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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


  凫水岛这边的动静有点大。

  竟然还需要水神沈霖亲自驾驭水运去往凫水岛。

  所幸白甲、苍髯两岛修士,事先就得到了南薰水殿的提醒,说是凫水岛上有某位野逸高人要破关。

  水神娘娘两位心腹的随侍神女,一位南薰水殿的掌灯女官,一位水脉勘验官,就分别待在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上做客。既是给面子,也是“监军”。

  云海上,张山峰问道:“师父,这都多久了,明明已经将本命物炼化成功,怎么陈平安还没有回过神?”

  火龙真人说道:“关起门来想事情,就这么简单。聪明人钻了牛角尖,都不会太容易出得来,要么一步一步原路退回,要么硬生生将其打破,别开生面。”

  李源盘腿坐在远处,双手托腮帮,一呼一吸,如鱼吐泡。堂堂济渎水正,无聊到这个份上,也没谁了。

  火龙真人转头问道:“李大爷,还玩呢?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李源答道:“这场热闹也没错过啊,我从头到尾都瞪大眼睛瞧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也亏得神灵没那肠子。”

  李源翻了个白眼,悔青肠子?

  火龙真人问道:“要不要卖你一瓶后悔药?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好好掂量掂量。”

  李源眼珠子急转,这老家伙应该不至于吃饱了撑着逗自己玩,便问道:“啥价格?”

  火龙真人笑道:“一瓶最上乘的济渎水丹,不是糊弄江水河神的那种。”

  李源呲牙咧嘴,摇头道:“免了。老真人,我这儿真掏不出一瓶本命水丹,毕竟再不管事,每十年还是要交给水龙宗一颗水丹。”

  今个十年,交给孙结一颗,下个十年,赠予邵敬芝一颗,南北宗轮流获得,至于得了水丹后,是拿去给一个比一个鬼精的供奉、客卿,做人情,还是留着自己消受或是犒赏祖师堂嫡传子弟,李源不会过问。

  火龙真人说的可不是一两颗济渎水丹,而是一整瓶香火浓郁、水运精粹的珍稀水丹,最少九颗。

  若是三五百年前,李源还可以考虑考虑。

  这会儿自己这副残破金身的光景,不比金身崩毁在即的沈霖好太多,南薰水殿这么死皮赖脸地为凫水岛锦上添花,真是沈霖大度?这娘们持家有道,最是节俭,她还不是觉着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这位火龙真人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破罐子破摔罢了。总以为火龙真人在那人面前帮着南薰水殿美言两句,就能够让她沈霖渡过此劫。

  李源自顾自摇头,世人所谓的大道无情,最早说的可不是山上,而是天上。

  而那“李柳”,便是天上有数的存在之一。

  说句难听的,沈霖闹腾了这么一遭,又要消耗她几十年光阴了。难道她忘记火龙真人最早的言语了吗?要南薰水殿袖手旁观即可。

  张山峰有些疑惑。

  火龙真人笑道:“强按牛头去喝水,难。”

  张山峰轻声问道:“陈平安有没有破境?”

  火龙真人摇头道:“仍是三境,不过到了瓶颈,对陈平安而言,他的柳筋境,大概可算一个名副其实的留人境。没法子,早早经历了破心魔,合道,求真三大难关的雏形,加上长生桥又断了,走得踉踉跄跄,才是对的。不然为师就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哪位山巅人物的转世了。”

  张山峰问道:“身为仙人兵解离世后的转世,不好吗?我听说很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闭生死关之前,都会留下一条退路,为宗门寻觅自己的转世之身,事先铺垫好线索,好重续道缘香火。”

  火龙真人摇摇头道:“不太好。我不是我的。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尘往事,还算稍好,若是记起了些,却又不全,便是大麻烦。”

  当然生而知之的李柳是例外,对于她而言,无非是换了一副副皮囊,其实等于从来未死。

  夜夜酣眠,只是小睡,人死才是大睡。

  若修士只是纯粹贪生避死,而强行窃取天机,好似鬼鬼祟祟的蟊贼夜行,投胎转世,结果原有魂魄不全,东拼西凑出了个人,到最后,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到底谁是谁?

