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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长水无桥(六)


到拂晓城那日,恰是入了十二月。

殉曦山麓,分明是正午时分,却是一派雾气凄迷,四望而去,东风猎猎,天光沉。

“思阙。”

车驾停在山麓之尾已有许多时候了,伊祁箬撑开车帘,将勒马停在一边的思阙唤了过来。

“殿下有何吩咐?”

她往前看了看,那道白影驾马而立,翩翩淼淼,不知在那遥望什么、想些什么。她蹙了蹙眉,带着一丝气性,吩咐道:“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思阙低头看了自家主子,又看了眼前头那白衣男子,驾马过去的同时,心下不由叹了口气——从那日云霓带了十二个面首到千华城相赠之后,这一个来月的行程上,那位宗正大人也不知犯得什么病,竟连一句话都再不同帝姬说了,往日倒没发现,这个人一安静,竟是一路都死气沉沉的。

伊祁箬远远看着,只见思阙近前,一张冷面依旧,同那人对着冷下来,说了两句话,便率先驾马回转。

片刻后,那人便也不情不愿的驾马走了过来。

只是停在车驾旁,却仍是不语。

伊祁箬心里千百个哭笑不得,终是化作一声浅叹,落了帘,声音从车驾里传出,只听她淡淡问一句:“还不屑同我说话?”

沐子羽用无声给了她答案。

她轻哼一声,道:“你这气性可真够大的。不过时间却不多了,流放之地已到,你是不是该给我指一指,往后漫漫岁月,我该往哪儿栖居?”

好端端在这山麓之尾呆了这些时候停滞不前,就算是怀前世忆今生,也该完了吧?

车外,是那人长久的无声。

伊祁箬只觉得再等下去,自己都快睡着了的时候,外头方才传来一记翻身下马的声响,随即,那人走到了车驾之前,掌开帘,一双眼睛漠然的望着她,淡淡掷出两字:“下来。”

伊祁箬想,这也算是这一个月以来的进步了,于是,宸极帝姬没有追究他的罪过,从容的步下车驾,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

沐子羽将一众人等都留在了原地,引着宸极帝姬一步一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跟在她十步之外的思阙看着前头那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走了约有两刻,越过西面山麓,一片清凉景色入眼,别有洞天。

伊祁箬从来不知道山与水,是可以这样组合的。

——黄山长麓的另一端,赫然是一条宽足有百十来丈的深水长湾,四周环环绕绕一泓长水,中央,竟又是一坐中心小岛,不大不小的堪堪落了座水心小筑进去,四面无桥,外人要至其中,唯有以舟渡水而入方可,泠泠景致,堪称人间鬼斧。

“鬼斧石屋。”

她还在远眺这那座小筑时,身边的男子清冷的声音划过,就这样道出那地方的名字。

他说:“往后,那里,便是你的居所。”

“长水无桥……”

那日圣德殿中,重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既长于长泽,则终于拂晓也罢,往后,半世长水无桥,你便在荒山孤水之中,好生做你的镇国宸极帝姬罢。’

若得半世长水无桥,赎却一生罪孽苦厄,实则,也是件不错的事。

蓦然一喃,她垂眸轻笑起来:“横这一座长水无桥,废了四下船只,我可不就是笼中之鸟么,还是王考虑的周全,如此一来,龙影军卫只要守在沿岸水路之外,我不插翅,便是绝逃不掉的了。”

那年重华收归拂晓时,想必,此地便是其中的一记意外之获罢?却不知那时候,定王殿下,是打算拿它做什么用的……

岸边横一叶小舟,四下看去,竟也是水面上唯一的一叶的,三人渡水而过,一时到了鬼斧石屋,伊祁箬站在石栏处往岸边眺望,想着想着,随口便向身边人问道:“你是不是也该回都复命了?”

