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昔年国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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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拂晓。
越千辰坐在一方石椅上,抚着手边残缺的石案,掀了掀眼皮,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举目天光里的女子,眸光里是道不清的爱恨。
“你的表兄死了,我的表兄便要偿命。”
不是质问,也不是愤恨之语——林厉风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淡然,听她说罢龙鼎之役,堪堪一帧陈述,也不过总结罢了。
——事实就是,龙鼎关之役,长泽公子久战无援,终死于玉山君子剑下,而宸极帝姬,则一方懿旨传世,复仇般的在两军战场之上,取了林厉风首级。
听罢他此言,伊祁箬轻笑了一声,似乎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同玉山君子的关系,“……是啊,林厉风,是你的嫡亲表兄……而你,在他死后,娶了亲自将他祭旗枭首的女子……你应该很大方才对啊?”
他娶了铅陵蘩——无论这场婚事的内情如何,只要越千辰看重林厉风,则在宸极帝姬这里,舒蕣夫妇,便是一场荒谬的笑话。
缓缓踱步,走到他对面坐下,看着眼前这人,她目光坦然讽刺,似乎在问,这卧薪尝胆的滋味可还好受?
对她挑衅似的言辞举动,越千辰熟视无睹。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话里,半晌之后,续前言,问道:“那我的兄长死了,你的兄长,是不是也得一命偿一命?”
伊祁箬眸色冷漠,嘴角却淡淡一勾。
一命偿一命。
——昭怀太子死于衡光剑下,琉璃滩那一瞬间,你怎知我对自己的亲生兄长,就从未动过一命偿一命的心思?
可终究,千怨万恨,逃不过一句血浓于水,淹不掉十几年手足情重。
有时候伊祁箬想,自己其实一直很清楚,重华兵发大夜,便意味着他与越栩,注定是一死一生的结局,而从她选择重华的那一刻起,余生里,她其实早已没有资格述说对越栩的情爱。
淡淡出了口气,她哼笑一声,道:“你若有这个本事,我自然拦不住。可是越千辰,你别忘了,我已经死了一位兄长,这余下的一位,就算他这辈子一直站在我的对立面上对不起我,我也会倾尽全力,不让他死在夜国越氏人的手里。”
越千辰眸色一顿。
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到底对她而言,内政与外政,是区别得一清二楚的。
片刻后,他神情清淡,流音平静清凉,问道:“明荣太子是怎么死的?”
伊祁箬微微一怔,却是不曾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与他的仇恨毫不相干的问题。
明荣太子是怎么死的……她心头深寂如许,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过重华。
而眼下看着越千辰,沉默片刻后,她目光远投,飘渺声中,道出一句:“艳外之艳,华中之华。”
他一怔,长久惊疑的望着她,眸光里写满了疑惑与意外。
艳外之艳,华中之华。
他太知道这八个字代表着什么、代表着谁了——
‘心在万里锦绣,奈何一身锁帝室,无解。’
——晋王,奈。
那个人,曾是夜国最年幼的亲王,元徽帝越止的异母幼弟,前朝先帝曾最为属意继立皇祚的皇子,他的亲叔叔——曾在梁军围帝都千华那日,于帝宫千阙之中自立为帝的、大夜史上最后一位帝王——玉渊帝,越奈。
而今,他却成了同明荣太子之死有关的那个人。
看着他这样惊疑的神色,伊祁箬反倒一笑,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越奈没有告诉过你吗?”
她一句话,让他回了神。
轻笑一声,他挑眉道:“他不是死了吗?”
脑海中划过一枚温润精致的碧玉玲珑扣,宸极帝姬垂眸握了握腕间银环,启口似问非问:“他死没死,你们夫妻还不知道吗?”
越千辰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过了半晌,方继续问道:“明荣太子……死在他手里?”
这回,伊祁箬没有直接回答。
她目光深冷下来,半晌,漠然道:“越千辰,你要知道,那场战争,吃亏的是天下百姓、是两国将士,但绝非你越氏。”
那一场战争——
大梁胜了,又如何?
论兵将士卒,两国死伤之数不相上下,论人,她失去的、大梁失去的,绝不比越千辰所在乎的人少。
除了……
他冷笑一声,问:“你忘了,还有千阙里,那三千无辜宫人。”
伊祁箬兀然深吸了一口气,长久无话。
七日等火,大屠千阙,古往今来,屠城之罪,比不上那无间之孽。
越千辰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她跟着站起来。
长久的对视之后,他满目无情,清冷如山巅雪,一字一字的问:“昔年大夜国破,下令大屠千阙的人,究竟是谁?”
他问:“是明荣太子、伊祁重华,还是你?”
他的质问敲击在她心间,思绪飘渺中,她微阖了眸……
征和三十年二月,夜国出云城。
大帐帘幕一动,正伏在案前专心于战报的宸极帝姬并未抬头,随口问道:“那丫头怎么样了?”
