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永绶殿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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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永绶王府。
殿门吱呀一声响,书案前的重华动了动耳,却无意抬头。
赫焰刚毕了一桩任务,眼下便是回来复命的,近前单膝而跪,拱手唤一声:“王,”
重华淡淡应了一声,叫他起身。片刻后,搁下手中一杆长锋,抬头浓起目光,他看着眼前人问:“如何?”
话音平静,然而内心里的忐忑,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赫焰自小跟在他身边做了二十来年的暗卫,对主子的一言一行最是了解不过,眼下多多少少也是知道此事的重要的,片刻不敢怠慢,立时回道:“信笺已送至世子手中,世子已然阅过,至于这锦囊……”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明黄色的锦囊,小心递上去,继续道:“世子亦已看过,要属下原样奉还于殿下。”
将锦囊拿在手中,重华眉色深凝,仔细将锦囊抚了一遍,方又问道:“世子可有何话说?”
赫焰道:“世子什么都没说,让属下如此复命即可。”
重华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锦囊里,装着的是那上了年岁的遗诏,他派心腹将此物拿给姬格看,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是要告诉他,待宸极回京,自己便打算动手,在这之前,他需要姬格一个态度。
而意外的,世子没有说话。
那意思,自然亦是明确。
——置身事外。
重华将锦囊收在袖口中,出了口气,挥手遣退了赫焰,“行了,你下去罢。”
“喏。”
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可是这滋味,委实难辨。
独自在殿中思忖了片刻,梁瑞便进来通传:“启禀殿下,舒蕣王婿到了。”
他点了下头,吩咐道:“请至书斋相见,本王即刻就到。”
沐子羽并非头一次踏足永绶王府,可是,这永绶殿下共臣下议事的书斋,他今日却还是头一遭进。
与宸极府的清室,倒真是截然之风。
重华进门的时候,他回头一眼,正对上那人一双极致的凤眸,鸽子血下的那对眉眼,当下便生出一抹玩味。
好一双凤眸——有些狠,有些媚,有些冷,有些厉。
重华入座,沐子羽拱手便是一拜,道一声:“参见重华殿下。”
“王婿不必多礼,请坐吧。”重华脸上无甚神色,待他坐下,赐了一回茶,屏退左右后方道:“王婿此来,可是对本王之前所提之事,有了决断?”
沐子羽轻动着钧瓷盏,垂眸含笑。
重华心头忽然一颤。
——你见过一个人笑着,虔敬着,可给你的感觉,却只有桀骜吗?
——沐子羽,就是这样的人。
半晌之后,他抬头,淡笑道:“王的请托,说起来实在不是什么难事,袖手旁观而已,说起来对世家最是有利不过,只是……王真的甘心于此吗?”
重华眸色一厉,慢悠悠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沐子羽不急不缓,又饮了一口茶,解释道:“拙荆的意思是,不管来日王同帝姬之间有何纷争,铅陵氏守成一方,自是只忠于今上的,对旁的,自是乐得卖王上一个人情——袖手旁观也罢。”说着,他微一停顿,看着他笑道:“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手指无意识的搓动着一寸衣袂,重华笑了一声,耐着性子问:“那请问,阁下是什么意思呢?”
