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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六章 有人敲鼓


蛮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攒尖的亭子,匾额“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风自杂。

一位青衫长褂、头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轻轻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两枚棋子,咯吱作响。

随着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动心起念,这座凉亭内,随之异象横生,气象万千,却没有丝毫天地灵气流泻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飘荡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为这十几个文字,凉亭内响起了一阵雷鸣声,青砖地面如陆地,青砖纹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涛万丈。

好个佛门禅宗一脉的秘传心印,要识吾家宗风么,青天轰霹雳,陆地起波涛。

在其中某块宛如一洲山河陆地的青砖之上,风波骤然停歇,在天清气朗中,好像有两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一师一徒联袂登山,年轻僧人,神色庄严肃穆,问师寻常教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飞,在险峻山道上边如履平地,闻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登山途中,两位僧人依次遇见道旁崖刻榜书,皆只有一字,祖,是,亲,普,要。依次见字如过关,不作任何停歇,年轻僧人突然又问如何是本来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鸟道。年轻僧人默然。老和尚蓦然大喝一声,如何是佛?年轻僧人缓缓答曰丙丁童子来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语,丙丁属火,以火求火,可惜犹未到底,可更说看。两位僧人脚下此山,实则由正、续道藏数以亿计的文字内容炼造而成,而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飞鸟蓦然划破长空,振翅绕山,一座青山开始同时旋转,最终旋山与飞鸟仿佛皆静止,故名一枝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两位登高而不觉山转的僧人,如见山外飞鸟犹如一枝悬空静止的箭矢。年轻僧人沉吟不语,老和尚叹了口气,檐下团露矣。年轻僧人霎时间心有灵犀,自问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来求火。老和尚轻轻点头,重重跺脚踩地一下,最后笑言一句,莫露贼赃……

在当年终于想明白某件事后,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更大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脉浩瀚如海的经律论上边。

凉亭外,金翠城的女子城主,她姗姗而来,停步后,看了片刻,由于那位“先生”并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见凉亭里边的奇异人事,等到那位“先生”转过头,望向自己,她这才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笑语嫣然,柔声问道:“先生,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号“鸳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她其实拥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炼”,只是在这些年金翠城内,不举办各类庆典的话,她都会穿着身上这件显得极为朴素的碧绿法袍“蕉叶”,略施淡妆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称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闲来无事,随便想想,聊以解闷。”

姓改名正,是个外乡修士。

他在金翠城担任客卿已经将近百年光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拨嫡传弟子,都不曾知晓金翠城有这么一号古怪人物。

改正偶尔会悄然出门远游,从不与清嘉打招呼,她也不从不过问。

清嘉神色诚挚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缛节。天下规矩,就是给我们这些俗人设置的条条框框。以先生的学究天人,何必”

中年文士笑道:“入乡随俗,礼不可废。”

清嘉由衷赞叹道:“先生律己有秋气。”

中年文士摇头说道:“不是翻过几本书的读书人,就可以被称呼为先生的。”

先生一说,其实要比远古时代的“书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与“道士”比肩。

清嘉始终乖乖站在凉亭台阶底部,试探性问道:“今天其实无事请教先生,可以去凉亭里边落座吗?”

女修双肩分别停着一只画眉鸟和名为纺织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对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称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况,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过最让清嘉觉得“好玩”、而不是恐惧的某个真相,是除非她亲眼见到凉亭内的这位先生,否则她关于此人此事的全部记忆,就像被锁在了某间屋子里边,身为主人的她,却是没有钥匙的,钥匙只掌握在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么整座蛮荒天下,又有谁能知晓这个真相?

清嘉觉得很有意思,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暗藏着一个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能够将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于鼓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飞升境巅峰修士,都不敢说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说让对方明知此事,依旧心甘情愿,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而金翠城女仙“鸳湖”,可不是什么性格软绵之辈,光凭一位仙人境,也无老祖师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长厮杀,就能够护住数百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鸳湖道心定然极其坚韧。

中年文士也没有撤掉那份凉亭异象,笑道:“当然是客随主便。”

清嘉闻言,咬了咬嘴唇,一双极其灵动的秋水长眸,既幽怨,又妩媚。她拾级而上,拎起裙角,进了凉亭,才察觉到小小凉亭的广袤程度,小心翼翼绕过某些道气萦绕的地面青砖,最终坐在那位先生对面。

一位名动天下的女子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对一位学塾的教书先生。

清嘉落座后,流露出几分自惭形秽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发光阴的随便想想,得出的结论,可能就是我们这些鲁钝之辈穷其一生都无法理解的玄之又玄。”

中年文士摇头道:“鸳湖道友谬赞了。一个人的知识越多,就会面临更大的未知。凡俗夫子,在于知道什么,修道之人,在于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

清嘉无言以对。

中年文士,坐姿端正,笑容和煦,但是在清嘉眼前,对方却是……高若神明。

没办法,眼前此人,是那位敢在托月山、也能在托月山随便杀人的白帝城郑居中啊。

清嘉欲言又止。

就像她自己所说,原本没打算聊什么正事,只是等到她进入凉亭,与郑居中面对面而坐,好像不说点什么,她就会觉得有点……暴殄天物了。

至于凉亭“小天地”内的两位僧人继续登高与对话,清嘉看了也等于白看,听了也白听,一则完全不懂,再者道不同。

清嘉强行压下心中那个念头,换了个话题,亦是心中好奇已久的问题,“敢问先生,会觉得什么事情,是真正有意思的吗?”

