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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章 下宗


牛角渡。

青山拔地起,绿水东流去。雁在秋天。

一条巨大渡船缓缓靠岸,气势惊人,巨大的灵气涟漪,带动阵阵山风,相较于寻常的仙家渡船,显得异常庞然大物,如蛟龙偶作浅水滩之嬉游。正是那条修缮一事都没花落魄山半颗钱的风鸢渡船。

只有种秋和崔嵬,跟随这条渡船一起返回龙州地界,完成了风鸢渡船首次跨洲返航。

陈平安抱拳笑道:“辛苦了。”

山主这一开场白,哗啦啦一大片抱拳致礼的辛苦辛苦。

种秋忍俊不禁,与众人作揖还礼,崔嵬则有些不适应,只是还以抱拳。

陈平安最无奈,本来是诚心诚意与人道辛苦,结果倒好,愣是给东拉西扯得像是个调侃。

此次出门,落魄山这边跟随陈平安远游人数不少。

山主带了一拨嫡传弟子,止境武夫裴钱,剑修郭竹酒,五境武夫赵树下,练气士赵鸾。

供奉小陌,黄帽青鞋,书箱行山杖,更像是个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

还有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从拜剑台那边离开再远游的于斜回。

孩子见着了崔嵬,拗着性子,别别扭扭喊了声师父,约莫是觉得太窝囊了,孩子不忘冷哼一声。

崔嵬虽然意外,还是默然点头,眼中有了些笑意,万事开头难,只要于斜回愿意喊这一声师父,崔嵬就有十足信心,让孩子不白认自己这个师父。

落魄山掌律长命,带着她新收的弟子,纳兰玉牒。

自己教不了什么高明剑术,还给不起钱吗?

落魄山中剑修那么多,姜尚真,米裕,崔嵬,隋右边……与他们各买一两本剑术秘籍就是了。

掌律长命如今兼任风鸢渡船的大管事,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后,在那封寄往大骊京城的密信上言之凿凿,让自家先生务必答应此事,哪怕掌律长命不太乐意,也要有劳先生代为说服。

至于缘由,显而易见,这位宗门掌律,就是个聚宝盆。

因为这条风鸢渡船的分红,上下宗是七三分。

所以说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挖墙脚一事,可谓不遗余力。

崔东山想要六-四分,陈平安当然没答应,这个学生想钱想疯了吧。

此外还有骑龙巷草头铺子掌柜贾晟,和一个纯粹属于凑热闹的陈灵均。

这条跨洲渡船的二管事,正是目盲道士贾晟,这位龙门境老神仙,将来会负责渡船与沿途各处渡口、仙家门派的关系打点,人情往来,是一门大学问。

山上有那剑修在内的四大难缠鬼,可是在贾晟看来,还有两种人,最难打交道,因为最难久处无厌,一种是小地方的文人,再就是半山腰的谱牒仙师。

所幸贾晟自认还算有点江湖经验。

当时山主亲自莅临骑龙巷,与当了好多年的铺子代掌柜主动说起此事。

贾老神仙激动得不可抑制,只是反复喃喃一句“何德何能,才不配位”。

话是这么说,可既然是山主的意思,瞧得起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如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天大的重担落肩,都推诿不得,就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神仙之前被崔东山敲打过,脱去了那件扎眼的道袍,既然如今身份有变,升官了,总不能让各路仙师小觑了自家山头不是,老神仙就搬出了那件许久没有穿在身上的压箱底道袍,沐浴更衣,神清气爽,愈发仙风道骨了。

仙尉不肯挪窝,说是让我缓缓。

登上甲板,陈平安站在船头,与那些来渡口送行的人挥手作别。

陈平安先前问了白玄,愿不愿意跟随小陌练剑,小陌的大道根脚,修为境界,都与孩子照实说了。

白玄摇头拒绝了,说跟小陌是不是妖族出身没关系,反正一万年都在睡觉,跟剑气长城无冤无仇的,他就是不想找师父。

有句话,孩子没说出口。

他有师父。

陈平安当时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那就不用勉强了,以后练剑勤勉些,不要只是嘴上说说,不可挥霍练剑天赋,不要让你师父失望。

