,也是那般好看,她听到他声色悠远道:“尚未及盖棺定论之时。”
她却说:“总有一时高下。”
天音子一笑,回答的倒也坦然。
“他。”干干脆脆的倒出这一个字,他又问:“不然,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伊祁箬又一次阖了阖眸。
早前,站在城门之下时,想着这四把大火,蓦然间,联想起九年前,舅父给自己留下的锦书。就是那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天音,天音,除了他,还会有谁?
沉了一口气,她一字字缓缓定定道:“他料定在他死后,你只有九年可活。他料定以你的心性,生时令人瞩目,死时,也必要盛大扬名。愚的是我,他已算得这样清楚,我却依然没有防到你这一步。”
天音子沉默了许久,并非在思索,而是在追忆。
而等他终于开口时,这天地间,似乎除了他与那人之外,再无任何人的容身之地。
——“我和他的时代,你也不过是陪衬罢了。”
平静安然的,他对伊祁箬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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