郑居中微笑道:“很多啊。”

例如在一处中等品秩的福地之内,郑居中曾经让某个自己,白手起家,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在短短二十年间,变成一位成功辅佐帝王一统天下的军师。同时又添加了两个崭新身份,其中一个,是武学天赋极好的草野莽夫,揭竿而起。另外一个,成为了山上练气士,修行资质一般,下山后去当了纵横家。

三者各有一条潜在的主要心路脉络,牵引三人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别负责三件事,创建,摧毁,修补。

郑居中低头看着那座山头,突然说道:“鸳湖道友,是该为金翠城作长远计了。”

清嘉如释重负,沉声道:“恳请先生赐教。”

金翠城在在蛮荒天下的处境,与酒泉宗相仿。

两座宗字头的立身之本,分别是炼制法袍和酿造仙酿。

在外界看来,金翠城因为曾经帮助旧王座大妖仰止,将那件墨色龙袍提升了一层品秩,才得到了仰止的庇护,倒也不假,毕竟蛮荒天下的那拨飞升境大妖,极少侵扰金翠城,却非全部事实,仰止确实对清嘉青眼相加,可不过依旧是想要将其吞并,作为一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之所以没有成事,还是清嘉坚持己见,甚至不惜撂下一句狠话,仰止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顾虑,才没有与清嘉一般见识,反正此间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由于金翠城的法袍,炼制门槛高,难以大规模量产,上次攻伐浩然天下,金翠城与仙簪城在内几个宗门,都属于破财消灾,给出了一大笔神仙钱,而金翠城这边,也搬空了密库储藏千年之久的法袍,一并折价交付给甲子帐。

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金翠城这边也没有任何修士现身战场。而城主清嘉,只是在之后的托月山议事中现身,与那拨参加文庙议事的浩然大修士,遥遥对峙,事实上,当时对面仔细打量这位金翠城女仙的视线,不在少数,当然还是因为她身上那件水路分阴阳、拥有日月更迭、斗转星移大道气息的“炼水”法袍。

郑居中瞥了眼女子仙人,点头说道:“桃亭道友的建议,大方向是对的。”

看人道心、翻检记忆如随手翻书。

清嘉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只是追问道:“以先生之见?”

金翠城能够数千年来始终屹立不倒,在于拥有两座所谓的靠山,分别是明处的仰止,暗处的蛮荒桃亭。

可惜旧王座大妖仰止,未能返回蛮荒,被柳七拦阻,已经被文庙囚禁,桃亭也早就在那十万大山当看门狗多年,如今更是在浩然天下那边,摇身一变,成了那个在鸳鸯渚一举成名的嫩道人。

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之一,同为女修的大妖新妆,先前曾让金翠城全盘交出炼制法袍的秘法、道诀。

金翠城没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余地。作为交换,托月山允许金翠城随便拣选两地,建造两座下宗。

只是对清嘉来说,这种华而不实的好处,意义何在?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金翠城即便立起了下宗,又守不住,金翠城内嫡传皆女修,除了炼制法袍,根本不懂如何与人厮杀。

所以那桃亭,先前曾经偷偷寄来一封极其隐蔽的密信。

大致意思,无非是暗示清嘉,树挪死人挪活。

不如将金翠城搬迁去往浩然天下,在那边混口饭吃,双方也好有个照应。桃亭在信上拍胸脯保证,到了那边,不敢说让金翠城更好,只说维持当下的家业,与文庙讨要一个宗字头身份,不在话下。

对桃亭来说,金翠城清嘉,就是个小姑娘,属于半个自家晚辈。

因为金翠城若是往上追溯,有两条道脉,一条类似正宗法统,一条属于旁门秘传,而桃亭与清嘉某位身份隐蔽的传道人,确实极有故事,道侣称不上,可要说是姘头就又难听了点。

而清嘉的这位不纳入金翠城谱牒的传道人,曾经为金翠城留下一道遗嘱法旨,说在那轮明月皓彩当中,有位按照辈分清嘉可以喊一声太上师祖的古老存在,但是何时得见这位祖师爷,具体时日,说不定,耐心等着就是了。