还有一对已经记录在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师徒,就比较喜庆了。

姚小妍,哈哈哈。白发童子,嘿嘿嘿。

师徒相认,没什么曲折情节,当时大概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跟随韦文龙在落魄山上打算盘多年的张嘉贞,今后会在渡船上边历练,风鸢已经为他单独开辟了一间账房。

还是崔东山的意思。

至于既是同乡又是同龄人的蒋去,在灰蒙山那边正式落脚清修了,蒋去暂时并无明确师承,他算是落魄山上,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的符箓修士,蒋去会经常飞剑传信云上城首席供奉,与真人桓云请教符箓学问。此次隐官大人重返家乡,还交给他一部抄手本符箓秘笈,扉页之上,以楷书写了《丹书真迹》,末尾还有个字体更小的“上”字。

张山峰没有跟随陈平安一起乘船去往桐叶洲,他打算独自游历宝瓶洲,要一路斩妖除魔,总归不会耽误参加落魄山的下宗典礼。

陈平安也没拦着,反正张山峰的师兄,也是落魄山的客卿之一,指玄峰袁灵殿其实一路为师弟暗中护道,先前在清源郡那边陈平安就知道此事了,还专门找袁灵殿喝了顿酒,聊完之后,才知道这位真君有了破境契机,只等带张山峰一起回乡,袁灵殿就会闭关,准备破境跻身仙人。

言谈之中,对于自己这次从几个师兄手中抢来护送一事,袁真君神色颇为自得。

渡船甲板之上,只有两层楼,四十余间屋子。

甲板之下,却有三层船舱,用来装载货物。

渡船成员,并不复杂,崔东山精心炼制的六十余位符箓傀儡、金甲力士,被分别命名为雨工、金师、挑山工、摸鱼儿等,反正陈平安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会负责渡船的日常修缮、以及渡船航线上的一些秘密地理勘察,听种秋说这些符箓傀儡加在一起,数量近百,就像那拨类似阴阳家地师的符箓金师,都被崔东山随手丢到了桐叶洲大地之上的山川之间,四处寻宝。

此外还有两位精通阵法的地仙鬼物,都是生面孔,估计以后会被下宗纳入祖师堂谱牒。

由于这条风鸢渡船是专门走商贸航线的,不挣那些谱牒修士游山玩水的神仙钱,外人一律不得登船,所以两层楼的闲置屋子,只要没人住,同样可以拿来储存货物。

陈平安直奔船舱,想要第一时间熟悉风鸢渡船的运转内幕,尤其要勘验那几座阵法枢纽。

种秋走在楼梯最前边带路,笑着介绍道:“一条跨洲渡船,有三事是重中之重,御风速度,结实程度,最后就是每次航行的吃钱多寡,也就是消耗灵气多不多,三者环环相扣,任何一个薄弱环节,可能都会带来意外以及亏钱。”

崔嵬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种夫子,跨洲渡船的经营门道,隐官大人其实早就无比熟稔了。”

当年在那座被说成是避暑行宫“分舵堂口”的倒悬山春幡斋,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确实没少跟跨洲渡船的管事打交道。

陈平安笑道:“还是不太一样的,那会儿更多是账簿往来,真正涉及到渡船本身的学问,其实我了解甚少,种夫子今天说得越详细越好。”

航行速度,拥有渡船的各大宗门、仙府,会有各种辅助手段,就像披麻宗那条渡船,有一大拨符箓力士在云中拖船,如纤夫拽船,快若奔雷。

然后一条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船体必须足够坚韧,经得起天上的风吹雨打,电闪雷鸣,能够扛得住一些天灾人祸,这就需要建造、镌刻大量的山水禁制和符箓阵法,当初陈平安带着九个孩子离开芦花岛造化窟,遇到女仙葱蒨之前,在海上遥遥见着了一条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渡船周边彩衣飞动,衣袂飘摇,如飞天群舞,就是因为有符箓高人在渡船壁面上绘制龙女、水仙。

在浩然天下,仙家渡船,接不接得住地仙或是玉璞境剑仙的倾力一剑,就是两道门槛,是试金石。

此外渡船损耗灵气的吃钱一事,大有讲究,就像老龙城的桂花岛,虽然航速慢,但是在此事上得天独厚,因为有桂夫人坐镇,岛屿中央有棵来自纯正月宫种的桂树,可以如同一位得道之士,自行汲取天地灵气,故而虽然桂花岛在海上速度不快,但是耗钱极少。