  不过火龙真人倒也能理解某些上五境修士的惧死求生,理解归理解,依旧是不太认可。

  某些喜欢走旁门左道的魔道宗门,祖师堂还会为修士点燃一炷性命香,历史上曾经有不少修士,只是盯着那炷香多看了片刻,便把自己看得道心崩溃,彻底走火入魔,这就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吓死的。

  火龙真人难得宽慰自己弟子的心思,微笑道:“先前为师说他陈平安是瘸腿走路,更多是心路上的拖泥带水,连累了整个人的本心走向,其实一时半会儿的境界低下,不打紧。”

  张山峰犹有忧愁,“陈平安欠了那么多外债,如何是好?陈平安这家伙最怕欠人情和欠人钱了。”

  火龙真人笑道:“有些大忧愁,陈平安反而不怕。打个比方,登山路上,陈平安埋头走路,走得不快,结果发现前边几步路上,可以弯腰捡钱,哪怕只是一颗雪花钱,你觉得陈平安会不会走得更快一些?每捡一颗钱,就少一份负担,久而久之,自然越走越快。”

  张山峰豁然开朗,师父可以啊,才见过陈平安两面,就这么了解陈平安?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尘埃落定,咱们可以返回凫水岛了。”

  李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陈先生,到底是几境修士?”

  火龙真人与弟子的言语,李源是一个字都听不见的。

  天下火法修士第一人。水法,应该可以稳居前十。

  别忘了,火龙真人还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龙虎山天师府是什么地方?山上修士,一向推崇世间术法,雷法为尊,天地枢机,总摄万法。而天师府黄紫贵人“造化尽在吾掌中”的五雷正法,便是天下雷法正宗。火龙真人的雷法,能弱了去?龙虎山的历代外姓大天师,一般而言,除了没有那天师印和仙剑,可以研习所有龙虎山术法。

  所以火龙真人才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如此超然世外,别具一格。

  火龙真人没有理睬李源,带着张山峰落下云头,来到凫水岛宅邸内。

  陈平安已经走出闭关之所,神华内敛,肌肤莹然,不过因为刚刚炼化了本命物,尚未彻底稳固气府,浑身灵气流溢不定,使得整个人愈发飘然出尘,等到木宅安稳下来,这般小有火候的神仙气度,便可以收放自如。

  火龙真人点头赞赏道:“贫道当年下五境,可没有这份派头。”

  陈平安抱拳致谢。

  火龙真人这一次没嫌弃陈平安繁文缛节,修行路上,为人守关护阵,当闭关之人成功出关,还是需要做点表面功夫的。

  火龙真人说道:“既然成了,贫道与山峰就不多逗留了,趴地峰那边还有一大堆事务。”

  张山峰嘀咕道:“在哪儿睡觉不是睡。”

  火龙真人对于自己弟子的拆台,那是半点不恼火的,反而笑呵呵解释道:“当然是在自家草窝打瞌睡,更舒坦些。”

  修道之人,占据世间名山大川,远离人间俗世,不是没有理由的。仙,迁也,迁入山也。红尘多烦忧,藕断又丝连。故而宜入名山,身也清净心也清静。

  张山峰点点头,“是很想念那些师兄师侄了。”

  陈平安说道:“可能还要麻烦老真人一件事。”

  张山峰已经说道:“不麻烦不麻烦。”

  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

  张山峰生怕师父以为自己胳膊肘往外拐,赶忙低声道:“师父,陈平安做事有分寸,说是麻烦,应该不会太麻烦,这就等于咱们白拿了一个人情,他这趟北俱芦洲游历,返回宝瓶洲之前,肯定要去咱们家做客,到时候我带他逛逛,师门好些地方,比如桃山那边,还有太霞峰附近,我可都没怎么去过,不像话。”

  火龙真人点点头,笑望向陈平安,“说吧。”

  陈平安便说希望将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自己只留下两片琉璃瓦,其余全部劳烦老真人卖于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他只收六百颗谷雨钱。

  张山峰目瞪口呆,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以眼神劝阻。

  火龙真人似乎在权衡利弊,笑呵呵的,也不说话。

  陈平安便安静等待下文。

  远水解不了近渴。

  如今的落魄山太需要神仙钱了,处处是需要添补的窟窿,而且个个不小。

  莲藕福地提升中等福地是一事,还是头等大事,若是不算魏檗第三场山水神灵夜游宴的进账,如果自己能够卖出那堆琉璃瓦,立即赚到六百颗谷雨钱,可以补上所有的缺口不说,约莫还有两百颗谷雨钱的盈余,将一半多出的谷雨钱,寄给朱敛,作为落魄山的积蓄,免得稍有开销便捉襟见肘,有些人情,既然没得选择,那就干脆欠大,但务必次数要少,远远好过一个一个小人情换着人去欠,又还不上,就谈不上是什么人情往来了,纯粹是让朋友觉得遇人不淑,天底下的人情,从来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何况总这么坑害魏檗,堂堂一洲北岳正神,在自家辖境,刮地三尺,像话吗?兔子还讲究一个不吃窝边草。想我陈平安,好歹是个包袱斋,就算背着一口藻井跑了老远,能一样吗?

  陈平安自己可以留下一百颗谷雨钱,用来购买恨剑山的两三把剑仙仿剑,真要便宜,远远低于预期,那我多买几把,送人不行?

