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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呵,一夫当关


  刘松涛哪怕清楚了王仙芝的心思,仍是拦住去路。

  一招落剑式,引下不计其数的菩萨法相,困住身处其中的王仙芝。

  菩萨法相有高有低,或清晰至可见眉目,或飘渺模糊,其中又以四尊菩萨法相最为高大庄严,分镇四方。拔除众生之苦的观世音,自身清净不染而利世人的文殊菩萨,无有退转之心的普贤菩萨,发愿度尽众生后成佛的地藏王。

  其中尤其以普贤菩萨最为生动可亲,缘于先前王小屏那份人死剑不退的剑心,无形中契合此道。

  王仙芝踏地之后,猛然撤开双拳,以他为圆心,一股足以让拍打武帝城头汹涌大潮黯然失色的气机,肆意宣泄而出,气机所及,不管是以及落地还是尚在空中的一尊尊法相,大多轰然倒塌,一些也摇摇欲坠,显然出溃散迹象。

  唯有四大菩萨纹丝不动,文殊菩萨甚至金口微张,口诵经文,头顶隐约有一位位长袖飘摇的天女萦绕飞旋。

  天地间金光四溢,荧光流彩,宛如置身彼岸佛国。

  百年前的江湖第一人,遇上当世更为超然的第一人,这倾力一战波澜壮阔的宏伟境界,的确做到了古书无记载今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王仙芝根本不去驭气成刀化剑,身形幻化,分别朝四方砸出一拳,出拳之后,幻影尚未来得及合而为一,只见一抹雪白流光绕过文殊法相,冲向老僧入定的刘松涛。

  刘松涛身后浮现出一尊密教不动尊菩萨,作忿怒状。

  被王仙芝本体剧烈一撞之后,刘松涛坐姿不改分毫,只是所坐位置倒滑出去十数丈。又是一撞,炸响一声惊雷,双手合十席地而坐的刘松涛一退再退,但是在人与法相俱是后退的途中,那尊不动明王发出一声沉闷怒喝。

  若是执迷不悟的众人,早已被喝醒。若是冥顽不化的魔障,早已被吓退。

  可惜撞来的是可与仙人吕洞玄一较高下的武夫王仙芝!

  第三击,站着的王仙芝从高往下,一脚踹在坐着的刘松涛额头。

  直接将这位放下屠刀坐地修佛一百年的魔教教主踢进地面,不动明王法相随之深陷地下,只露出那张趋于涣散的怖畏状的面孔。

  与此同时,远处的四尊菩萨法相化作人间萤火,缓缓升空,复归于天。

  王仙芝停下简简单单就已不可匹敌的攻势,老人破天荒泛起一丝怒容,沉声问道:“你可知某人有一愿?!”

  仍在地下的刘松涛站起身,转身合十致礼,主动散去最后一尊法相。

  然后他缓缓走在斜面平整如一剑削出的泥路上,站在王仙芝身前,点了点头,轻声答复道:“愿后辈人人可剑开天门。”

  王仙芝冷漠说道:“我只是个眼中只有江湖的老匹夫。”

  刘松涛想了想,平静说道:“你觉得天下兴亡,那是君王公卿跟读书人该挑的担子,他们做得好,太平盛世,承担不起,乱世人不如狗,反正你王仙芝只挑武道的担子。可你有所想,我亦有所思。说到底,就是道不同,故而所谋不同。离阳北莽两朝为了赢得天下,缺军饷缺银子,就要打着各式各样的旗号灭佛,让道士封了两禅寺的山门不说,毁寺毁经更是无数,这还不止,更要竭力铲断佛门的传承,刘松涛偏要在此时此地,给佛门续一炷香!非是我刘松涛要献媚于北凉那位年轻藩王,而是要为佛门尽一点绵薄之力,尽量护住最后一方净土,能多一寸是一寸,哪怕只是让一名僧人有立锥之地,也是好事。”

  王仙芝摆摆手,“我还得赶路,不想跟你磨嘴皮子。”

  刘松涛神色间的紫金色飘摇不定,气态不稳,突然笑问道:“王仙芝,你到底出了几分力?”

  王仙芝没有回答,反问道:“拦,还是不拦?”

  刘松涛侧过身,伸出一手,“逐鹿山刘松涛既然再无所求,已然放下。何况脱了袈裟也不意味着就不是和尚了,暂时还不能死。再者,你也未必就真能杀得了那个人。”

  王仙芝默不作声,跟刘松涛擦肩而过。

  到最后,刘松涛还是没能知道王仙芝是否倾尽全力,也不奢望,想着能有十之八九就足矣。

  一百年后的这座江湖,水面高过以往太多,他有些晚来了,却总算没有太过迟到。

  刘松涛走到广陵江岸边一处,掬起一捧浑浊江水,马马虎虎洗去血迹,想着去背回道不同却可以相谋的武当王小屏,结果一个不稳,一屁股坐在湿润石堆里,叹了口气,艰难起身,望向南边,“可惜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桃花剑神,应该不会来了。”

  刘松涛忍住刺痛,一掠而掠,找到王小屏,弯腰背起这位本可在邓太阿之后俯瞰剑林的武当道士,直起腰后,轻声道:“高树露的体魄,你的桃木剑,贫僧的那点佛门气数,加在一起,胜算仍是不大啊。”

  刘松涛苦笑道:“有这么一个老匹夫镇压江湖,是不幸?还是万幸?我们还好说,那位藩王肯定是大不幸。”