沐子羽眸光暗自一厉,却是并未动肝火,只是冷笑一声,淡淡道:“你放心,往后且有一段日子,我妨碍不着你的好事呢。”

“你……”她有些无奈,似乎想说什么,却在沐子羽转头带着些期盼的目光看向她时,转了话锋,“别忘了,那六株前尘花,顺带着帮我送到骆再一手上。”

说完,她霎时便感觉到了一股狠戾之气。

预想中的无理取闹并未发生,他面色凌厉冷漠,脚下微挪一步,问道:“你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吗?”

能是什么地方?

她摩挲着手下石栏,疑问道:“林家的地方?”

他不置可否。

“此地曾是文贤皇后闺中书阁,后来……”顿了顿,他怅怅远望,继续道:“许多年前,这里,曾是昭怀太子避世修身之地。你可知道?”

伊祁箬微微一怔,看着他,半晌无话。

他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就好好住在这儿,好好在他的地方,谋算着,如何杀了他的亲弟弟吧……”

说罢,退却一边,凝一双眸眼残艳,氤氲水汽,淡淡望着她。

“沐子羽。”

她唤了他一声。

随即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他嗤笑道:“怎么,帝姬担心我走的不够早?误了您的事?”

伊祁箬眸色清冷的同他对视了片刻,终是一笑,漫不经心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在不在,于我都是一样的。”

“哦,那就是为了前尘花了?”问罢,他也不等她答,直接道:“您放心,出了这道门,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出拂晓城。六株前尘花,二十日之内,我保证一株不少,交在骆再一手上,如此,您可满意?”

这回,听罢此言,她倒是正色了不少,点了下头,对他道了声谢:“多谢你。”

在宸极帝姬这里,已算得上言辞恳切了。

“在我复命回返之前,您的看禁之事尽由卫持全权负责,每日早晚他皆会前来听命,一应吃穿用度,凡您有所需要,尽可告知卫持。”说罢,他走了几步,似乎便要踏舟而去,只是不知带着什么情绪,还是回头带着些嘲讽之意,对她道:“至于那十二个面首,帝姬想召幸哪一个,只需提前一日同卫持说一声,第二日外头自会给您送来,耽误不了您的事。”

伊祁箬安静的看着他,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沐子羽讨了个没趣,可在那样的目光之下,却又不太迈得开脚。

她叫了一声:“沐子羽。”

他没应,只是看着她,她便又叫了第二声:“沐子羽。”

“别忘了你的身份,”第三声的时候,她如此道,“沐子羽。”

鼻腔里逸出一声冷笑,他道:“你放心,宸极殿下。”

良久,思阙安顿好事宜自屋室中出来时,石栏边上,已不见了沐子羽的影子,伊祁箬独自站在那儿,正是凭栏远望,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近前道:“殿下,舒蕣王婿走了?”

“嗯。”伊祁箬点了点头,掐指算了算,莫名一笑,道:“二十天……想来再见他,也得明年了。还不知道到时候见的,会不会是他呢。”

思阙蹙了蹙眉,“您的意思……属下不明白。”

“也用不着你太明白,要来的,终究会来。”说着,她转了思绪,对她道:“好不容易到南境了,你回去看看吧。”

思阙微微一怔。

不必点破,她也知道她说的是哪里。

“属下……”

她摇摇头,“近乡情怯,故土难离,都是一个道理,你去罢,咱们跟这儿且得耗着呢,能有些事做,才不至于闲得发慌。”

思阙权衡再三,还是不放心的摇摇头,“属下还是不去了,您身边不能无人照顾。”

她便笑道:“我又不是残废,独自活个这么几天还不成问题。更何况真要是有什么,我打不过的,你在这儿也是一个道理。”

她还是犹豫的,“殿下……”

伊祁箬挥挥手,“去吧,别以为我知不道,你这些日子时常睡不安生,不回去看一看,你不安心,我也不放心。”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思阙也便不再拒绝,低头行了一礼,恭敬道:“喏,多谢殿下恩典。”

看了看天色,伊祁箬又道:“等入了夜你再走,晚上将清祀给我叫过来。”

“喏。”