  此外,落魄山护山大阵的打造、运转,又是一桩不小的开销。

  灰蒙山、鳌背山在内的诸多新山头,压胜物的选取和安置,是第三事,其实姜尚真当初打着幌子,说是感谢陈平安帮助真境宗多出一位剑仙供奉、缺席了魏檗两场夜游宴必须补上,其实已经有了三件压胜重宝,那对火龙真人拿去修缮的龙王篓,也算,其余的,就需要落魄山自己继续掏腰包。

  所以陈平安自己只留下两片碧绿琉璃瓦,当个念想。毕竟此物难求,留在落魄山,就当是讨个好事成双的好兆头。

  火龙真人笑道:“六百颗?打对折?陈平安,你这买卖,做得太不划算了。”

  陈平安笑道:“因人而异,换了某个大财主,我卖给他两千颗谷雨钱,眼睛都不眨一下。”

  按照火龙真人先前帮忙掌眼鉴宝的估算,一百二十片琉璃瓦,在白帝城琉璃阁那边,可以卖出一千两百颗谷雨钱。

  可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不小心捡了这么一大堆琉璃瓦,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不然按照陈平安自己的想法,加上老真人桓云都吃不准琉璃瓦价钱的态度,肯定就是按照火龙真人的讲法,在北俱芦洲,能够一片琉璃瓦卖出一颗小暑钱,他陈平安就要喜出望外,说不定连最后两片琉璃瓦都不留了。

  五折卖于趴地峰。

  如此选择,一来可以立即换取一笔数额已经多到无法想象的谷雨钱,二来可以为火龙真人的点拨和守关,聊表谢意,三来能够免去自己亲自与中土白帝城做买卖的诸多意外。最后就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以后南归返乡之前,去拜访趴地峰,找张山峰,自己能够稍有底气些,不是欠了老真人一大堆的天大人情,还厚着脸皮去蹭吃蹭喝的。

  这其中有算计,也有不算计。

  善意就在其中,私念也不少,陈平安有了个坦坦荡荡。

  火龙真人说道:“赶紧将三座关键气府内的闲散杂乱灵气,速速炼化了,不然还是要还给凫水岛和龙宫洞天的,就白瞎了李源和沈霖的人情。就像主人家好心好意递上一杯茶,你这客人喝了一两口就出门,算怎么回事。这是一。”

  “第二,人力有穷尽时,不能全收灵气,在所难免,毕竟才是三境瓶颈练气士,喝茶不能真把自己喝到撑死了,主人诚心待客,也不愿到头来还要帮着客人收尸,岂不是太晦气。所以你可以好好研习那炼山、炼水两道炼物口诀,继续炼化道观青砖当中的道意,这也是修行。在这之前,你是身在宝山而不自知,这些万物可炼的上乘道诀,就真是拿来炼物而已?自己多琢磨去。”

  “第三嘛,就是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了,六百颗谷雨钱,是你自己说的价格,天底下的买家,没有上杆子抬价的,贫道贫道,真是那一贫如洗的道人,在北俱芦洲那是出了名的穷光蛋,好在先与桃山、指玄这些个弟子借钱周转,凑出个几百颗谷雨钱,还是不难的。所以琉璃瓦,贫道先带走,回头贫道传讯指玄峰袁灵殿,让他给你送钱来,估摸着可以在你离开水龙宗之前就赶到。”

  说到这里,火龙真人笑眯眯道:“放心,一颗谷雨钱不少你,也一颗钱不多给你。”

  陈平安再次抱拳感谢。

  张山峰有些纠结。

  纠结自己的师父和师兄们原来如此有钱,以及陈平安在所难免的亏钱,这一亏就是六百颗谷雨钱,陈平安不心疼,他张山峰都要心疼,可毕竟自家师门挣了六百颗谷雨钱,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所以自己当下不论说什么,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有里外不是人的嫌疑。

  张山峰有些憋得难受。

  做人难啊。

  火龙真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你

  觉得张山峰的拳法,如何?”

  陈平安愣了一下,老实回答道:“有点慢,尚未圆。”

  张山峰尴尬得差点没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师父你该不会是觉得陈平安资质太好,必须强行为自己弟子吹嘘一番,好挽回一点颜面吧?