酿雪倒了杯茶径自饮下,随即方才道:“高热已退了,眼下正睡着,军医说,醒了应当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说着,她走过去在一边坐下,径直问道:“殿下,您留着她……为什么呀?”
收留敌国上将遗女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她眼下的态度,却是大有将解驰的女儿留在身边的意思,这点酿雪便不甚明了了。
伊祁箬抬眸瞟了她一眼,淡然一笑道:“觉得我养虎为患?”
“那倒不是,”她摇摇头,道:“你若想收服一个人,则那人便只有被收服的选择,这点我从不担心。只是……这丫头有些韧性,留她性命倒是无碍,只是您却有以她留在身边之意,这我就不明白了。”
不急不缓的写完手里的东西,搁了笔,伊祁箬微微往后靠了靠,轻出了一口气。
“玉案呐……”她目光远投,怅怅然一叹,道:“我现在让她去做的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往后许多年里,她都不能出现在我身边,我们俩甚至不能与她相见,你明白了么?”
酿雪微微一怔,听罢,心头酸涩之间,却也散了些迷雾。
她不自觉的蹙起眉,缓缓猜测道:“您是想以解碧心……代玉案之位?”
伊祁箬轻笑一声,摇摇头。
“你们两个、我们三个,这么多年,没人能代替你们在我心里的位置。至于解碧心……这丫头很难得,我无意以她代替玉案,只是往后我身边需要一个人,来做玉案的事,她很合适。而且,以她的性子,若非将她留在身边,我也担心她的往后。”说着,她叹了口气,“到底,难得是合眼缘。”
语毕,她转头看向酿雪,却被她那一脸愁云惨雾惊了一下,不由笑问道:“你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
拨弄着手边的笔架,她恹恹道:“想着往后要我同那么一位冷美人共事,以我这性子,你觉得能开心得起来吗?”
伊祁箬摇头一笑。
“出云宋氏……”半晌后,她站起来踱了两步,透过帐窗向外看去,若有所思,缓缓道:“夜国数一数二的书香世家,呵,也是挺有意思的,解驰那样一个刀光剑影的武夫,竟娶了位这样家门出身的妻子,生了这么个冷若冰霜的女儿,想想还真妙呢!”
酿雪走到她身边,道:“听说出云峰风景甚美,不如明日我们去瞧瞧?”
伊祁箬瞥了她一眼,道:“可见是大捷了,你倒有闲心,真以为自此无战了!”
“我这不是怕你……”酿雪细心的注意着她的情绪,说到这儿,明显见她眸色一顿,她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顿了顿,只道:“散散心也好嘛。”
琉璃滩之役,已过了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跟在她身边,看着她一日一日的过来,将悲伤包裹的那样平常,演绎得如止水无澜,心里不可说不担忧。
这半个月,每一天她都会想无数遍,怎么偏偏就是那一日。
——偏偏,就赶在那一日,酿雪都不敢想,余生里的每一个上元节、生辰日,她该如何去过。
伊祁箬却仍是很平静,连说出的话——明明那样悲伤的内容,她却说得那样正常,那样冷静。
“散心……心都冷了这么多年了,别说出云峰,便是长泽水,都化不开的。”说着,她伸出手,待酿雪连忙握上去,反倒成了她去安慰这丫头,“好了,别担心我,琉璃滩上的事,我早有准备,没你想的那样禁不住。”
——为了做这一场准备,她用了三年。整整三年。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来接受一个人将会死去的事情,而在此之后,她想,她也不会再为第二个人来做这样的一场倒计时。
实则,她很庆幸,对越栩的死,自己有这三年的时间来做准备,可即便如此,往后,她恐怕也还需要更长的一段时间来接受。
怕她继续为此事难过,酿雪连忙找了个话头,将她的注意转移过去,“对了,阿离昨日传信说,皇上身子不大好,且自从止帝死讯传出来之后,这些日子里,连带着连脾气都愈发暴躁了,这倒是很蹊跷。”
伊祁箬微微眯了眯眼,沉思半晌。
“还真是很蹊跷。”她沉吟道,说话,顽笑道:“总不可能这分庭抗礼了这么些年,神交之中,还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罢?”
酿雪失笑,想了想,猜测道:“会不会是……”顿了顿,她继续道:“皇上素性好大喜功,会不会是不满于没能当面与止帝交锋,好行耀武扬威之事?”
伊祁箬摇头笑道:“越说越荒唐了,皇上到底是皇上,哪里来的那样孩子气?只是止帝……”
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握着银环的手指顿了一顿。
酿雪问道:“您怎么了?”
伊祁箬眸光一敛,缓缓道:“近来除了止帝的死讯,还发生过什么事,又或者说,止帝……是怎么死的?”
“这……”酿雪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难道是——!”
伊祁箬同她对视一眼,并未说话。
酿雪眉头紧蹙,“您是觉得……”
“殿下!不好了!”
话未说完,突如其来一声响,断了此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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