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归拢群山作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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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天雨,各擎一伞,滔滔不绝,笑语长谈。
朱敛是忙里偷闲,来到山门牌坊这边,要与贾老神仙亲自道贺几句。
贾老神仙是经常来山脚这边,与劳苦功高的仙尉道长说几句体己话。
逢人就是海内知己,见人便要称兄道弟,深交久处究竟平常。
老厨子与贾老神仙,可不是这种人。都是年复一年日积月累的大好交情,属于文火慢炖出滋味,小酌怡情见真心。
如今落魄山有了两艘跨洲渡船,一艘是陈山主凭本事从中土玄密王朝那边“买来”的风鸢渡船,一艘是跟桐叶洲大泉姚氏购得的崭新“雷车”。而当了风鸢渡船二管事不久的贾晟,要升官了,因为山主闭关之前,就决定让贾老神仙当渡船雷车的总管事,至于负责为跨洲渡船护道的人选,也让贾晟自己挑选。
贾老神仙闻弦知雅意,咱们上山是要朝下宗出手了。
已是青萍剑宗那座书院担任主讲的贾老神仙,当然豁得出这张老脸。
朱敛说贾老神仙有的忙了。贾晟感叹不已,贫道这算什么忙不忙的,比起山主和朱老先生,就是给真正劳累之人搭把手的小事。
让贫道做这做那的,这是往贫道肩上放担子吗?不是啊,山主这是往自己肩膀挑担子呢。
哪里做得不对了,以山主的性格和气量,自然不会责人,只会自责。
与贾老神仙交心,总是轻松惬意的。
相谈甚欢,依依不舍临别之际,朱敛让贾老神仙有空去拜剑台那边坐坐。
贾晟比较犹豫,早就想去那边拜山头了,就是担心会耽误那位甘棠供奉炼剑修道。
朱敛笑着说不会。
贾老神仙便御风返回骑龙巷,备了些酒水糕点,徒步入山,走去拜剑台。
却被告知新近绰号甘一般的老聋儿,去了跳鱼山传道授课,何时回不好说。
贾老神仙便在檐下站着,气定神闲,一边躲雨,一边等人。
先前陈山主与右护法一起闲逛跳鱼山,说自己所欠了好些人情债和文字债,绝对没有任何的夸张。
霁色峰剑房那边,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好几封来历猜都没法猜的飞剑传信,暖树负责每天收信,交给朱先生,林林总总的请帖手札已经攒了好几大箩筐了。
等到陈平安开始闭关,朱敛还是按照先前自己提出的观点,哪怕落魄山被外界认为是不近人情,倨傲清高,山主依旧只需秉持一个宗旨,唯名与器,不可假人。
与寄信人没有任何香火情的,朱敛就都先晾着,无一例外,至多过眼再录档,记在册子上边,许多书信一拆开,内容可谓五花八门,有各种邀请陈山主参与庆典、帮忙给自家书斋、名胜亭阁题字的,陈山主若是实在没有功夫赠予一幅墨宝,那他们能否自行从百剑仙、皕剑仙两部印谱中集字。更有什么雅集、诗社恳请陈先生大驾光临的,还有一些寄来的文集,希望陈山主闲暇时帮忙写序文、指正内容一二的,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家族、门派私事,或是指点江山的针砭时事,有劳陈隐官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有些必须回信,就都是朱敛代笔,模仿山主的口气和笔迹,轻而易举,小事一桩。
但是某些书信,例如这种直接署名趴地峰或是水经山的飞剑传信,还是需要朱敛代劳回信,为自家山主解释一二的。
朱敛的回信复函,一般措辞都比较委婉雅致,开头多是“奉到来函,不胜愧感”这些内容。
“真人抬爱,题字一事,万不敢当。”
“重新版刻两部印谱一事,不愿灾梨祸枣,晚辈实难答应,不识抬举,辜负盛情,既疚且感。”
“惜被庶务缠身,不得抽身一览,掌门信上所写山水形胜,字字珠玑,心神往之,可当卧游。”
“贵派过爱,惶恐感激……草草作复,书不成字。”
不会亏待自己,谢狗从朱先生灶房那边拿来几碟豆腐乳和咸菜,再给自己煮了一锅热腾腾的米粥,粥饭是世间第一补人之物嘛。
这天魏檗有要事相商,必须亲自走一趟扶摇麓私人道场,结果就被那个两颊酡红、手捧一碗粥的貂帽少女拦着,蹲在廊道中,含糊不清说自家山主在闭关,谁都不见。
倒不是介意那个“谁”包括了自己,魏檗只是倍感奇怪,“这家伙真闭关了?”