  没这个必要嘛。

  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他张山峰会心里没数?学啥都是三脚猫功夫,下山游历斩妖除魔,果然还差得老远,所以张山峰打定主意,将来只有真正称得上道法有成了,再下山去。

  再说指玄峰袁师兄就是资质好的,趴地峰那边的小道童们,最爱猜测这位袁师叔祖到底是不是金丹神仙。

  火龙真人道:“陈平安,你先走武道,真没选错。”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不是自己选的,最初是没得选,不靠练拳吊命,就活不下去,更难走远。”

  火龙真人点点头,“不管如何,善待自己,才能真正善待他人,这件事,你必须拎得清想得透。在那之后,给予这个世道的好事善举,还问自己什么心,需要吗?反正贫道是觉得不太需要了。”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懂了。”

  火龙真人记起一事,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多想,喜欢在凫水岛兜转散步,还说得出那‘未圆’,贫道就与你说个小故事,听过之后,想出什么就是什么。有书生与舟子一起过河,书生饱腹诗书,舟子大字不识,书生说了好多的大道理,舟子面红耳赤,好生羞愧,一个大浪打翻舟船,两人落水,书生溺水将死,唯有一技之长傍身别无余物的舟子,寻思着救与不救。”

  陈平安说道:“记下了,我会多想想其中深意。”

  火龙真人似笑非笑,缓缓道:“就一定需要有深意吗?是贫道修为身份摆在这边,扯了些,你便要格外用心去听去想了。”

  陈平安刚要说些什么。

  火龙真人摆摆手,“贫道是岸上人,无需听那舟上人的答案。”

  最后火龙真人大袖一卷,就随随便便收起了那些碧绿琉璃瓦,片片飞入大袖中。

  据说山巅修士,袖里乾坤大,可装小山河。

  陈平安有些羡慕,有了这门山上神通,再当那包袱斋,真是如鱼得水。

  火龙真人率先去往岸边,符舟安静悬停在渡口,随水起伏。

  张山峰与陈平安放慢脚步,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这拳法,我只能瞧出点意思来,你到了趴地峰后,修行之外,别搁置这门拳法。”

  张山峰笑问道:“那我算不算你半个拳法师父?”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滚。”

  张山峰小声说道:“放心,我会帮催促指玄峰袁师兄的,让他尽早赶来龙宫洞天。袁师兄虽然道法高,脾气却好。”

  前边的火龙真人呵呵一笑。

  弟子袁灵殿,脾气好不好,还真不好说。

  早年就数这小子最顽劣,硬生生打出来的境界,不过后来被他这个师父按在桃山石窟闭关了十年,出关之后,又被禁足一甲子,这才修身养性了许多。

  陈平安站在渡口,目送那艘符舟升空驶入云海。

  打算主动拜访南薰水殿,与那位水神娘娘道个谢。

  只不过怎么去,还得先问李源。

  李源千等万等,那艘符舟终于滚蛋了,就立即现身凫水岛。

  没了火龙真人的龙宫洞天,瞧着就处处可亲可爱。

  听陈平安想要去往南薰水殿后,李源说此事简单,便施展水法神通,带着陈平安辟水远游。

  他还不至于下作到见不得这位陈先生与沈霖结交善缘。

  沈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维持一座济渎避暑行宫的运转,李源只是自认稍稍偷懒罢了,加上各有职责,不会主动过界行事。事实上,李源的有意无意的“不会做人”,故意疏远水龙宗宗主孙结,才使得南薰水殿与南宗邵敬芝恰到好处的私谊,显得尤为可贵,让邵敬芝心怀感恩,哪怕她跻身了玉璞境,面对不过是元婴境的水神沈霖,始终执晚辈礼。

  到了那座避暑行宫,过侧门而入,畅通无阻。

  身为济渎水正,还是很吃香的。

  何况那些南薰水殿的小姐姐们,向来与他李源关系熟稔得很,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

  何况在这规矩森严的南薰水殿当中,李源那些个略带荤味的市井小笑话,就更吃香了,好些个资质尚且的随侍神女、女鬼宫女,最喜欢听这位少年模样的水正老爷,将那些人间才子佳人的话本娓娓道来了,说到了妙处,一个个笑得花枝招展,脸皮薄一些的,红着脸儿听完之后,才会娇羞一句讨厌,姗姗离去,啧啧,那小腰肢扭得真是晃人眼。

  李源走在熟门熟路的水殿当中,不得不感慨若是依旧金身无瑕,自己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

  沈霖很快出来亲自迎接两人。

  李源一开始没打算掺和,领了陈平安与沈霖见面,就算功德圆满,打算去找小姐姐们谈心,询问最近她们有没有相中哪位水龙宗的年轻俊彦,需不需要他牵红线,制造一些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偶遇啊巧合啊误会啊。可是那位陈先生,却说自己只是坐一会儿就返回凫水岛,李源也就只好满怀愧疚,将那些他新近道听途说来的那些羞人故事,暂且搁放肚中。不过千百年来,说来说去,李源讲了不下百个被他添油加醋的山上山下故事,好像还是关于姜尚真那个狗崽子的艳情游历,最受欢迎,真是他娘的没天理。