反观自己这条从玄密王朝密库里边捞出来的跨洲渡船,航行速度极快,不然对不起“风鸢”这个名字,但是原先的两座攻防阵法枢纽早已废弃,所以崔东山就只好自己动手了,镶嵌了不少黄紫符箓,其术法根本,仿造龙虎山天师府那道大门上层层叠叠符箓的不断加持,风鸢的这道防御阵法,如今还只有一个雏形,只是此举,最大优势,类似一个“无止境”的阵法叠加。

方才听种秋说,崔东山已经着手绘制后续阵图,还要将风鸢渡船改造成一条类似大骊军方的剑舟。

显而易见,崔东山是要将这条渡船,在百年之内,打造成就像一座可以四处迁徙的山上宗门。

而这些珍贵符箓与天材地宝的付出,崔东山没有向落魄山财库讨要一颗雪花钱。

唯独在消耗灵气这件事上,风鸢渡船远超跨洲渡船的一般水准,陈平安现在都怀疑郁泮水,是不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话了。

一处不落,陈平安跟着种秋看完了三层船舱和其中两处阵法中枢。

来到一处宽敞屋子,有一幅囊括三洲山河航线的山上堪舆图,渡船沿途的山川起伏,江河蜿蜒,大小仙府山头,一眼分明。

风鸢渡船的跨洲航线,大致属于南北一线,三洲之地,最北端的渡口,是北俱芦洲位于济渎中部的大源王朝,此外还有云上城,骸骨滩等,跨海之后,就是宝瓶洲最北部的横梁渡,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自家的牛角山,中岳,南岳,老龙城,桐叶洲那边,有北方的青虎宫,中部的大泉王朝,再往南则是玉圭宗,以及一洲最南边的驱山渡……这些都还只是相对重要的山上渡口,按照这幅堪舆图的显示和标注,未来加在一起的山上渡口,将会多达十七个,但是如今将近半数渡口,不是规模太小,就是残破不堪,暂时还不适宜风鸢渡船停靠商贸。

陈平安伸出双指,轻轻虚托起地图上那座名为采芝山的袖珍山头,原本不过芥子大小,蓦然之间,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地基大如桌面,陈平安稍稍凝神定睛一看,山中神道祠庙,亭台阁楼,纤毫毕现,再轻轻虚按一下,采芝山瞬间恢复旧样,轻轻挥袖,一座采芝山就像一粒光球被拂出地图,靠墙悬停,陈平安再一招手,采芝山物归原位,再握拳又骤然张开,陈平安就像置身于采芝山的一座崖畔凉亭中,旁有攲松,扎根崖壁间,虬枝横斜凉亭额眉处,如文士为淑女巧画黛眉,竟然犹有阳光洒落,透过古松枝叶,凉亭内如布满了金色鱼鳞。

陈平安揣手在袖,就像真的站在采芝山凉亭中,举目远眺,一袭青衫,浑身金光。

收起这份风景异象,陈平安对种秋笑道:“以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客,请人喝茶饮酒,风景极佳,反正可以随意缩地山河,凭喜好拣选画面地点,无异于两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联袂远游了。”

种秋笑着点头。

崔嵬看得目瞪口呆。

一幅山水堪舆图,还能这么耍出这种花样来?

这位元婴境剑修,到底是个实诚人。

种秋突然笑着朝崔嵬伸出手,剑修默默给出一颗小暑钱。

种秋收起小暑钱,笑道:“回头请崔兄喝酒。”

陈平安有些疑惑。

种秋解释道:“来之前,与崔嵬赌一事,我押注山主到了风鸢渡船上边,第一件事就是仔细逛遍船舱,崔嵬觉得山主登船的第一件事,怎么都该是挑选住处,再下船舱,然后只是随便瞄几眼。”

陈平安嘴上说着小赌怡情,挺好的,一边以心声与崔嵬道:“你不早说,方才登船就该与我知会一声,我肯定帮你挣这颗小暑钱,事后分账,甭管到时候我们俩赚大头,总好过你亏钱吧。”