清嘉本以为金翠城可以凭此多出一座巍峨靠山,结果天上一轮明月,直接被那些剑气长城阴魂不散的剑修,给联手搬迁去了青冥天下,这让清嘉哭笑不得,这让她还怎么认祖归宗?只是失望之余,又有几分轻松,毕竟金翠城内,已经有了一位自己甘心托付生死的郑先生,就足够了,真要让那位道龄悠悠的祖师重返人间,再来到金翠城,说不定反而是一桩祸事。

大骊王朝,在那宝瓶洲战场,曾经大肆搜刮一切出自金翠城的法袍,可惜未能成功捕获几个精通炼制技艺的金翠城嫡传修士。

三百年前城主鸳湖跻身仙人的庆典。

除了仰止亲自参加观礼。桃亭也曾偷偷溜出十万大山。

在避暑行宫秘档那边,对此都是有明确记录的。

显而易见,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已经是如箭在弦的形势,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战,而金翠城,如果不是郑先生,其实没任何选择可言,要么主动依附托月山,要么被浩然天下攻破,沦为阶下囚。

清嘉发现这位先生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也不敢打搅对方的神游万里,耐心等待下文。

郑居中很快就回过神,只是与她说了句言简意赅的话语,“无非是将托月山新妆换成中土文庙,金翠城主动要价减半,去扶摇洲扎根,再在别洲,类似皑皑洲,挑选一处地盘作为下宗。”

清嘉显然对此并无异议,没有任何惊讶神色,能够适宜浩然水土的蛮荒宗门,数量稀少,恰好金翠城就位列其中,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搬迁走金翠城所有家当呢?再就是如何挑选修士?”

郑居中说道:“跟我走就是了。”

约莫是担心对方听不懂,郑居中笑着解释道:“整座金翠城已经被我炼化为本命物,为了瞒过托月山,不露出马脚,连累鸳湖道友,在这件事上,确实耗费了我不少时日。”

方才郑居中之所以会分心,是在考虑一件与双方议事离题万里的事情。

而这件事,郑居中只与崔瀺聊过。

双方的观点是差不多的,有灵众生,在修道之人的率领下,铺路搭桥,往天外走,是一条肉眼可见的出路,要将那些天外星辰作为桥梁、或是“宗门飞地”,只要棋盘够大,就可以脱离胜负之争,减少整个既定天地的内部消耗,可能是以人族为首,与各族修士精诚合作,在那些天外星辰,拣选宜居之地,繁衍生息……

但是光有这条暂时难说是崭新“去路”、还是老旧“来路”的通天道路,是远远不够的,以防万一,还得用某条前所未有的路径,“往内走”,让天地众生皆有另外一种活法,则是一条必须未雨绸缪早作谋划的退路。

绣虎崔瀺穷其学问,终于打造出瓷人一事,就是为了与郑居中,也是与三教祖师,证明这个“万一”的恐怖意外。

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了,你们三位,总不好视而不见了吧。

郑居中笃定,人族若是既没有找到一条出路,又未能找出足可保全自身的退路,那么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毁灭。

就像曾经高高在上的神灵,毁灭于亲手造就出来的大地众生。

每一个我们不敢承认的自己。

就是一头徘徊笼中的困兽,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灵。

绝大部分的所谓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立教称祖,立教之根祇是要做什么,称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注定伸手够不着“那道帘幕”的。

凉亭内,一个在想着金翠城的生死存亡。

一个在考虑整个有灵众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这就是差异了。

难怪玄都观孙道长会笑言一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猪的差距更大。

郑居中一挥袖子,收起凉亭内的那份异象,弯曲双指,轻轻叩击亭柱。

人间木作,以卯榫为关键。

在家门户。在外学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来相互衔接人心?

郑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们都是一盏灯火,在天地间忽明忽暗。”

言行互为卯榫,人心共作灯火。

搭建屋舍,抱团取暖。

之后郑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带着清嘉散步金翠城内,大雪时节,金翠城的殿阁极为壮丽,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郑居中身边的清嘉,无法施展道法,便一并隐匿身形了,在那好似一处皇宫大殿,有梳灵蛇髻的少女,正在那儿踮起脚尖,伸长腰肢,手持长竿,敲打冰凌,坠地有一串碎玉声响,少女们的笑声,婉转如莺歌燕语。

走出宫殿,郑居中带着清嘉来到金翠城外的一条护城河,河面宽阔,桥下冰冻结,有许多孩子在上边飞奔嬉戏。

郑居中沿着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来到一处河边堤坝,脚下由瘦长条石堆砌而成,遍地攒簇密集,石缝间浇筑糯米浆,再以铁锔和榫使劲夯实,如同鱼鳞层层叠叠,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郑居中这些年一直好奇,齐静春当年在骊珠洞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齐静春又到底看到了什么。

真正让郑居中觉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旧做不到的事情。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郑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别。如果一颗山上的雪花钱,突然间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两银子,天下形势又会如何?又比如天地间突然所有的三种神仙钱都消失无踪了,事态又会如何发展?