谢狗点点头,帮忙澄清道:“真不是偷懒,故伎重演当那啥甩手掌柜,咱们山主这次闭关得很认真,很严肃,很郑重其事。”
魏檗有些为难神色。
谢狗立即来了精神,抬了抬下巴,拿筷子轻轻一敲白碗,神色骄傲道:“有事情,跟我说,回头帮你捎话。我好歹是次席供奉,落魄山五巨头之外,就数我身份最高、官帽子最大了。”
魏檗笑着摇头,“这件事,得跟陈平安当面说才行。没事,也不是那么着急,一旬过后,我再来这边。在这期间,如果陈平安出关,谢次席就让他走一趟披云山。”
谢狗说道:“一旬还是一个月,现在可说不准。”
魏檗笑道:“无妨,那我就每旬来此点卯一次。”
谢狗疑惑道:“啥事啊,值得堂堂夜游神君如此频繁登门?”
魏檗想了想,“行吧,你帮着捎话,就说有件事,皇帝陛下那边不好意思开口,就让我来当说客了。既然答应了近期参加典礼,皇帝就是怕你家山主,太不把大骊新任国师的首次现身庙堂当回事,虽说朝廷那边确实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肯定不会借助此事大做文章,可如果他一个人招呼也不打一声,某天跑去了京城皇宫,只是参加早朝,露了个面就立即走人,好像也说不过去。所以皇帝陛下的心思,就是希望他稍微讲一点排场。”
谢狗无奈道:“就这么档子事?夜游神君就当信使啦?”
魏檗面带微笑道:“反正话已经带到,该怎么处置,就看陈山主自己的意愿了。”
谢狗出言挽留道:“夜游神君这就走了?不多唠几句?杵这儿当门神,怪无聊的。”
被貂帽少女一口一个夜游神君说得头大,魏檗实在是不愿意久留。
谢狗突然以心声说道:“我随手翻过箜篌的年谱册子,上边记录了一个叫崔承仙的全椒山道士,先前来过这边,在山脚桌边坐了半天,我没有丝毫察觉到异样,他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跟他的说话口气,明显对不上。扶摇洲全椒山,我去过一趟,透着古怪,可不是寻常道士能够守得住的。你是北岳主人,先前有无感知到不对劲的地方?”
魏檗微微皱眉,摇头道:“我也没注意。”
如果有丝毫的异样动静,魏檗肯定会第一时间盯着山门口那边。既然不曾动心起念,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了,要么这位访客道行太浅,在山门口大放厥词,吹牛皮不打草稿。要么就是境界很高,能够极好隐瞒修为,让自己和白景都忽略了。最奇怪的地方,还是在于如今若有飞升境跨洲游历宝瓶洲,得与那座大骊陪都上空的仿白玉京事先报备才行,如果假设对方是一位真人不露相的云游仙人,能够在落魄山的山门口停留那么久,那就更能显示出对方的不同寻常。
不用谢狗提醒,魏檗便散开神识,片刻之后,“粗略一观,北岳地界,暂时没有发现此人踪迹。”
谢狗同样是屏气凝神,“只见”方才北岳广袤山河,如有一条金色长龙肆意游曳,风驰电掣巡狩辖境,由于一尊神君心念转动的速度太快,一洲北岳山河大地交织出一张大网似的神识金光,这般动静,除却飞升境修士,炼气士都是浑然不觉,却瞒不过其余四岳神君。
可谢狗显然信不过魏檗这门本命神通的效果,放下碗筷,起身说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附着在你的神识之上,再查探一番。”
魏檗点头道:“那就再试试看。”
都是道高者,只需三言两语,魏檗便以秘法暂时交予谢狗一同巡游北岳的神君权柄。
谢狗很快就埋怨道:“不用搞以点带面这一套,翻检山河的速度太慢了。瞧不起我么。只管散开神识,能有多散就多散。”
魏檗看了眼她,谢狗点点头,胸有成竹道:“非是自夸,我们剑修的体魄神魂,其坚韧程度,非同凡响。今儿必须让夜游神君长长见识。”
霎时间,从扶摇麓作为起始,便有无数条金色光线抛出一条条弧线,落在远远近近的北岳版图上边,由点及面,纵横交错。
这张金色大网更加细密。
魏檗收起神通,谢狗扶了扶貂帽,“要么躲得深,要么跑得快,肯定不是省油的灯。”
魏檗说道:“既然对方敢光明正大现身山门口,还与贾晟聊了那么久,估计不太可能是什么心怀叵测的鬼蜮之辈。”
山上修道之人,不论男女,只要身居高位,就容易树大招风,招惹各路人士的好奇窥探之心。
就说米裕,在那桐叶洲,哪怕足不下船,就引来渡口多少女子对其一见钟情,纷纷起了爱慕之心?