  对岸,赵黄巢不知所踪。

  江底,一战过后侥幸不死,得以过了那一关的女子,她犹在。

  刘松涛怔怔望着滚滚东流水,黯然无言语。遥想当年,她曾笑言江南之南有鹧鸪,口口声声“行不得也”。

  刘松涛闭上眼睛,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睁眼后便大步前行。

  ————

  王仙芝拳罡如虹将徽山紫衣击入江底,之后挡下王小屏死后一剑,更一鼓作气搬去由魔转佛的刘松涛这颗拦路石,一日之内,接连跟三位顶尖高手交手,都没有太多烦心,可毋庸置疑的当世第一人,武帝城城主竟然被一个不知名、不知进退、更不知疲倦的小姑娘,给折腾得近乎火冒三丈。

  第一场莫名其妙的袭杀,发生在广陵江支流松弦江尽头,当时王仙芝诧异她在跃出江面之前,自己都没有感知到她的踪迹纤毫,老人仅是有些好奇,对于她的那一记凶狠手刀更多是前辈对后辈的欣赏,没有半点恼怒,躲过之后,也未追击,看着那名小姑娘的身影远逝,弯腰撤离战场,奔跑如一头灵狐,可谓迅捷至极。主要是她的来去匆匆,几乎不去牵扯气机,殊为不易。那会儿王仙芝只是想起一个在武帝城曾经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曾经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给一名年轻女子刺客以阴险手刀透胸致死,当时王仙芝并未如何上心,直到后来得到一个千真万确的秘闻,才真正记住了这位杀手,她趁机杀掉了太安城的看门人,天象高手柳蒿师!

  想必她就是这名找上门来做那第四颗石子的小姑娘了。

  四。谐音死。小丫头,这可不怎么吉利。

  一开始王仙芝还觉得小姑娘挺有意思,若是遇上,倒是可以跟她聊上几句,权且当作解闷。

  隔了半旬,第二次相逢,是在靠近河州的一条驿路上,王仙芝当时在路旁杨柳树荫下缓行,一队商旅马队迎面而过,当最后一骑就要跟王仙芝交错而过时,少女杀手冷不丁从马腹下窜出,贴地而行,然后极快跃起,仍是一记手刀,刺向了王仙芝的心口。

  王仙芝握住她的手腕,丢掷出去,娇弱身躯硬生生砸断了一根粗如青花大碗的柳树。

  王仙芝本以为事不过三,这名小姑娘也该知晓轻重了,不料在当天深夜,偷袭就紧随而来。

  王仙芝在荒郊野岭闭目养神,坐睡了足足三个时辰,一直到子时,少女才在一丈外的地面破土而出,连王仙芝都不知道她怎么猜到自己会在那个地方坐下休憩,因为无论如何高深的奇门遁甲,都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不可查知的动静。

  这一次,迫使无所谓是睡是醒的王仙芝仍是略显仓促地撇过头,才堪堪躲去少女杀手的手刀刺眼珠,第一次交手,王仙芝就已经确认小姑娘的那种手刀,很古怪,是他从未听说过的新奇手法,干净利落,擅长破罡,甚至寻常武夫的金刚境体魄,都不一定能硬抗下,而且少女手刀的敛气近乎自虐,因此在手刀得逞之前的一刹那,可以爆发出独具匠心的指玄之妙,跟人猫韩生宣的剥皮抽筋,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她的手刀,杀一品之下的江湖高手,很轻松,但初衷更为变态,是直奔刺杀一品后两境的天象与陆地神仙去的。

  天底下,谁能教出这么个不可理喻的杀手?

  所以第三次交锋,始终盘腿而坐的王仙芝除了侧头躲过手刀,并且扯住了她的脚踝,将狠狠她砸回自己身前的地面上,同时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跃出自己身体砸出的大坑,没有作声,一闪而逝。

  王仙芝只是有些对牛弹琴的无奈,倒也没有起身追击,更多是将她当成一个脾气不那么好的顽劣孩子。

  很快王仙芝就由无奈转为不厌其烦,少女杀手根本就不知道见好就收,才隔了三天,王仙芝进入邻近北凉道的河州境内,就又展开一场巧妙袭杀。

  王仙芝从一口深井汲水饮水,小姑娘毫无征兆地沿着井壁滑出,手刀刺向王仙芝的脖子。

  恼火她不知好歹的王仙芝一肘击下,砸在她的头颅上,将其击落井底,响起一阵坠水声。

  这一肘,王仙芝不再过多留情,饶是一品金刚境高手,恐怕也得乖乖修养个一年半载才能下床行走。

  但是。

  后来露面时已是面无丝毫血色的少女杀手,仍是孜孜不倦进行了第五次刺杀!

  王仙芝走在闹市,衣衫褴褛的小姑娘从一条阴暗狭窄的巷弄冲出,这一次,王仙芝直接一拳击中她的头颅。

  少女脑袋后仰,撞向一栋酒楼,撞烂了一堵外墙,和好几张酒桌,颓然坐靠在酒楼内壁上。

  王仙芝冷声道:“下一次,你真的会死。”

  倔强少女孱弱后背使劲贴住墙壁,双脚脚尖死死踮住地面,试图以此为依托站起身,可才站起一半,就又坐下。

  如此反复,不知有几次,次次徒劳无功。

  半旬后。

  最后一次了。

  王仙芝走在两州边境的驿路上,已经可以看到那块幽河两州接壤的界碑。

  高大界碑旁边,有一名少女,北地酷暑,她仍然歪歪戴着一顶貂帽,扛了一柄向日葵,就那么站在那儿。

  她似乎是想要傻乎乎地一夫当关。

  少女呵了一声。

  她已经无力去偷袭刺杀谁了。

  她只能光明正大地拦在这里。

  然后她抬起手臂,擦去不知是鼻子还是嘴中渗出的血丝,把那杆向日葵轻轻放在界碑之上,再小心翼翼摘下貂帽,拔下一根老旧珠钗,都放上去,跟那棵远未颜色泛起金黄的向日葵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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