听说崔瀺年幼时,有个家族长辈,不许看那江湖演义小说和才子佳人小说。

以及不许崔瀺下棋,因为觉得聪明人容易痴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阴,耽误治学,不务正业。

清嘉转头看着郑先生,片刻之后,她自顾自笑起来,壮起胆子开口问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爱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

清嘉这辈子还不曾有过道侣,她也不觉得需要找个道侣,但是她有个极为宠溺的嫡传弟子,跟随闺中好友,那位大妖官巷的一位家族嫡出晚辈,她们再喊上一拨相熟的女修,乘坐一架极有来头的车辇,那拨各有背景来历的莺莺燕燕,共同北游剑气长城,据说未能成功登上城头,却遥遥见到了那位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车辇还挨了一道雷法呢,没白跑一趟。

成功见着了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

让她们雀跃不已,如出一辙的观感。

就俩字,真俊!

回乡之后,清嘉的这位嫡传,便死去活来,痴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问什么了。

郑居中缓缓而行,先前在那黥迹渡口,另外一个自己,与岁除宫吴霜降,双方确实见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岁除宫。

都是公认对宗门掌控力最强的两个地方,所有修士,都对那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当时郑居中开门见山说道:“吴宫主不该这么早来的。”

吴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顾。”

可既然吴霜降还是来了,也就意味着绣虎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收网了。郑居中会按照事先约定出手一次。

吴霜降当时就看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天幕,一轮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随口问道:“好像打不起来?”

郑居中说道:“因为陈平安还是不够心狠。”

最终陈平安的那个选择,也不算太过让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差点死在一个死人手上。

————

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独高闰月峰。

与林江仙在山路上边分别,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带着刚来这边拜山头的嫡传弟子王原箓,和那个道号金井的烧火小道童,一起离开闰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简陋道场。

作为收徒礼,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宫殿袖珍模型,丢给王原箓,瞥了眼小道童,“此地归属王原箓,金井,只要王原箓没意见,你将来可以在里边修行炼丹。”

至于拜师礼就免了,王原箓当然巴不得没有这套山上的繁文缛节。

王原箓双手接过那座来历不明的“仙宫遗址”,珍稀异常,毋庸置疑。

小道童谨遵老爷法旨,不敢有任何怨言,各人有各命,既然羡慕不来,何必羡慕……他娘的,瞧着真眼馋啊。

老道士不理睬两个各怀心思的家伙,自顾自走入屋内,只是让金井继续盯着那炉子丹药的火候,顺便让他传授王原箓一门炼丹道诀,能教多少,能学多少,各凭本事。

王原箓将那件重宝收入袖中,落袋为安再说,这才开口问道:“金井师兄,此物来历,给说道说道?”

看在那一声“师兄”的份上,小道童白眼道:“听没听过一句话?”

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着下文,王原箓给整懵了。

小道童这才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坐在丹炉一旁的板凳上,笑道:“有句老话,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晓得吧?”

王原箓蹲在一旁,摇头道:“从没听说。”

小道童嗤笑道:“井底之蛙!”

王原箓笑呵呵不反驳,谁是井底之蛙还不好说呢。

小道童继续说道:“相传是远古五至高之一的……”

说到这里,小道童连忙止住话头,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那渌水坑,是远古水神的避暑行宫,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吧。可这太阳宫,是谁的地盘,你自个儿猜去,反正要比那渌水坑品秩更高一筹,相传曾是铸剑地之一,外边的修士,知道个什么,只会以讹传讹瞎传,都说给打碎了,其实就在我家老爷这边搁放着呢,算是极好极好的宝贝了,能排在我家老爷……前五的家当,被你得手,就偷着乐吧。”

王原箓感慨道:“金井师兄懂得真多。”

小道童盯着丹炉的火焰,一张稚嫩脸庞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辉,撇撇嘴,说道:“有个屁用。”

王原箓双手笼袖,轻声道:“比没屁用强多了。”

小道童闻言勃然大怒,误以为对方是在说怪话讥讽自己,只是等他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张面带伤感的真诚脸庞。

青冥天下,甘州,岁除宫。

山中一座建造最高处的宫殿观景阁内,四人相约饮酒。

他们当下正在传阅一本宫主亲笔撰写的册子,以蝇头小楷,详细记录着五彩天下那边的风土人情。

在这里,既可以看到鹳雀楼,也可以鹳雀楼外江水中央的中流砥柱,其实是一块歇龙石。

他们几个,都是鹳雀客栈的“旧人”了,昔年一座籍籍无名的鹳雀客栈,在浩然天下那边的倒悬山,开了两三百年。小小客栈,藏龙卧虎,一飞升两仙人,外加两玉璞。年轻掌柜之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她道号“灯烛”。