魏檗本以为谢狗还要说点什么,却见貂帽少女鼓起腮帮,眨了眨眼睛。
好似眼神示意,夜游神君怎么还不走,改变主意啦,打算多唠几句?
魏檗转头看了眼大门紧闭的竹屋,思量片刻,就要告辞一声,缩地山河返回自家读书处,却听呕了一声。
魏檗赶紧转头望去,看到那谢狗背对着自己,端着碗,吐了一碗。
貂帽少女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没转头解释什么,大概是破天荒难为情了?
魏檗到底善解人意,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要返回披云山,却见那谢狗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下子轮到有洁癖的魏檗,差点没忍住当场干呕起来。
谢狗吧唧吧唧嘴,碎碎念着粒粒皆辛苦、由奢入俭难啊,转身笑哈哈说道:“夜游神君,刚想起有件事,得跟你聊几句。”
魏檗笑容尴尬,“不着急。”
夜游神君什么的,好像已经不算什么了。
谢狗说道:“紧要事,不拖延。”
魏檗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坐在台阶上,“说说看。”
接下来谢狗所言,还真是不是一件小事,先说了真武山与落魄山的那桩买卖,这就意味着大骊秘录记载为“甲六山”的龙脊山,只要风雪庙和龙泉剑宗点头,便有机会正式划拨到落魄山名下。至于大骊宋氏那边,估计只怕陈山主不开这个口吧。魏檗心领神会,说风雪庙和阮邛那边,自己去帮忙言说此事。之后便是落魄山早有预谋的买山大业了,同理,最想要促成此事的,还是大骊王朝,比落魄山还着急。
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时,小镇西边群山,连同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有二。
自从龙泉剑宗都要主动为落魄山腾地盘之后,如今还有十来个大大小小的仙家门派,属于是硬着头皮不搬。
阮邛是大骊王朝首席供奉,宋氏两代帝王的座上宾,尚且需要如此“避嫌”,也确实由不得那十几个门派不多想,不忧心。
实在是舍不得迁徙离开,到嘴的一块肥肉,还没吧唧几下嘴,就要往外吐,搁谁都不愿意。
他们既不愿意做一笔亏钱甚至是蚀本的买卖,又担心自己的不识趣,与庞然大物的落魄山恶了关系,被记仇。
可他们又无阮邛的身份、刘羡阳的面子,能够让魏神君亲自动手帮忙搬山。
明眼人都知道,落魄山在新处州的一家独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是红尘洪流,大势所趋,螳臂当车,挡是肯定挡不住的。
当时魏檗迁走了神秀山在内的七座山头,分两次购买入手,前三后四,第二次的四座山头里边,其中就有划拨给徐小桥的道场,旧名铸山的煮海峰,还有新任宗主刘剑仙坐镇的犹夷峰。
那座螯鱼背,是落魄山白纸黑字租给珠钗岛的,双方还老早就缔结盟约了,从书简湖迁徙至此的刘重润,据说她与陈山主相识于危难之际,刘重润跟那拨女修,自然无此顾虑。
至于属于黄粱派下山的衣带峰,与落魄山关系也是极为融洽,有位粉裙女童经常送些特产到山上,这份待遇,旁人羡慕不来。
所以等到跳鱼山和扶摇麓,都被落魄山收入囊中,留在新处州的那拨山头主人,就立即闻风而动,开始各方打听,询问价格了。
有些留在处州的门派,已经与上山,以飞剑传讯反复沟通了此事,一个个都心急如焚,你们落魄山倒是主动开价,找我们谈啊!