沐子羽垂眸一笑,深吸一口气,娓娓虑道:“朝中将有异动,眼下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四大世家之中——修罗姬氏,安定王姬涣一向淡泊处世,想来不为王上所虑,至于绝艳侯那一关嘛……若是王过不去,想必也不会有眼下之说,此为袖手世家之一;迢递千代,不必说,嘉冕王千代江同王是至交旧识,更有廷尉大人一腔热血,尽忠于殿下,此一门定是要站在王这一边的;覆水连氏——忠信王在此刻返回封地,却又在南下之前辗转北上去见了宸极帝姬,虽不知其二人有何绸缪,但以此看来,覆水效忠之人,也已明确了;至于我回峰铅陵……便是袖手世家之二。在世家门阀之上,王与帝姬只能算是分庭抗礼,占不得什么便宜。可抛出妻族不论,羽私心,愿助王上。”
他能说出这番话,重华不算多意外。
只是他心中所为,永绶殿下却丝毫不知。
略一沉吟,他问:“条件。”
沐子羽赞赏笑道:“哈,王果然快人快语,不过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羽想请王先为我释一疑。”
重华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沐子羽便问:“虽然王不曾直言帝姬回京之后会发生何事,但素来皇室政权的手段,羽大抵也猜得到几分,只是想请问王上一句,倘若不日,宸极帝姬败落,王打算如何处置您的妹妹呢?……想来镇国宸极大长帝姬积威甚深,说来不杀不能绝后患,可碍于贵太妃,以及东北边上可保帝姬永世长安的一张王牌,王这柄衡光剑,却当是刺不进帝姬心口的。”
重华唇边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可却丝毫不曾到达眼底。
他终究还是点一下头,道:“本王不会杀她。”
沐子羽紧盯着他的目光,道:“不杀,便是囚了?”
重华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不说,便是默认。
沐子羽的笑意便兴盛了许多。
他起身,对他拜了一拜,道出自己的条件:“那羽愿请王一诺,将看管帝姬的位子,交给我。”
重华的目光瞬间没了温度。
“你想怎么样?本王再忌讳她,她也是我的妹妹、我伊祁氏的帝姬,你……?”他渐渐放缓了语速,讽刺似的一笑,问道:“呵,你凭什么?”
沐子羽笑意不减,回身悠然坐下,啜一口茶,缓缓道:“就凭,我能将越千辰带到阁下面前。”
重华倏然拍案而起。
近前一步,他俯视着他,厉声质问:“你说什么?!”
沐子羽云淡风轻的抬眸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淡然道:“崇嘉皇子的命,不就是王上如今最执着的事么?”
“你知道孽子在哪儿?!”
沐子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自顾自的说道:“自然了,宸极帝姬身尊位贵,羽自也保证,绝不苛待于她,只做必要看守罢了,我好奇的,不过是那一张足以令天下人动心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以此换越千辰……王上绝对不亏。”
看着眼前这个人,重华用了片刻,方才冷静下来。
——沐子羽,能不能信?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可是……
回身坐了回去,他眼里满镌着狐疑,微眯着眼,问道:“本王为何要信你?”
沐子羽却很是轻松,道:“你可以不信。就要看重华殿下甘不甘心了。”
他冷哼一声,“包庇孽贼,可是株连九族之罪。”
“哈哈哈……王若能在宗正府找到他,才算羽包庇。”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重华紧握起拳,带着无尽的探寻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沐子羽挑了挑眉,鸽子血璀璀璨璨的亮烈着,含笑斯文道:“大梁宗政,沐子羽。”
重华冷笑着翻了他一眼。
终究,他阖了阖眸,还是道:“别忘了你的许诺。”
“自然,王若是不放心,想立个字据也是无妨的。”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道:“不过在这之前,羽有一事,想向殿下讨教。”
重华没说话。
他暗自笑了一笑,眸间却划过一抹无人察觉的漠色,继而问道:“征和二十六年十二月,王离都回营,连夜兵发大夜……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重华赫然睁开了眼睛。
他转头瞪着沐子羽,半晌,却终究不曾在他眼里看到半点破绽,莫名其妙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不吝词句,给了他一个答案——“姬窈的自由,越栩的命。”——且还是真正的答案。
沐子羽听着,若有所思的品砸着这个答案,似乎真就只为了释疑。
片刻,他起身,拂了拂衣袂,对着他拱手道:“羽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重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竟然说:“说吧。”
沐子羽看着他问:“当年夜都千华城中,下令大屠千阙的人,是谁?”
重华蓦然一怔。
反应过来之后,他倏然起身,腰间衡光剑出鞘,直挺挺的抵在沐子羽的颈边。
“舒蕣王婿,你……这样关心夜国旧事……莫非……也是个孽贼?”