  陈平安手中拎了一份小玄壁茶饼,礼轻,情意也不重,其实只能算是寒酸。

  没办法,陈平安此次登门,当下是真拿不出什么合适的谢礼来。

  不过沈霖倒是很开心,半点不作伪,一听说是彩雀府的小玄壁后,更是挽留了陈平安与李源,在花圃旁边的凉亭当中亲自煮茶,还让陈公子别见怪,收了礼就被她拿来待客。

  这一次沈霖没有以真面目示人,施展了术法,遮掩了那张裂纹弥补的脸庞。

  陈平安喝着茶,便有些感慨,明明是山水神灵,却很会做人。

  沈霖也有些小想法,这位能够让火龙真人亲自护关的年轻修士,只看喝茶的气态,应该是出身宗门谱牒或是豪阀子弟无疑了。

  陈平安便询问了一些水丹炼制之法,如何才能更少挥霍。

  沈霖自然不会藏掖,将许多关键处一一道明,让陈平安收获颇丰,这就是修行路上,有无明师指点的区别。

  可能山泽野修也能从谱牒仙师手中抢夺诸多机缘,可是如何吃下机缘、宝物,最终成功,是吃掉七八成,还是九成十成,关键就在仙家山头的“传承有序、法脉绵延”八字。许多细微差池,日积月累,可能就直接导致一个境界的差距,尤其是龙门、金丹之别,就更是名副其实的天壤之别。

  从头到尾,沈霖没有多问一个字的陈平安来历,连试探都没有。

  喝过了茶,陈平安就告辞赶回凫水岛。

  还是李源亲自护驾。

  陈平安到了凫水岛府邸,坐在蒲团上,开始盘算谋划接下来的修行步骤。

  李源则原路返回南薰水殿,与茶具都没有收拾的沈霖在那座凉亭碰了头。

  李源其实不爱喝茶,不过沈霖既然已经再次煮茶,他也无所谓,悠哉悠哉喝茶,总好过喝水不是?

  火龙真人这一来一走,沈霖好像心情轻松了许多。

  双方便闲聊了一些近期北俱芦洲的山上事。

  比如嵇岳和顾祐同归于尽了,太徽剑宗刘景龙开始闭关了,清凉宗的女子宗主竟然已经有道侣了。

  李源说到那位贺宗主的时候,有些捶胸顿足,说这般神仙佳人,若是一辈子不被腌臜男子染指,该有多好。

  沈霖看着李源,她有些神色恍惚。

  有些羡慕这位水正的终年无所事事,以神灵之身,嬉戏人间。

  凫水岛那边。

  陈平安只觉得从今往后,自己一刻都不空闲了。

  那三十六块青砖蕴含的道意,如今只是做成了第一步,勉强算是请神入山,在山祠扎根而已,接下来将其彻底炼化为山根,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就是个花架子。可道意之难以炼化,比将那丝丝缕缕的水运抽丝剥茧,搬运去往水府,还要消耗光阴,此事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拗着性子慢慢淬炼。陈平安大致估算了一下,第一块青砖的完全炼化,需要足足一月,一天最少六个时辰。兴许越往后,其余三十五份青砖道意的炼化,会越来越迅速,但最快,也该有个两三年的水磨功夫。

  搬青砖上山,徙水运入府,都是长久事。

  好在陈平安知道了自己现在练拳,有些死练的趋势了,那就可以更加安心以练气士的身份修行。

  其实自己已经不用太过刻意追求每天走桩的次数,只要一身拳意流淌不停,瓶颈将破未破,顺其自然便是。至于能否以最强第六境跻身金身境,不是不求,只是不再苛求。若来之则安之,不来就不来。无需为了多出一份武运以便馈赠裴钱,而一味死练拳桩。若是连自己都走了歧路,还怎么给开山大弟子当师父?

  他陈平安什么时候强求过武运一物了?难不成师父都不强求了,弟子反而一定要有武道捷径可走?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又不是裴钱是你陈平安的弟子,就该得此好事。

  而且冥冥之中,陈平安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顾祐前辈的那份武运消散离去后,这个最强六境,难了。其实顾前辈的馈赠,与陈平安自己追求应得武运,两者没有什么必然关系,不过世事玄妙不可言。何况天下九洲武夫,英才辈出,各有机缘和历练,陈平安哪敢说自己最纯粹?