有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山主陈平安的意思是在未来百年之内,争取能够占据半数山头。
在这个渐次归拢群山为一的过程里边,落魄山当然做不出那种强买强卖的勾当,总要价格公道、皆大欢喜才好。
谢狗神色认真道:“别误会啊,我们落魄山可是正经人家,从不仗势欺人,做买卖,该花钱花钱,只有溢价,绝不打折。”
魏檗笑道:“也不只是钱的事情。”
谢狗说道:“以物易物、以宝换山也是可以的,落魄山财库里边的那堆法宝、灵器,都可以折算成神仙钱,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别处帮忙寻找山头,大体上就是一笔神仙钱加上几件宝物再加上一块山头的交易法子,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就怕对方不开口。”
“山主甚至还说了,一些个被北岳神君府仔细勘验过身世清白的门派仙府,可以邀请某位霁色峰祖师堂成员,担任记名客卿。”“未来也可以送两到三位修道胚子,进入跳鱼山修习上乘仙法,人数再多,就不成了。传道一事,必须慎重。闻道二字,岂能轻巧。当然,如此一来,山头价格得另算。”
魏檗频频点头,只是听到“上乘仙法”的时候,难免有些疑惑,跳鱼山那边要传什么道法?那几个桃符山道士,他们若是要传真法,恐怕不太合适吧。要说所学驳杂的陈平安,也确实能择菜一般,挑选出几种术法传授他人,可问题在于陈平安对那跳鱼山,无论是修道还是学武的十六人,根本不上心,反而有意拉开一段距离。不过老厨子也替山主辩解了一句,这叫上心不分心。
谢狗笑道:“甘一般,在进入剑气长城之前,还是有几手不俗术法傍身的,由他亲传授予他人,没有什么山上忌讳。”
“何况我也有几种粗浅的入门术法,是那地仙之下,梦寐以求的高明炼气法子,非是自夸,确是再稳当不过的登山法。就像米粥,养胃补人,很能裨益魂魄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对资质的要求比较高,修炼起来,门槛不低。所以我这个次席供奉,才会跟敢甘一般打个配合嘛,天才有天才的修道法,庸才有庸才的登山法,哈哈,两相配合,一网打尽,谁来了都不觉得有赚。”
魏檗笑道:“如此一来,不是不可以谈。其实等到陈平安当了国师之后,由大骊朝廷将这个消息昭告一洲,可能会更好谈。”
买卖当然还会是买卖,就是有点不厚道。
谢狗眼睛一亮,撇撇嘴,“对嘛,我也是这么讲的,但是咱们山主不愿这么谈买卖,我这个当次席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魏檗想起一个说法,笑问道:“对了,不是落魄山四巨头吗?怎么到你这边,变成五巨头了?”
因为小米粒的关系,魏檗对落魄山的大小近况,还是很熟悉的。
那四位身份显赫的“高官显贵”、“山中宰相、尚书们”,分别是朱敛,长命,韦文龙,姜尚真。
谢狗看了眼魏檗。
魏檗茫然,一头雾水。
谢狗小声解释说道:“四大巨头里边缺了个幕后功臣,我一听就来气,越想就越气啊,这不就擅作主张,把夜游神君加上了。小米粒觉得这个主意蛮好,表示附和,无异议。咋的,小米粒还没去披云山给夜游神君报个喜?”
魏檗保持微笑,“我谢谢你啊。”
先前魏檗还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结果到头来,自己也是个笑话?
貂帽少女大手一挥,“不用谢,客气个锤儿,我刚好有一事相求,有劳魏神君牵线搭桥当媒人。”
魏檗笑呵呵,好家伙,这是让自己以德报怨喽?