而那个年轻掌柜,正是被吴霜降昵称小白的白落。岁除宫真正全权处理庶务的二把手。

此刻除了守岁人白落,其余四个,就都在这边了。

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是个酒糟鼻的白发老翁,将那本翻完了的册子,轻轻抛给隔壁案几那对正在打情骂俏的道侣。

修行之余,闲暇无事,要是给这个老人一壶酒,一碟下酒菜,就能够喝上一整天。

就像每端碗喝上一口酒,就往碗里吐回一大口。

酒桌三板斧,呲溜一口,眯眼陶醉状,打个哆嗦。

以前张元伯的道场,就在那座歇龙石之上,后来来了个剑修程荃,张元伯就主动挪地盘了,都不用祖师堂议事,如果这种琐碎事都需要劳烦宫主定夺,传出去还不被外人笑掉大牙。

山上君虞俦,伸手接住那本册子,神色认真,翻书如飞,书页哗啦啦作响,虽然看得快,却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毕竟是宫主亲笔。

当初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进入五彩天下。名义上,白玉京只有千余人,距离半数,还差了四百多人。

可事实上,白玉京的天君仙官,在外边开枝散叶的,不在少数,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实真要宽泛来算,白玉京道官,还是差不多占了半数名额。

这个汉子的山上道侣,名为谢春条,妇人身材健壮,姿容实在是……很不仙子,她喜欢喝烈酒,说荤话。

谢春条头别一根翠竹发簪,默默喝酒。

至于身边的道侣,是个喜欢毛手毛脚的,简直就是个色鬼投胎。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种床上打架,有个屁意思,可既然是道侣,就随便他折腾吧。

汉子将那本册子交给身边的道侣,不忘轻轻捏了一把妇人的白腻手腕,结果被谢春条一手接过册子,一手摔在对方脑壳上边,打得汉子差点原地转圈圈。

张元伯皱眉说道:“怎么会在这个关头,比预期早了七八年,冷不丁冒出个天下十人的榜单?”

虞俦嬉笑道:“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反正老子也没在榜单上边,就不关我卵事。”

谢春条一边看书,一边说道:“关键是仙杖派那边声明,这份榜单根本不是他们的手笔,这就很玄乎了。”

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她作为吴霜降的嫡女,真名吴讳。只是这个名字,好像取得有点吃亏。

因为谐音都不是特别美好,污秽,误会,无悔……

当初那场阴神出窍的联袂远游,他们足足跨越两座天下,并非完整魂魄,真身和阳神都留在了岁除宫。

当然是被宫主吴霜降用上了某种秘法护持,否则以他们的境界,阴神无法在倒悬山那边待那么久,而且各自还能够继续修行。

年轻女修腰间悬挂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彩绘鼓面,画工繁复,以龙皮缝制,桃木柄坠有红线系挂的一颗琉璃宝珠。

以少女的修为,又是一件被她炼制为本命物,竟是无法完全遮掩    的宝光气象,由此可见,这把小鼓不但是件仙兵品秩的重宝,而且在仙兵当中,注定都是上乘的。岁除宫这边每年的除夕夜,都有那遍燃灯烛照虚耗、和击鼓驱逐疫疬之鬼的旧风俗,负责住持这两事的,便是吴讳。

吴讳在鹳雀客栈那会儿,化名年窗花。

是因为年少时,有次她与父亲一起守岁。

吴霜降喜欢看杂书,尤其喜欢翻阅那些掌故类的文人笔记,吴讳曾经听父亲说过一句书上言语。

窗内人于窗纸上写字贴花,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可能是书上看到的,也可能是有感而发,谁知道呢。

吴讳说道:“回头我问问父亲?”

虞俦赶紧摇头,“吴讳,克制,要克制啊,千万别连累我们在宫主那边挨训。”

三百年来,青冥天下十人,变动极小,几乎都是些老人。

白玉京那边,占据了前三的席位,没有任何异议,大掌教寇名,二掌教余斗,三掌教陆沉。

第四,是那地肺山华阳宫的掌门老真人,道号“巨岳”的高孤。

第五,玄都观孙怀中。第六,鸦山林江仙,是唯一上榜的纯粹武夫。

之后几个,也都是个个名字、道号如雷贯耳的老面孔。

其余像岁除宫吴霜降,两京山女子祖师,道号“俯瞰”的朝歌,因为他们各自闭关太久,登评过,又都曾退出了天下十人之列。

至于吾洲,闭关岁月更为长久,这位道号“太阴”的散修女冠,原本几乎都快被青冥天下彻底遗忘了。

关于以往的天下十人,四人除外,各种名次高低,都还算让看客们争论不休的说头,这四人,当然是三位白玉京掌教,外加一个玄都观的孙道长。

但是这一次,不知是谁捣鼓出来的榜单,最新的天下十人。

充满了玄妙,甚至是一种暗流涌动……杀机!