便室内,焚一笼檀香,清烛明亮,漂亮的男孩子裹一袭水色长衫,正对着炕榻而坐,秀气的长指流转太古遗音之上,堪堪拨出一曲清幽。

炕榻上的女子微阖着眸,随着一曲清音,轻轻地摩挲着一方端砚。直至一曲终了时,也未曾开眸。

收了尾音,清祀抚按一瞬琴弦,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前头的女子,随即起身,恭敬一拜,便立在那儿不再说话

连月来,舒蕣王姬送的这十二个人里,最得帝姬心意的,便要数善于琴技的清祀了,而伊祁箬喜欢他的缘由倒也简单——干净,懂事。

许久之后,炕榻上的女子徐徐开口,只是眸眼未开,道:“今日这一曲《金缕衣》,你奏出了些《三五七言》的意思,终究是太过凄婉了。”

不温不火的语气,然而清祀听在耳中,却是不敢慢待分毫。

低头一拜,稚嫩的男孩子连忙道:“殿下恕罪,容清祀再换一曲。”

说着,便坐了回去,手指抚上琴弦,意欲再开一曲。

“不必了,”伊祁箬微微摇了摇头,睁看眼,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淡淡道:“就这曲,再来一回。”

清祀微微一怔,深吸一口气,遵命而为。

劝君莫惜金缕衣。

徐徐一曲,未几便过去了,宸极帝姬却不知在想什么,迟迟没有说话。

清祀小心的看了面前主子一眼,试探的开口,乖巧道:“……殿下今日似乎不甚开怀?”

闻言,宸极帝姬轻笑了一声,道:“换了是谁,头一日走进牢笼之中,都不会开怀的罢?”

“清祀失言了,殿下恕罪。”

她摆摆手,“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即便我真如传闻一般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毕竟你是铅陵王姬送来的,只要无大过犯,都是安全的。”

清祀含着浅笑,愈发低了低头。

蓦然的,她便想起了林落涧。

那孩子,也是这样爱低着头,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是畏惧使然,而那孩子——

他恭敬冷寂,抑或有低眉顺目之态,然却终究举事从容,到底是林家的孩子。

拂晓林氏。

这样想着,她垂眸兀自一笑,数不尽的落寞之后,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子问道:“你真是很怕我是不是?”

清祀抬头看向她,却在逢上她目光的一刹那,立时又低了回去。

伊祁箬便沉沉一叹,随即呵笑一声,仿佛自语般道:“呵,这天下,不怕我的,也就那么几个吧……”

似乎纠结了一会儿,清祀还是轻咬着唇,抬头看着她道:“清祀对殿下,并非是害怕,而是敬畏。”

“敬畏……”她淡淡一笑,含笑看着他,问道:“记得你是帝都人?”

清祀微一点头,答道:“是,帝都不朽,征和二十年冬日生人。”

征和二十年,十四岁的年纪,还真是年轻啊……

微微有些怅然,她轻出一口气,悠悠的看着眼前的人,问道:“除了这一回外,这些年可曾离开过帝都?”

男孩摇摇头,回道:“清祀自记事起便已在袖盈香了,离开帝都,这十四年来还是头一回。”

——袖盈香,天下闻名的歌舞坊,清倌艺馆,这些年来,倒是出了不少的名角。

然而她知道这地方,却全然是因为一个人。

“袖盈香……是个不错的地方,雅致清幽,楼御史可是那儿的常客呢。”说着,她眉目化出些明媚,问道:“你可曾见过?”

清祀蓦然一笑,眼见着是听到了相熟的名字,立时便喜悦起来,道:“是,楼御史风雅俊俏,我们那儿上上下下都喜欢,召兰姐姐还说呢,整个帝都里的王孙贵胄加在一起,是凡踏过袖盈香大门的,没一个比得上楼大人。”

说罢,他一时忘情,抬头看向对面的帝姬,亮晶晶的眸子赫然撞上那女子悠然自得的目光,随即,他自觉失态,便匆忙行了一礼。

伊祁箬摇头一笑。

“不妨事。”她往后歪了歪,点了下头,示意他无妨,接着道:“多说说,本宫喜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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