谢狗压低嗓音说道:“承蒙山主不弃,我入山晚,骤然显贵,窃据高位,担心不服众啊,就殚精竭虑,终于想出个补救法子。”
魏檗本就紧绷的笑容愈发僵硬。
实在是被她这套文绉绉酸溜溜的言辞给恶心腻歪坏了。
去你娘的来此扶摇麓点卯,回头让陈平安自己滚去披云山,找我谈那件事情。
谢狗却自顾自神采奕奕说了起来,打起了小算盘,“如今落魄山的两个近邻,扶摇麓和跳鱼山,都成了藩属山头了,只剩下那座几步路远的天都峰,略显孤单,怪可怜的,我就想要瞒着咱们山主和我家小陌,偷偷买下来。上山问樵,入水问渔,这个规矩,这点礼数,我还是懂的。”
魏檗一言不发。
隔壁天都峰,山头占地很广,只是略逊落魄山一筹,但是这么一个大山头,却只有十几个练气士,而且山中连个金丹都没有。
天都峰的上山门派,在宝瓶洲南边,名声不显,跟黄粱派是差不多的底蕴。
有一位传闻闭关多年的元婴祖师爷,当代掌门是位金丹地仙,坐镇山头,再有几个据说拥有地仙资质的得意弟子。
除了掌门是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做不得假,其余两个说法,不是传闻,就是据说。
谢狗继续说道:“当年的行情,入手那座天都峰,估计不会超过十颗金精铜钱。当然,得按照如今的市价算了,得翻十倍,再乘以五,五百颗谷雨钱,够不够?”
魏檗说道:“天都峰的买家,不看重钱。”
关于天都峰明面上的山主身份,以及真正的幕后主人,披云山都不好泄密。陈平安也有默契,从不会在这类事情让魏檗为难。
谢狗还不死心,“是完全不看重钱,还是不太看重钱?”
魏檗说道:“那边从头到尾,就没想着靠天都峰赚一颗铜钱。”
谢狗无奈道:“不肯谈钱,就难聊了。”
要是在蛮荒天下,就不一样,双方坐下来肯谈钱的,才是难聊的。
魏檗卖了个关子,说道:“天都峰归属,还真得陈平安成了大骊国师之后,才有的谈。”
谢狗无精打采,其余山头,她都瞧不太上眼。
先前倒是有一个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的外乡人,财大气粗,到处串门,有个有据可查的桐叶洲谱牒身份,与那十二个门派,都开出了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高价,他还愿意先给一大笔定金,只要有意向,就可以拿走定金。一只钱袋子直接摔在桌上,里边装的,可是谷雨钱!那位崩了真君还信誓旦旦,如果哪天反悔了,甚至不论是谁反悔,买卖不成仁义在,不用归还定金。
要是不放心,担心是那仙人跳,可以拉来槐黄县衙户房当差的,双方先签个草稿契约。
天底下有这样不把钱当钱做买卖的?你该叫仁义真君才对吧?
可问题是他敢买,他们未必敢卖。一来钱货两讫,正式交割地契,双方都需要与大骊朝廷户部碰头。万一谁转手高价卖出了山头,结果那个崩了真君,转头就开始作妖,出了任何纰漏,闹出幺蛾子,可别一大袋子神仙钱还没捂热,就要去落魄山赔礼道歉,或是去大骊刑部交代事情。
又比如,是那个所谓的桐叶洲买家,其实是某位山巅修士的钱袋子,因为事先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要抢先以“低价”买下山头,再去跟落魄山的陈山主当面锣对面鼓,漫天要价?
都在猜测,会不会是正阳山某位老剑仙的泄愤之举?你让我们在边界立了块碑,我们就在你家旁边买山头,故意恶心落魄山?
可不可能是老龙城苻氏的一掷千金,拿钱开路,想要凭此与陈山主缓和关系?