高居榜首之人,是白玉京,二掌教余斗。

第二,白玉京三掌教,南华城城主陆沉。

第三,道场暂时位于明月皓彩之中的碧霄洞主。

第四,祖籍雍州,散修,炼师,女冠吾洲。

第五,蕲州,玄都观观主,孙怀中。

第六,汝州,赤金王朝,鸦山林江仙。天下武道第一人。

第七,岁除宫吴霜降。

第八,幽州,地肺山华阳宫,高孤。天下第一炼丹宗师。

第九,并州,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第十,是两人并列。玄都观道号“空山”的女冠,王孙。闰月峰纯粹武夫,辛苦。

另有候补十人。但是相比前十人,已经让看客们提不起太多兴趣了。

首先,这份十人榜单,再没有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这就已经是足够惊世骇俗的消息了,说是晴天霹雳都不夸张。

其次,吾洲再度现世,等于坐实了她的十四境,她挤掉高孤的位置,并不意外,但是为何高孤并未紧随其后,难不成玄都观孙怀中是那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当真成为了青冥天下的一条铁律?还是说……孙观主其实已经同样跻身了十四境?玄都观是道门剑仙一脉,孙怀中可是那……十四境纯粹剑修?!

此外,玄都观那边除了孙道长,如今还多出了一个师姐王孙,而玄都观与白玉京的恩怨情仇,谁心里没点数?难不成?

谢春条刚要将那本册子归还吴讳,后者摇头道:“你们留着好了。”

张元伯想起一事,捏着下巴,疑惑道:“当年桂夫人临时反悔,没有跟我们一起来到青冥天下,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这边的不对劲?”

虞俦想到那位气态雍容的桂夫人,与自家婆姨的那种搔首弄姿,可是截然不同的风韵,汉子忍不住嘿嘿而笑,结果立即挨了谢春条一肘,打得汉子额头当场冒冷汗。

谢春条没来由感叹道:“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少年能够当上隐官,还可以城头刻字。”

当年那位背剑少年的清澈眼神,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曾经的背剑少年,后来的末代隐官,是客栈的老主顾了。

两次游历倒悬山,都下榻于小巷尽头的鹳雀客栈,很捧场。

张元伯笑着点头,看了眼吴讳,“我觉得董画符,瞧着也不错。”

吴讳只当没听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当年倒悬山重返青冥天下,董画符曾经和晏琢一起跟着程荃来到岁除宫,一起浏览岁除宫景象,大好风光,不看白不看,又不需要花他一颗铜钱。期间他们遇到了那个道号灯烛的“丫头片子”,修道有成,看着年纪不大罢了,与他们俩说话阴阳怪气的。

可惜碰到了祖师爷。

吴讳确实骂不过那个董黑炭。

吵架最怕听不懂对方在讲啥。

所幸双方都没动手,只是约了一场架。

她嫌弃俩外乡人境界不高,又是岁除宫的客人,就没有跟他们一般见识。

但是至今吴讳还不清楚,那是董画符帮陈平安约的架,跟他董画符无关。

歇龙石上,吴霜降亲临此地。

吴霜降与少年面容的纳兰烧苇闲聊几句修行事,最后就只剩下一个程荃,陪着宫主散步河边。

作为剑气长城十六位远游剑修的领头人,老元婴程荃,背着一只棉布包裹的剑匣,装着纳兰烧苇的一盏本命灯。

程荃加入了岁除宫的祖师堂山水谱牒,却没有授箓,不曾获得正式道牒。这就意味着,老剑修至今还不是一位道官。

双方脚下这块歇龙石,本该随水迁徙,不会长久扎根某处。但是被吴霜降亲自施展了数重禁制,强行拘押在此。

其实除去歇龙石本身价值之外,吴霜降此举很不划算,属于一笔亏本买卖,要是搁在其它宗门、道观,可能就会开凿出一条环形河道,让一座随波逐流的歇龙石,可以不断增添水运,就是一笔源远流长的收益了。只不过岁除宫底蕴深厚,吴霜降的暴殄天物之举,多了去,不差这一桩。

在历史上,歇龙石总计四座,一座在那场水火之争的战事中,被彻底打碎,一座后来被某位上古仙人炼化为本命物,再就是曾经被渌水坑澹澹夫人视为禁脔的那座海中巨石。最后,便是岁除宫这处道场。

传闻,仅是传闻。

昔年宫主吴霜降的道侣,她修道资质平平,喜好搜集天下奇珍异宝,吴霜降就带着她云游天下,她所有喜欢之物,都会被吴霜降带回岁除宫。

程荃得知那一连串事迹后,试探性问道:“吴宫主,有无山水画卷,可以观看一二?”

