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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舒蕣王婿(二十二)


永绶王妃来到堂中,悠悠然立于众人眼前,脸上还带着无边笑意,冷冷的,艳艳的,一双杏眼看了看宸极帝姬,转而,便楔在永绶殿下身上。

未等伊祁箬开口,重华已是对着堂外,冷声一喝:“来人!”

顷刻,一队负责堂外守卫的侍卫便由王府副侍卫长带着,在堂中跪了一地。

寒气四散,重华慢悠悠的起身,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搭在腰间佩剑上,淡淡问道:“是谁放王妃进来的?”

瞬息的沉默,副侍卫长心一横,咬牙叩了一首,应声。

“很好。”重华冷笑一声,话音落地,衡光剑赫然出鞘,还没等那伏在地上的人抬头看一眼,便已被那圣兵自背而入,一道血泉喷薄而出,刹那,堂中少了一人,却多了一具尸体。

摘出一块帕子将宝剑拭净,圣兵回鞘,他对剩下的侍卫言道:“记住这王府里谁是主,否则,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属下惶恐……!”

重华眉目一凛,喝了声:“滚下去!”

眼见一众侍卫托了尸体匆匆退下,造成这一场面的女子却是一笑,殷殷道:“王何必动怒呢?气大伤身,若是有什么万一,臣妾可是会心疼的。”

重华落座,冷冷看着她,还未启口,却见她柔柔一笑,转而对伊祁箬道:“帝姬适才说,以修罗世子一命,便要我覆水连氏全族陪葬,敢问帝姬,所谓全族,臣妾同王,身在其中,又能排得第几呢?”

伊祁箬重重的出了一口气,眼下心正沉,本不欲与她多言,但想了想,还是起身,大方的同她说了几句。

“连氏全族?”走近连悠然,她眼里泛着比重华更甚的冷气,不急不缓道:“王妃若是不想做伊祁氏的人,大可直说一句,王素来大度体恤,一封和离之书罢了,定当不吝相赠,摘了这伊祁之姓,我任你想在母族连坐排第几都行。”

这一句话,已让女子适才还艳丽惊人的眼里倏尔变色。

连悠然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位宸极帝姬,当年嫁入定王府时没有,而如今,对这个人,她的心情却又远非不喜欢三个字所能概括。

顿了片刻,伊祁箬回身走回去,落座,字沉句缓:“但,倘若王妃并无此意,就要好好记住,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切莫分不清亲疏内外。要记得,我伊祁氏,绝不留吃里扒外之人。”

半点情面也不留的一句话,连悠然眼底更深,脸上却又渐渐有了笑意。

一旁,大司马同廷尉大人静看着这一幕姑嫂不和,夫妻不睦的皇室秘辛,脸上却是一个赛一个的气定神闲,毫无半点波澜。

只见王妃一笑,仍是言笑悠悠,拓拓道:“敢问帝姬,大雪封山,绝艳侯被困其中,天灾之下,人力何为?倘若两日之后忠信王不及救人,帝姬又要以何等罪名发落家兄?”说着,一股傲然之气生出,她看了看重华,接着道:“殿下别忘了,覆水连氏也是四大世家之一,虽不及修罗姬氏背靠大树,但也决计不是能随意给人迁怒的。”

清室里,伊祁箬忽然冷笑一声。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将一记事实定定道来:“本宫想发落一个人,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大罪。”说罢,不顾女子神色如何,冷声道:“墨曜,还不传旨。”

这回,一旁的冶相终于微一躬身,传旨而去。

留那艳然如煞的女子立在原地,聚了双目凌厉,望着座上的兄妹俩,狠狠道:“哼,永绶殿下、宸极帝姬,吃水不忘挖井人,别忘了今日大梁所以能独占九州,靠的是什么!纵想随心肆意,也当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本!”

伊祁箬冷笑,陡然掌落,烈烈然震碎了一铺乌木茶案,启口只六字,极尽嘲讽:“忠信二字,好处?”