  十八停剑气叩最后一道关隘的景象,陈平安不再去多看。

  初一十五的砥砺剑锋,最终将两把飞剑炼化为本命物,也无需着急。

  接下来待在凫水岛,还是按照老真人的说法,好好炼化三处窍穴积攒下来的丰沛灵气。

  屋外又有雨。

  陈平安想了想,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撑伞出门去。

  山水依旧是山水,心境依旧有问题去自省,但是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只要不再身陷四顾茫然的境界,给他走出了第一步,就还算吃得住苦。

  陈平安缓缓行走于雨幕中。

  一件根本事,想明白了,便是一法通,万法通。

  拨开云雾见青天,见明月。

  心有诸多瑕疵大纰漏,补上便是。

  例如那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不赏又如何?落在他人身上的好事,便不是好事了?若是自己有心为善,当真无法改错更多,弥补过错,为那些枉死冤魂鬼物积攒来世功德,那就再去寻找改错之法,上山下水这些年,多少道路不是走出来的。你陈平安一直推崇那君子施恩不图报,难不成就只是拿来自欺与欺人的,落在了自己头上,便要心里不舒坦了?这般自欺的深处私心,若是一直蔓延下去,当真不会欺人害人?到时候背后箩筐里装着的所谓道理,越多,就越不自知自己的不知道理。

  解了心结。

  心境轻松,肩头沉重。

  不过陈平安没觉得有什么,不穿草鞋了,不也还是陈平安。天底下所有的贫寒之家,最不用拿来出说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吃苦。能吃得住苦,才享得了福。

  陈平安走了一圈凫水岛山水相邻路途,返回府邸屋舍,坐在蒲团上,开始坐忘吐纳,缓缓炼化盘踞在木宅的灵气。

  天地灵气,就是修道之人最大的神仙钱。

  就当是换种法子,好好挣钱。

  在等待指玄峰袁灵殿赶来凫水岛期间,关于如何最大程度汲取灵气,陈平安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之外,当然没有忘记画符。

  陈平安也没有废寝忘食,一天到晚修行,就只是六个时辰。

  这天凫水岛来了一位身材消瘦的中年道士,没有乘坐符舟,直接破开云海,御风而来。

  道士面带微笑,望向那位出门迎客的陈平安。

  道士打了个稽首,“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的五师兄,陈公子可以喊贫道袁指玄。”

  陈平安赶紧抱拳还礼,自然不会真的就称呼对方为袁指玄,而是袁前辈。

  带着这位指玄峰面相不老、岁数老、道法高的道门神仙,一起去往府邸。

  张山峰不清楚自家师门的真正底细,陈平安要知道更多,游历北俱芦洲之前,魏檗就大致讲述过趴地峰的诸多趣事,谈不上什么太隐蔽的内幕,只要有心,就可以知道,当然一般的仙家小山头,还是很难从山水邸报瞧见趴地峰道士的风闻。趴地峰与那些得以自行开山建府的道人,确实都不是那种喜欢招摇过市的修道之人。身边这位指玄峰高人,其实并非火龙真人境界最高的弟子,但是北俱芦洲公认此人,是一位玉璞境可以当做仙人境来用的道门神仙。

  袁灵殿将六百颗谷雨钱交予陈平安后,再邀请陈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也就没更多寒暄言语了。

  不是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临下,瞧不起陈平安这位三境修士,而是双方本就没什么可聊。

  所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又将袁灵殿送到岛屿渡口那边。

  袁灵殿笑

  道:“陈公子,贫道还是要感谢你对山峰的那一路照顾。”

  陈平安说道:“袁前辈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贫道不管。”

  袁灵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木小匣,“里边有一把恨剑山铸造的仿剑,陈公子别嫌弃礼物太轻就好。”

  陈平安有些震惊。

  只是不耽误收下礼物。

  与这些神仙假装客气,是不是傻。

  袁灵殿化虹离去。

  陈平安握着那只桃木匣子站在原地。

  心想此后与恨剑山购买仿剑,哪怕价格贵一些,也要再买个两把了。

  光是现钱,陈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颗谷雨钱傍身,腰杆硬得很。

  欠债的事情,就先让朱敛一个人头疼去吧。

  剩下的五百颗谷雨钱,陈平安不是不放心李源寄往落魄山,而是实在不愿叨扰太多,使唤人也得有个度。

  所以到了狮子峰再说。

  冬末时分。

  陈平安离开凫水岛。

  早就写好了一封信,寄给狮子峰。放在书案上,同时留下了那块李柳“三尺甘霖”螭龙牌,放在信上。

  起先打算让南薰殿水神娘娘沈霖帮忙转交信与玉牌,考虑之后,还是打算让李源帮这第三个忙。

  反正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写在了信上。

  至于那块“峻青雨相”,当然需要还给李源。

  李源一开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块“三尺甘霖”玉牌,说了一大通大义凛然的言辞。

  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李源,保证李姑娘如果怪罪下来,他陈平安来帮着解释清楚。

  李源这才稍稍放心。

  觉得她既然愿意称呼这个年轻人为“陈先生”,那么这位陈先生又愿意如此担保,就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陈平安让李源帮自己与南薰水殿道一声别,李源都硬着头皮揽下了那么大一个难题,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然更不在话下。