吴霜降停下脚步,歇龙石外边的那条河流中,便水雾升腾起来,江水如镜,那幅水纹画卷中,只见一位状若疯癫的女修,狂笑不已,抬起一条如灰烬簌簌而落的腐朽胳膊,她拍了拍脑袋。

失心疯了一般,对那年轻隐官扬言,宰掉她便是,就当是多出一笔战功,但是她竟然请求年轻隐官,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托月山……

随后便有一条金色雷电,将那仙人境女修的身躯打作齑粉。

由于这幅画卷被掐头去尾了,故而看得程荃一脸茫然,这是咋回事。

至于那头仙人境大妖,程荃当然认得对方,女修道号繁露,也曾是在蛮荒天下割据一方的一宗之主。

看样子她是只能靠着一盏续命灯,折损了一部分魂魄,再去借尸还魂了,可这属于最下乘的尸解,毕竟妖族修士,要远远比人族练气士,更重视“真身”。许多术法,大道根本,都与真身体魄,戚戚相关。所以妖族修士跌境之多,要远远多过人族修士。

何况就算能够重头再来,却是再难走前世修行的那条老路了,既然无法熟门熟路走旧道,以后修行岂能顺遂?

所以对蛮荒天下的任何一座宗字头门派来说,祖师堂每供奉一盏续命灯,几乎就是一笔注定赔本的买卖。

即便是那宗主,哪怕能够靠着续命灯,接下来往往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改朝换代了。

程荃虽然想不通其中关节,但是不耽误老剑修满脸笑容。

在托月山被人斩杀,就像道官在那白玉京给人砍死,儒家修士在中土文庙被外人打嘛,

痛快痛快。

咱们隐官大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怜香惜玉!

吴霜降微笑道:“确实憋屈,繁露若是堂堂正正,与年轻隐官厮杀,也不至于死得如此窝囊,只是这场托月山一役,太过诡谲,就像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元凶,与陈平安联手,做掉了他们这拨留在托月山做客的蛮荒上五境修士。”

程荃震惊道:“这拨?!不止是繁露这个老妖婆?”

吴霜降点头道:“比较多。”

老剑修哈哈大笑,“不枉我当年与隐官大人吵架不还嘴。”

吴霜降一笑置之。

老剑修感慨万千。

这位隐官大人,确实从不让人失望。

吴霜降突然笑问道:“程荃,你这辈子最恨谁?”

程荃默然。

当然会恨很多,只说那些妖族畜生,数得过来?  

但是程荃最恨之人,其实是自己。

恨此生剑术稀拉。恨自己胆小,连那董三更、齐廷济都敢骂,至于老聋儿之流,都不配程荃浪费唾沫,但是这么一号剑修,这辈子,却连喜欢两字都不敢说出口。

有些事,不会等人。

有些人,也不等人。

程荃神色黯然。

吴霜降说道:“红叶剑宗的剑修蕙庭,肯定记得吧?”

程荃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程荃与挚友赵个簃,曾经有过一个私底下的约定,下次蕙庭再出现在剑气长城,如果再无法将蕙庭大卸八块,以后双方就当哑巴好了。可惜蕙庭在百年之前,战场上破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脂粉”,跌境后就在宗门内养伤,没有参加最后那场大战。

吴霜降说道:“还有一幅画卷,自己看吧。”

原来是为了斩杀红叶剑宗的元婴境剑修蕙庭。

陈平安放走了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当然后者经过托月山一役,也算元气大伤了。

蕙庭选择以命换命,为一个从来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妖族仙人,换取一条生路。

在那战场上,先是剑光直落,将那蕙庭当头劈下,当场一切为二。然后是一道锋芒无匹的剑光横扫而过,将其拦腰斩断。

再以一座悬空雷局,以五雷正法缓缓炼化修士魂魄。

最恐怖之处,在于那座道韵无穷的璀璨雷局当中,出现了两个被强行剥离出来的金色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

一场足可让旁观者背脊发凉、毛骨悚然的虐杀。

剑气长城多战事,战场之上,惨绝人寰的画面,层出不穷的狠辣手段,茫茫多。

只说米裕,纳兰彩焕,齐狩,这些剑修,在蛮荒妖族眼中,何尝是什么善茬?