不管外界如何众说纷纭,周首席的这种诚心诚意的砸钱举动,后来很快就被山主临时叫停了。
结果那些选择观望的门派,当时没收定金的,比较后悔。收了钱的,也良心不安。
毕竟落魄山如今都有了一座下宗,青萍剑宗还分走不少霁色峰祖师堂成员,又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
“群山归一”一事,确实做不得准。
除了那位陈山主自己心中有数,其余人等,关于西边群山,会不会全部“花落陈家”,暂时不好说啊。
谢狗随口说道:“我看那搬走的龙泉剑宗,声势不小,望其气,不比五岳逊色。”
龙泉剑宗那边,作为最后一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的阮邛,最早选中了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后来又买下了四座山头,三座给董谷、徐小桥和谢灵这三位亲传弟子,再预留一座犹夷峰,给那位“暂借醇儒陈氏”的刘羡阳。
魏檗点头道:“首徒董谷能熬出个玉璞境,徐小桥别有机缘,她能够占据煮海峰,就是修道契机所在。那个福缘深厚的长眉儿,先是闭关跻身上五境,出关没多久,借助于那件仙兵品秩的玲珑宝塔,又有了一场雨中悟道法,凭借祭出那件至宝,可以从雨水中,顺其自然截取功德,就像小镇那边的天井,四水归堂,其实是单开了一条道脉作沟渠,引水流入自家中。说不定他会比刘羡阳更早跻身仙人。”
魏檗跟阮邛、刘羡阳两任宗主,关系都很不错,连陈平安都不清楚一事,阮邛经常私底下邀请魏檗去龙泉剑宗喝酒,关系非比寻常。所以魏檗聊起这些内幕,差不多就是闲聊家事了。何况刘羡阳跟陈平安是什么关系,早就一洲皆知了。
谢狗笑道:“谢灵的最终大道成就,肯定比不得刘羡阳,差远了。”
魏檗说道:“这只是你们这一小撮山巅人物的看法。飞升之下,好像都不算什么。甲子之前的宝瓶洲,别说多出一位仙人了,就是有人跻身玉璞境,都是了不起的大事。”
谢狗突然问道:“那场斩龙一役,是不是药铺杨老头牵起的线头?陈清流与他,一明一暗,有正有闰,交互间架。”(注1)
魏檗沉默片刻,说道:“逝者已逝,为尊者讳,就不聊这个了。”
谢狗无奈道:“就你们规矩多。”
魏檗笑了笑,“习惯就好。”
杨老头,既是十二高位神灵之一,还是掌握一座飞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
那么他对于当初叛出远古天庭的真龙,态度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谋划,总喜欢草蛇灰线,绵延千里,暗藏杀机。古蜀地界一众名山,曾被聚拢迁徙至真龙陨落处,就成了如今的西边群山。
自身便是一页老黄历的纯阳吕喦,曾经为陈平安解惑,遥想当年,横空出世的陈清流,他古时炼剑处,洞天名为括苍。(注2)
竹屋与门外廊道,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天壤之隔。
魏檗返回披云山之前,又说了件事情,“是大骊皇帝亲自给出的建议,朝廷那边会拿出五袋五色土,作为陈平安担任国师贺礼之一。我们几位山君,得到消息,被皇帝陛下拉着专门开了一场御书房会议,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是各自一袋子五色土的分量,皇帝陛下没有提什么硬性要求,反正佟山君都已经让人将一袋五色土交予大骊礼部了,分量不轻,大手笔,换成我,都未必舍得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也难怪晋青嘀咕了几句,是不是跟陈山主事先约好了的,故意让佟老儿帮忙哄抬物价来着。”
屋内那位陈山主,就是走五行本命物搭配的寻常修炼路数,多年之前,多亏学生崔东山帮忙,得到了五袋子土壤。
不过那会儿五色土壤的品秩,还不算太高。宝瓶洲五岳,自然各有五色土之一。当魏檗他们从一国山君,跻身为一洲山君,再晋升为神君。五色土的品秩,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谢狗笑道:“这个皇帝倒是精明,是个会过日子的,这分明是慷他人之慨嘛。他怎么不从国库里边拿出一堆金精铜钱?”
魏檗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一句,“皇帝陛下暗示过我了,等到你们山主接任国师一职,大骊数座密库珍藏,任凭新任国师自取。”
谢狗两眼放光,哇了一声,搓手道:“雄才伟略,好人一个啊,投缘投缘,大骊宋氏还缺不缺皇室供奉?赶了个晚集,当不成首席,我可以当个次席!”
魏檗笑问道:“当真?”
谢狗试探性说道:“魏先生,咱们可是一伙的,你可不能帮着外人坑自己人啊。”
魏檗笑呵呵道:“谢姑娘不肯当真就算了。”
无事闲聊魏夜游,有事相商魏先生?你们落魄山,好风气啊,一个个的,都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臭毛病。
谢狗催促道:“魏大哥,到底咋个说,给句准话么。”
魏檗咦了一声,他竟是一个身形不稳,不光是双方脚下竹制廊道如软泥。
好像整座扶摇麓,都飘忽如一张薄纸。
只是这种非比寻常的异象,一闪而逝。
反观那貂帽少女,轻轻跺脚,帮忙打消这份道气涟漪,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
魏檗以心声问道:“这是?”
谢狗咧嘴笑,只是以心声回答了一个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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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993章《山中多美好》
注2,985章《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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