  李源一定要将陈平安送到龙宫洞天外边的桥头。

  陈平安还了那块刻有“休歇”二字的仙家橘树木牌,继续游历走大渎。

  就只是一袭青衫,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

  剑仙与养剑葫,暂时都放在竹箱里边。

  李源依旧没有走下桥,目送那个年轻人向西远游。

  李源回了凫水岛,都没敢去碰一下玉牌,只敢小心翼翼得快速抽出那封信,火速寄往狮子峰。

  一旬过后。

  李柳重返龙宫洞天,见着了战战兢兢的水正李源,破天荒给了个正眼和笑脸,说总算有点功劳了。

  听到这句法旨,李源差点膝盖一软就要跪地,这辈子头回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李柳收起了那块螭龙玉牌,随手抛给李源,让这位济渎水正拿去祠庙供奉起来便是,帮着凝聚香火精华。

  李源趴在地上颤声谢恩。

  只是李柳已经去往南薰水殿。

  沈霖见着了她,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李柳伸手一抓,将这位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剥离出来,然后伸手按住金身头颅,刹那之间,金身之上千万条细微裂缝便一一弥合。

  李柳手腕微坠,将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当中。

  李柳坐在凉亭长椅上。

  沈霖始终伏地不起,都不敢抬头。

  李柳说道:“辛苦了。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以后你来做济渎灵源公。”

  沈霖颤声道:“奴婢绝不敢有此奢望!能够继续守候南薰水殿千年,奴婢已经心满意足。”

  李柳皱眉道:“嗯?”

  沈霖不敢再有半点违逆,立即以头重重磕地,“领法旨!”

  李柳站起身,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沈霖就那么一直以大礼伏地,久久没有丝毫动静。

  直到李源大摇大摆走入避暑行宫,来到凉亭这边,沈霖这才缓缓起身,恍若隔世。

  李源腰间悬配那块“三尺甘霖”玉牌,挺起胸膛,走路带风,进了凉亭,朝那个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挤眉弄眼,用手指点了点腰间那块玉牌。

  瞅瞅,这是啥?

  沈霖对李源的动作,视而不见,她犹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长椅上,依旧神色恍惚,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当济渎灵源公了,你信吗?”

  李源好像挨了火龙真人一记五雷轰顶,呆若木鸡了许久,然后蓦然抱头哀嚎起来,一个后仰倒地,躺在地上,手脚乱挥,“为啥不是我啊,已经没了几千年的灵源公啊,大渎公侯,咋就不是任劳任怨的李源我啊。”

  沈霖虽然是心神失守,才说了此事,不过她不后悔泄露天机,水正李源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与其藏藏掖掖,到时候让李源更加崩溃,还不如开门见山,早早道破。

  不然双方心结更大。

  李源挺尸一般,僵硬不动。

  沈霖有些无奈。

  李源抽了抽鼻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闷闷道:“恭喜沈夫人荣登灵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后再来南薰水殿逛荡,少逗弄这边的随侍女官。”

  李源又开始双脚乱蹬,大声道:“就不,偏不!”

  李源彻底消停下来,可怜兮兮道:“我要去求老真人,卖给我一大罐后悔药,吃撑死我算了。”

  沈霖柔声笑道:“济渎封正一事,也没作准呢。”

  李源转过头,使劲摩挲着地面,眼神痴呆,委屈道:“你就可劲儿往我伤口上撒盐吧。”

  沈霖怔怔出神,感激火龙真人,也感恩那位客客气气、礼数周到的年轻人。

  李源突然一个蹦跳站起身,竟是直接破开了龙宫洞天的天幕,进入大渎水中,去追那个没良心的陈先生了。

  大渎之畔。

  陈平安正在掬水洗脸。

  突然探出一颗脑袋,由于太过无声无息,陈平安差点就要出拳。

  看到了是李源后,才敛了骤然间如洪水倾泻的满身拳意,笑问道:“怎么来了?”

  李源来到岸上,笑问道:“陈先生累不累,我帮你背竹箱吧?揉揉肩膀敲敲背儿?”

  陈平安有些头皮发麻,苦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腿,干嚎道:“陈先生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话,我这儿有两瓶,搁我这儿就是个累赘啊……”

  他娘的李大爷还要脸干啥?今儿就不要脸了!