连悠然面露冷煞,怒极反笑,死死地看了她一眼。

“苍舒起。”

此间,忽而响起重华的声音。

大司马近前一拜:“臣在。”

重华饮尽杯中清茶,利落将那茶盏一掷,命道:“传令荣华、青武、龙影三军,即刻擂鼓,各抽调两千骑兵,随本王连夜奔赴歇山。”

此言一出,所有人均是怔了一怔。

千代泠眼里摆明已是难以置信,苍舒起更是犹疑半晌不见反应,直是抬头堪堪对上王倏尔冷却的眼神,才不得不硬着头皮,领下这一令:“……末将领命!”

说话,他便执礼告退,重华随之起身,提步便要走。

“花朝节就在眼下。”

他才迈出去一步,便被伊祁箬一句话叫停了脚步。

伊祁氏自奉青帝伏羲血脉,以花朝节定为国祀,百年以来,重如君上万寿节,亦位居其后。

不朽城里的国祀,长了这二十九年,除了梁夜大战时的三年奔波之外,永绶殿下,还从未有一次缺席过。

更不提那一日,还是他的生辰。

对伊祁箬的话,他只微微偏了偏头,冷冷抛下一句:“你坐得住,我却没这道行。”顿了顿,他语气稍软,又对她道:“记得派人去修罗,勿使王爷、王妃担心。”

连悠然闻此,一腔冷笑迫不及待的出口,眼里是与那美貌不符的狠辣,“王倒真是一腔赤忱,爱屋及乌到这般境地,连青帝都不放在眼里,就怕那贱人在地狱里也看不到!”

一个巴掌,随着话音落地而甩到她的脸上,美人如花,瞬息,铺做地上的一片红幕。

在她绝然狠恶的眼神里,重华屈膝,下了力气叩住她的下颔,目光直直看进她的眼里,“本王此去,你最好保佑世子平安无事,否则,这把衡光剑当年在琉璃滩上做过什么事,今朝我便在覆水城方圆三百里,重行一番!”

说罢,再不流连一刻,拂袖而去。

从永绶王府出来之后,伊祁箬便一直没停止过颤抖。准确的说,是自听到‘歇山雪崩,世子被困其中。’那句话时便已开始。

极轻极轻的颤抖,甚至不去触碰,便叫人根本发现不了的颤抖,可底下,却蕴藏无尽放大的恐惧。

“别多想。”饶是如此,她还是一片镇定之色,在王府朱门前,对一同出来的千代泠如此说道。

同她的颤抖如出一辙,从褎然堂出来后,千代泠的脸上便一直沉凝一股深意,原是清逸朗然的一双眉眼,此刻却染上了一层带着愧疚的忧虑。

伊祁箬的话传进他耳里,千代泠忽然就一愣,转头看过去,俊眉却蹙得更深,“帝姬?”

伊祁箬没有看他,只道:“即便眼下你能回家城请兵,我也不会同意。”

果然,这一句,忽就让他的眼神暗了一层。

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让人听不清里头究竟蕴藏着什么,“迢递至歇山水路亨通,比起覆水、回峰,势必更为行之有效。”

她却摇摇头,说道:“你只看到这点,却忘了,迢递兵马一旦进入覆水,救不救得出世子谁都不知道,但西南,却势必大乱。”

随着她的话,千代泠心头跟着起了一记钝痛,是啊,这点,他忘了。

也许,也不是忘,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几不可闻的一叹从她的方向传来,临分别,她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因缘际遇,人各有之,别人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人,随缘罢。”

千代泠垂眸,后退半步,躬身送驾。

重华的话,说得简练,独独‘歇山雪崩’四个字,已是勾起人无尽联想,自永绶王府回府的一路上,短短一刻上下,宸极帝姬却已在脑中描绘出百十来副画面,归结起来只一句话——自己吓自己。

然而这恐惧,却是真实无比的,却是,有迹可循的——只因那雪崩之地,名唤歇山。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或许,这是一个连历朝史册都没办法回答的问题。故老相传,歇山年年总要闹上那么一回,几乎都是在隆冬之时,盛雪灌山,遇风而大动,岁岁必有一崩,似乎从未听说过有哪个人,能在遭遇雪崩之后,活着走出来的。