崔嵬无言以对。

这种没赌品的勾当,他还真做不出来。

崔嵬以前还不太相信一个传闻,现在是毫不怀疑了,家乡那边曾经有个铺子,十个酒鬼九个托。

陈平安的四位嫡传弟子,这会儿相处一室,坐在一张桌上。

郭竹酒还是少女模样,腰悬一方抄手砚,她与裴钱相对而坐。

久别重逢,见面怜清瘦呐。

郭竹酒到了落魄山后,毫不犹豫认了裴钱当大师姐不说,还一口气认了赵树下当师兄,赵鸾当师姐。

赵鸾有些不安,郭竹酒给了个天经地义的理由,赵鸾你长得多漂亮啊,不当师姐就可惜了。

只要隐官师父一天没有正式收取关门弟子,那么自己就会一直是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就会有来越多的师姐、师兄!

皇帝宠幺儿嘛。

裴钱问了些五彩天下的事情,然后她一问出口,再看那郭竹酒的架势,裴钱就悔青了肠子。

因为郭竹酒早有准备,先给所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再拿出十几页纸,咳嗽几声,开始照着读了。

赵树下和赵鸾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是一座崭新天下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

只是等到郭竹酒从袖中又摸出一摞纸张,一手端碗喝水润嗓子,一手使劲晃了晃,哗啦啦作响。

兄妹二人就突然有些明白大师姐的心情了。

等到兄妹二人好不容易听完一场声情并茂的“说书”,一个说要练拳,一个说要吐纳,溜之大吉。

这间屋子是裴钱的住处,她躲都没法躲。

郭竹酒趴在桌上,说那只小竹箱留在了避暑行宫那边,是镇宅之宝,她回头跟裴钱一起去五彩天下游历,再还给大师姐。

裴钱单手托腮,望向窗外,说没问题。

郭竹酒脸颊贴着桌面,看着裴钱,好奇问道:“裴钱,你这个丸子头发髻,平常打理起来麻不麻烦,要是不麻烦的话,明儿我也扎个。”

裴钱微笑道:“简单得很,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郭竹酒抬起头,再换了一边脸颊贴桌,“裴钱,听说这边有闹洞房的风俗,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躲在你们的床底下啊?”

裴钱白眼道:“你嫁人了我都没结婚。”

郭竹酒哈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听小米粒说你在江湖上闯出了偌大名声,给我说道说道?”

裴钱摇摇头,“小米粒添油加醋瞎说的。”

本以为郭竹酒会继续让自己头疼下去,不曾想裴钱很快就听到了微微的鼾声,竟然睡着了。

渡船南下。

月涌大江流,危樯独夜舟。

抬头是月,低头人间。

此夜千秋月,清光百万家。

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兄弟二人,一边赏月小酌,一边谈心呢。

老道长抚须沉吟道:“有机会,得赶紧寄封信给周首席。”

陈灵均疑惑道:“干啥,缺钱花了?回头小张账房发供奉薪水,你将我那份一并拿去。”

我的钱,就是兄弟的钱,兄弟的钱,就是酒水钱。

老道长唏嘘不已,“周老弟要是再不回来,估摸着首席位置不保。”

陈灵均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咱们这位小陌兄弟,确是周老哥的一位同道,劲敌!”

两兄弟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莫怪咱们兄弟二人不讲江湖义气,实在是小陌太厚道。

陈平安比较意外,因为自己这么快就见着了那个魏羡的弟子,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姓柴名芜。

魏羡马上要跟随一支大骊精锐边军赶赴蛮荒天下,就在新老龙城那边,临时半路把小姑娘送到了渡船,还将一封书信给了柴芜,让她亲手交给山主陈平安。

小姑娘长相秀气,文文静静的,个子不矮,就是比起同龄人略瘦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总有一种错觉,眼前姑娘,小小年纪,脸上就像写了四个字,我想喝酒。