  沈霖当她的灵源公便是,济渎按律是还可以有一位龙亭侯的,虽说品秩是差了点,可其实龙亭侯不归济渎首神灵源公管辖,只是龙亭侯的掌管水域,稍逊灵源公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一东一西,共管济渎。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无奈道:“再这样,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松开手,坐在地上,轻声问道:“陈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乡,某个捣蛋鬼的姐姐。”

  事实上陈平安到现在还是没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于南薰水殿在龙宫洞天的地位高低,陈平安也不愿意去深究,只依稀猜出那位沈夫人,应该在龙宫洞天的众多水神当中,身份特殊,毕竟是管着一座“水殿”。

  李源也没敢多说。

  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块已经供奉在祠庙的螭龙玉牌都给自己弄没了。

  李源黯然神伤。

  陈平安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轻声道:“我能帮上什么忙?说说看?只要是可以答应的,我不会含糊。”

  这下子轮到李源开不了口。

  其实这趟破例离开水龙宗地界,就只是心里边不太痛快而已。

  还真不是就一定要争取被封正为济渎龙亭侯,因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赶上,错过之事不可追。

  不过李源贼心不死,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番,便眨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笑脸愈发真诚,问道:“陈先生,我送你两瓶水丹,你收不收?”

  陈平安笑着摇头。

  李源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就知道。”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水,一壶从桥上买来的三更酒,一壶糯米酒酿。

  处处买那仙家酒,是陈平安的老习惯了。

  李源接过那壶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饮。

  陈平安这一路都未饮酒,小口喝着家乡米酒,也不言语。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却只是做了一半,先前觉得矫情,便没做剩下的一半。

  是那块“休歇”木牌,他跟水龙宗讨要来了,只是没好意思送给陈平安,免得对方觉得自己居心叵测。

  这会儿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抛给陈平安,笑道:“就当是酒水钱了。”

  陈平安借住那块木牌,笑道:“谢了。”

  李源似乎也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个儿回家哭去。”

  陈平安跟着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李源愣了一下,点点头,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归路心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莫不是斗诗?我陈平安自己写诗不成,从书上搬诗,能与你李源唠嗑一天一夜都没问题。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陈平安喝了口酒,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纵身一跃,去往大渎,却没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面上,弯来绕去,打道回府,时不时有一两条大鱼,被李源轻轻一脚踹出济渎几丈高,再晕乎乎摔入水中。

  陈平安收回视线,觉得有些好玩,开始期待将来陈灵均的大渎走水,与这李源,应该会很投缘。

  陈平安接下来的走渎,一路并无波折,沿途间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见闻。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楼有人夜间点灯,陈平安便望见一位官家妇摘下自己头颅,搁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轻轻梳理青丝。

  似乎察觉到了陈平安的视线后,她身姿倾斜,让那颗头颅望向窗外,瞧见了那位青衫男子后,她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将头颅放回脖子上,对着岸上那位青衫男子,她不敢正眼相望,珠钗斜坠,身姿婀娜,施了一个万福。

  陈平安笑了笑。

  妇人听见了婴儿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厢房。

  陈平安便继续赶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没有鬼魅作祟的阴沉气息,反而竟有一缕文运气象萦绕。

  经过一处临水村庄,陈平安见到了一个痴傻村童,便在他背后轻轻一拍,世间乡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可怜人。

  然后在夜幕中,陈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然后在天井旁站了一宿,听着某些“家长里短”,做了些小事,天明时分才离去。

  又一年冬去春来。

  不知不觉,陈平安就走到了大渎入海的尽头。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依旧风餐露宿。

  入海口有座大城,陈平安站在城中一座铺子前,有顾客与掌柜问那柑橘甜不甜,掌柜笑呵呵,来了一句,我说不甜你才买,那就不甜。

  陈平安觉得包袱斋当得如此硬气,才算登堂入室。于是与那掌柜多买了一斤柑橘,只留下一颗,其余都放入竹箱后,行走在大街小巷,打算出了城看过了大渎入海的风光,就去婴儿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狮子峰。

  握着柑橘,在街上缓缓而行,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一条巷弄。

  巷中有一位女冠,和一位年轻男子。

  年龄相近,但是身份悬殊,一位是宗主,一位是宗门首席供奉的嫡传弟子。

  那男子原先还有些奇怪,为何宗主要临时改变路线,来这满是市井气息的人间城池,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

  是等人。

  一个寒酸落魄的游学书生?

  陈平安没有转头继续前行,而是直接走向那条小巷。

  贺小凉神色自若,笑道:“好久不见,陈平安。”

  陈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微笑道:“更久不见,就更好了。”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后一步的男子眯起眼,虽未开口出声,但是杀机一闪而逝。

  陈平安问道:“又是专程找我?”

  贺小凉眼神复杂,摇头道:“不是专程,只是无意间撞见了,便来看看你。”

  那个男子已经觉得天崩地裂,哪里还有什么杀心杀意,一颗道心都要碎得稀烂了。

  在他心目中,身前这位神人一般的宗主贺小凉,两人看似只差一步,实则天堑横亘,他都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而且宗主连那个徐铉都不假颜色,何曾对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如此刮目相看?

  贺小凉看着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她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

  印象中,他好像一辈子都应该是那个穿着草鞋的黝黑少年,但是眼神熠熠光彩,又清澈见底。

  不该是眼前这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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