他问的轻描淡写,一柄衡光剑亦是抵的云淡风轻,可眸中那泓极淡漠疏冷,却叫人不寒而栗。
“就因为,我问了这两个问题?”他笑了笑,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节,都十分的到位,顿了顿,淡然道:“我沐子羽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对无辜苍生,终有一丛恻隐,梁夜之战,成王败寇无可厚非,可大屠千阙那一把业火……实在有违人道。我只想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心狠手毒之人。”
他说罢,两人就那么对视了半晌。
终是,以重华收剑做了结尾。
永绶殿下今日,当真是莫名其妙的好脾气,饶是如此,回身时还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沐子羽眸色一凝。
“我明白了。”他后退一步,拜道:“多谢殿下。”
黄昏时重华入宫,一脚踏入寿合殿正殿时,当头,便听到高座上的贵太妃重重的一声冷哼。
他微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近前俯身一拜,行了遭大礼:“儿臣拜见母妃,母妃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贵太妃没有叫他起来,看着跪在座下的儿子,又是一声冷哼,“哼,生了这么个好儿子,哀家哪还敢指望什么长乐?只求永绶殿下垂怜,叫我孤儿寡母安生活完一世也罢!”
重华不敢分辩,心里将要说的话又忖度了两遍,方才抬起头,仍旧跪在那儿,看着贵太妃恳求道:“重华知道母妃心里有怨气,只求母妃不管有什么火都朝儿子来,千万莫要伤了自身才好。”
贵太妃丝毫不领儿子这份情,“这漂亮话你是越来越会说了,心里只怕不是这么想的吧?哀家早死了也好,你欺负箬儿,就又少了一块绊脚石是不是?”
“母妃!”重华微有急色,更多了三分严肃,道:“母妃怨恨重华,重华无言以对,只是儿之孝心天地可鉴,请母妃切勿再说此等有伤福祉之言,请母妃答应重华。”
说着,又是重重一叩首。
贵太妃看着他,心头仿若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着,难受的紧。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她问:“前些日子,哀家传召你,你一再避而不见,如今又过来,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重华抬头看着母亲,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道:“重华同绰绰的事,母妃……就请不要插手了。”
话音落地,不过瞬息之功,一记青玉茶盏便自贵太妃手边掷出,不偏不倚,就砸上了重华的额角。
“好儿子……!你可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额角微微渗出几道血丝,重华恍若不见,一字一句诚恳道:“母妃,朝堂之事,最忌感情用手,儿臣即便要对绰绰动手,初衷也只会清其权而已,您不是也希望她能过寻常女儿家,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日子么?”
看着他这副样子,贵太妃是又气恨又心疼,听了这话,却又急了:“你打量着蒙哀家是不是?成王败寇,她若败了,还能安生的活?她这些年树敌多少你会不知道?她手中一旦没了权柄,那些人能放过她?你会保她平安?”
重华微微一低头,这空档,眼里便划过一丝惨然与落寞。
他抬头,问道:“您何以认为,我不会呢?”
贵太妃微微一怔。
重华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母妃,我九岁等来这个妹妹,我岂会不疼她?可这一路走来,她、她与重熙,甚至于这帝祚皇位……他们把我隔在这一圈儿之外,甚至于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当年千阙里发生过什么、我都不知道重熙是怎么死的!她当我是外人,是她,当我是外人!我能怎么样?或许我同她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再做回当年,但至少这一件我许给母妃——我不会苛待她,更不会允许旁人伤她。”
贵太妃阖了阖眸,眼角渗出两行泪。
——重华啊,重华,你一生顺遂,又可曾明白,从云巅到春泥里,是种什么感觉?
——你纵然想保她,可,你真保得住么?
“重华……重华……”轻喃着儿子的名字,贵太妃始终未曾睁开眼,只是朝他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走吧……”
重华紧紧阖了一回眸,深深一拜,起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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