而这幅画卷,之所以容易让人倍感不适,因为出手之人,是陈平安。

但是程荃,绝对是例外。

绝对不会感到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吴霜降收起秘法,画卷随水消散。

如那人生无常,萍踪聚散不定。

吴霜降去往鹳雀楼。

老剑修与吴宫主道了一声谢,然后独自走在河边,神色轻松,洒然一笑,是隐官大人做得出来的勾当。

昔年墙头之上,并肩作战的战事间隙,竟然骂不过年轻隐官。

老人一转身,好像还来不及收敛笑意,蓦然间就已经老泪纵横。

不小心。

鹳雀楼内。

吴霜降渐次登高,来到顶楼,大门自行开启,他走入一间屋内。

在青冥天下历史上,岁除宫曾经始终是一个勉强可算二流的门派,直到出现了一个吴霜降,他完全是凭借一己之力,将岁除宫抬升为天下最顶尖的宗门。

除了吴霜降自身道法造诣极高,可以说是视各境瓶颈如无物,可是吴霜降真正让天下修士忌惮的地方,在于他传道授业的本事,独一无二。

故而在岁除宫内,吴霜降更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

屋内,除了守岁人白落,还有掌籍兼文学的道官,高平。

此外犹有三人。一个只是瞧着与高平差不多岁数的道官,弱冠之年的面容,极有英气,他化名桓景,道号“无恙”。

还有一个私底下有个“大话秀才”绰号的老人,化名常幼,见着了那位跨过门槛的岁除宫宫主,也毫无畏缩神色。

最后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杨,却早已脱离了师门和家族,在岁除宫闭关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道场。

吴霜降率先盘腿而坐,微笑道:“都别客气。”

鹳雀楼外,云水悠悠,与君同愁。

鹳雀楼内,兵家豪杰,谁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于书中。

然后某些人,就好像从书中走出来了。

而这本书,名为武庙。

————

浩然天下,桐叶洲,镇妖楼。

楼外山水神灵共同敬香的天地异象,渐渐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别来自书简湖的老先生,担任仿白玉京的阍者,与纯阳道人吕喦。

“既然对那几个师兄留给你的那些功德,有了个决断,但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

至圣先师微笑打趣道:“功德散尽,出乎私心,是没有任何回报的,可别心存侥幸啊。”

陈平安点点头。

二话不说,陈平安祭出那把不属于本命飞剑的“小酆都”,“有劳至圣先师帮忙打开禁制。”

至圣先师也不觉得意外,一个连绣虎都没能捣烂道心的年轻人,脑子灵光,不奇怪。

只是没有急于出手,至圣先师没来由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至今还没个道号,不像话吧?”

陈平安难得有笑容尴尬的时候,总不能在至圣先师这边,说自己取名一事极其擅长、只因为候选道号一箩筐,反而因为实在太多而不知如何取舍吧?

至圣先师又问道:“将来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陈平安愣了愣,摇摇头,“还没想过此事。”

要说化名,还真不少,北俱芦洲的陈好人,桐叶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窦乂。至于青冥天下那边,有了!

只是至圣先师却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说了,免得泄露天机。”

随后至圣先师才伸出手,双指捻住那把飞剑,根本无需让青同打开镇妖楼禁制,只是将那把飞剑轻轻往镇妖楼外一丢,便化做一条纤细流萤,瞬间远去千万里,在夜幕中消逝不见。

蓦然间,如无数星辰渐渐坠落人间荒野,灯火辉煌,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渐渐稠密,仿佛有那百千万亿,熠耀往来,不可计数。在那破败城池,在那荒郊野岭,若荧光点点,恍惚如有一灯独行者,有好似结伴并携双灯者,俱是那死无葬身之所、只能在  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有那灯火攒簇密集之地,是那桐叶洲破碎山河,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大大小小的战场遗址,在那连绵不绝的破败城池内,是复国后犹然来不及做那水陆法会,无法被祭奠的亡魂,但是阴灵汇聚不散,执念深重,死后依旧希冀着庇护一方山水的各路英灵,披挂破败甲胄,灯火汇聚,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能燎野。处处灯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终要各奔东西,在那众多官府衙门、私家书院,好似响起书声琅琅,如挑灯夜读,有依稀灯火若渡江者,或迎风疾行,或踟蹰不前,回首望去,有那市井乡野,光亮寥寥,若寒窗爇灯荧荧然,有那灯火在道上相遇,驻足不前如逢旧人。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岗等宗门覆灭之地,好似有灯火,仿佛修士纷纷御风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带起了一阵阵的流萤光彩,一洲各地,皆有灯火等高,好似夫妇,生生死死,皆不愿离别,又有那些高低差距,几乎,是那些大人牵着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头安慰那些孩子们,不怕不怕,爹娘就在身边呢……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身边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远眺的年轻人,等到他看到最后这一幕景象时,便一下子泪眼朦胧,嘴唇颤抖,使劲皱着脸。

至圣先师安安静静等着身边的年轻人,一点一点收拾情绪。

年轻人转过头,数次深呼吸,再转回头,与至圣先师默然作揖致谢。

老人侧过身,拱手还礼。

看时辰,马上就要新的一年了。

于是等到陈平安直腰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桐叶洲镇妖楼。

而是重返大岳穗山之巅。

传闻上古时代,穗山曾经设置有一座节气院,其中架有报春鼓,敲响此鼓,便是为浩然天下辞旧迎新,为人间报春来。

但是不知为何,穗山已经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于节气院高台上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架巨大的报春鼓,深呼吸一口气。

陈平安开始擂鼓。

敲响报春鼓,天下共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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