这样想着想着,她渐渐意识过来,必须要强迫自己想一些别的事,否则,可能自己根本挺不到两日之后。

努力寻找着能想的事,伊祁箬心里忽然就一紧,随即狠狠跺了两下车板,马车随之而停。

思阙就跟在车旁,立时便上前听命。她打开车帘,眼里有难得一见的急迫,对思阙吩咐道:“你进宫去,这几日什么都不必做,只一心看好夙素就是,她若不知此事,便不要让她知道,她若已经得悉,你就记住,没有本宫的命令,绝不能让她踏出端嘉殿半步。”

“属下明白。”

回到宸极府,天色,正逢破晓前最黑暗的一刻。

传毕烽火令的墨曜已然回府,此刻正端然立于门前,见她回来,近前只比了一句话,随即便跟在她身后,一路默默相伴。

她的颤抖,再是细微,他也注意到了,注意到的一瞬,心头便疼痛难当。

在清室里见到那个紫棠罗衣的青年时,不知怎的,她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冲动——很想,过去碰一碰他,抱一抱他,似乎借由他的存在,自己便能感知到,那个同他流着一样血液的人,也是存在的。

她终究没那么做,只是走过去,稳稳的停在他跟前,两步的距离,细细的看着他。

青年素性稳重温和,这点同他哥哥有些像,却又有许多不同的味道,此刻他坐在那儿,看上去似乎还是同往日一般无二的从容,可手里紧握的那一盏早已空了的茶盏却出卖了他——他在紧张,在担心,在无措。

沐子羽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天下女子,多爱屋及乌。而他不知道的却是,宸极帝姬亦是未尝免俗,只是或许,就连她的爱屋及乌,也是因人而异。

感觉到眼前有人来,姬异稳稳当当的搁下茶盏,随之起身,精确的辨认出她的方向,点头唤了声:“帝姬。”

唇角带着清浅笑意,一双生而紧闭的长眸似乎也带着些弧度,他的安然从容,便是给人最好的安慰。

看着这张标致至极的脸,目光从那从未睁开过的眼睛上扫过,伊祁箬轻出了一口气,道:“你都知道了。”

是陈述,而非疑问。

姬异神色不变,只是一只秀气有力的手却缓缓抬起,默默朝她伸出。

身上的颤抖忽就烈了一分,她慢慢伸过去,却又在握上他手掌的一瞬,将这颤抖磨去了一大半。

寂然许久,直到感觉眼前的人安定了许多,他才又复开口,堪只一句话:“帝姬宽心,兄长定会平安归来。”

“你这样肯定?”

姬异笑了一笑,语气却是定定,“我只信一句——吉人天相。”

“说得这样明白,你不还是担心?”

他也坦然,道:“世俗中人,性若此。哪怕万一之事,只要同在乎之人关联起来,也会投以一万的上心。”

说罢,他感觉到交握的手掌,兀然僵了一僵。

不知她想到什么,半晌,才听到她说:“当年——你也是这样的心情?他——也是这样的心情?”

煞无来由的问话,他却听得懂。

于是,他说:“当年,天下——皆如是。”

当年大战,百姓流离失所,人皆易子而食,谁,又不是日日担心着,日日煎熬着?贵胄之人,尚且如此,何况黎庶乎?

目光渐深,她问道:“天下该恨谁?”

这回,姬异没有说话。

良久,深吸一口气,她反过来牵住他的手,淡淡道:“随我来吧。”

归去来兮殿前,一如既往的,她并不准旁人进,只是这一回,她带上了姬异。

“什么都别说,”回头看到一脸担忧的墨曜,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摇摇头,一句话拦下他即将抬起的手指,只道:“这几日,我不见人。”

虽是意料之内,然而一听之下,墨曜还是心头一震。

我不见人——那便意味着,朝臣、朝政、风言风语,都交到你手里,你,要让我放心。

因为这整个帝都不朽之内,眼下,只有你一人,能让我放心。

许久,墨曜终是点点头,抬手,只比出‘放心’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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