陈平安打开信封,看完信上内容,就觉得自己的那种错觉,是有理由的。

魏羡只说让陈平安帮忙找几个高人,为小姑娘传授山上几门仙术,要是山主愿意亲自传道是更好。

不用担心什么贪多嚼不烂的,教什么,她就学什么,学不学得成,看她自己的造化。

魏羡只有一个要求,柴芜的拳脚功夫,得由他这个当师父的亲自来教。

魏羡在信的末尾,还专门提及一事,柴芜每天都要喝酒,落魄山这边别亏待了。不白喝酒,他回头会补上钱。

跟陈平安这位山主对话,小女孩也没什么怕不怕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搁放在膝盖上,既不拘谨,也不懒散。

她就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市井小姑娘,没啥两样。

陈平安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大概是因为身形消瘦的关系,显得小姑娘一双眼眸尤其大。

陈平安拿出一壶酒水,递给柴芜,笑道:“你师父说了,你每天喝半斤酒,自己记得注意控制酒量。”

小姑娘终于露出几分腼腆神色,笑了一下,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接过酒壶后,保证道:“只喝两碗酒,四两酒,到不了半斤。”

按照魏羡在信上的说法,柴芜酒量随他,很不错。

她一般喝半斤烧酒,喝多了会吐,但是可以吐完再喝,一斤烧酒还是拿得下来的,还不会头晕,可喝少了就会不尽兴……

怀捧酒壶,到门口那边,小姑娘转头问道:“山主,要关门吗?”

陈平安笑道:“随意。”

小姑娘就帮着关上房门。

小陌一直坐在桌旁暗中观察柴芜,在小姑娘关门离开后,小陌开门见山道:“公子,我打算将那把本命飞剑剥离出来,赠予柴芜。”

小陌补了一句,“立即就做此事。”

实在是这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修道资质太好。

就算是见过了无数山巅风采的小陌,第一次瞧见柴芜,还是倍感惊艳,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仙材。

老天爷赏饭吃不说,还像是担心柴芜吃不饱,又送给了柴芜一只大碗。

一般入山修道,下五境修士炼气,想要汲取天地灵气,得凭借一座长生桥,勾连两座天地,再抽丝剥茧,分先出个清浊有别,颇为艰辛。此外还需开辟本命窍穴,作为人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又是一桩难事。

小陌难得如此坚决,解释道:“想必公子已经看出来了,柴芜汲取灵气,不存在任何障碍,就算直接丢给她一堆神仙钱,她都能吃得一干二净,几乎没有任何损耗流失,这种修道胚子,修行越早越好,砸钱越多越好,要是落在皑皑洲刘氏手里,估计柴芜的修道之地,就会是那位财神爷的财库里边了。”

如果柴芜得了小陌的那把飞剑,再被她成功炼化为本命物,汲取灵气的速度,就会更加惊人,如鲸吞如龙汲水。

陈平安有些为难。

小陌笑道:“公子多想了,我就是白送她一把本命飞剑,不要任何传道名义,绝不会与魏将军抢徒弟。如果可以的话,公子都不用说是我送的。”

越早给出那把飞剑,越早炼化,柴芜的大道裨益越大。

陈平安皱眉说道:“这只是其一,另外你的境界修为怎么办?”

即便小陌有十足把握不用跌境,可终究会折损修为,影响到小陌出剑的杀力。

就像小米粒说的那句无心之语,天底下谁挣钱都不容易。

那么修行更是。

小陌不是一般的心大,笑道:“就像米裕的玉璞境瓶颈,不是一般的境界瓶颈,小陌的飞升境圆满巅峰,亦是不一般的巅峰。”

为人处世,小陌与自家公子已经学到不少,比如既不妄自尊大,又不妄自菲薄。

再比如出门在外,跌境为敬,与那酒桌上的先干为敬你随意,是一个道理。

其实些许修为折损,对小陌而言,确实影响不大。

真要有什么递剑分生死的机会,无非是祭出那把胜负手飞剑的事情而已。

所以赠剑此举,还真不是小陌托大,小觑了浩然山巅修士的杀力。

连同自己在内,蛮荒天下的那拨长眠修士,注定没有一盏省油灯。

小陌肯定自己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也不是防御最强的那个。

但小陌可以笃定一事,自己绝对是攻防都在前三甲之列的修士。

反正不用去蛮荒天下掺和什么了。

而这座浩然天下,能够让小陌去分生死的山巅修士,本就不算太多,约莫是双手之数。

何况相当一部分,都与自家公子关系不错。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刘聚宝。

陈平安正色问道:“小陌,你真想好了?”

小陌点头道:“那就有劳公子转赠此剑了。”

双指捻起,好似虚握一物,随后出现了一条剑气流转的鲜红色彩,如一条火龙。

竟然是那把大炼的本命飞剑,就这样被小陌从本命窍穴当中,硬生生剥离扯出,最终凝为一枚长约三寸的火红剑丸……

陈平安忍不住骂道:“小陌你大爷。”

剑修剥离本命飞剑一事,伤及大道根本,哪有小陌这么轻描淡写不当回事的。

陈平安不得不第一时间祭出笼中雀,帮忙遮蔽天机气象,不然估计整条风鸢渡船,都要误以为遭遇了大修士的术法轰砸。

然后陈平安取出一把自己亲手制造的槐木剑匣,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如今都没个名字的本命飞剑,气笑道:“这么一份天大的见面礼,具体怎么送,该怎么跟小姑娘说道此事,容我先想一想,肯定是要说清楚的,我可没脸贪功瞒报。”

小陌难得玩笑道:“公子不要贪墨此物就行。”

陈平安直愣愣看着小陌,跟谁学的?

之前朱敛私底下找到自己,对小陌赞不绝口。

因为小陌与他说一句“落魄山中,多赤子之心,约莫是近朱者赤的缘故”。

小陌尴尬一笑,自己果然不适合这么轻佻聊天,还是得本色做人。

与谁学都不如与公子学,来得事半功倍。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飞剑名字就叫‘薪火’吧。”

薪火相传。

希望柴芜得此福缘,此后修行路上,她能够多加珍惜,将来若是遇到类似的有缘者,也能如今天小陌一般,继续将这把飞剑传承下去。

小陌笑道:“有点憧憬未来了。”

风鸢渡船在中岳附近一处名为苦葫芦的仙家渡口停岸,因为有大小两座湖泊相连,形若葫芦状,由此得名。

其实湖水极为清冽,至于为何名字中会有个苦字,山上一直没有明确说法。

渡口那边,山君晋青和一位文气浓郁的青衫文士,并肩而立。

此外还有卢白象和两个弟子,元宝元来,也在这边等候风鸢渡船。只不过葫芦渡人多眼杂,师徒三人已经悄然登船。

卢白象如今是中岳某座储君之山的供奉,弟子元来还曾在山中得到一桩仙缘。

有小米粒在,就没有陈平安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所以这次元宝去往桐叶洲,到时候她见着曹晴朗的第一面,陈平安就得瞧几眼,看看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属实。

虽说旧朱荧剑道双璧之一的元白,最终还是没能离开正阳山,跟随晋青来中岳修道,而是去了一处被正阳山祖师堂命名为篁山的地方,负责筹建正阳山下宗事宜,一旦摘掉宗门候补的后缀二字,元白就会成为一宗之主,只不过元白的境界,多半会在元婴境停滞不前了,这也是正阳山放心让元白住持未来下宗事务的根源之一。

可晋山君还是很念陈山主的这份情,所以爽快答应落魄山这边,以后风鸢停岸费用,一律打五折。

其实上次崔东山坐镇渡船,南下桐叶洲,中途停歇苦葫芦渡,其实当时渡船之上有个化名邵坡仙的剑修,晋青登船时,没有与之见面。

但是等到这位大山君下船返回祠庙后,就站在在门口那边,毕恭毕敬,与那条倏忽间没入白云中的渡船,遥遥作揖拜别。

陈平安带着小陌下了渡船,笑着快步前行,抱拳行礼道:“见过晋山君,吴郡守。”

青衫文士,是家乡那边的老熟人了,正是吴鸢,当年在龙州槐黄县碰了一鼻子灰,仕途上布满了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丢下的软钉子,最终黯然离开龙州,等于是被贬谪到了中岳山脚处的一个小郡,如今成了个大骊偏远边境的官员,官身依旧是郡守,作为国师崔瀺的记名弟子,又是龙州槐黄县的首任县令,仕途攀升一事,简直是高开低走得无以复加了,在当地官场看来,吴郡守至多就是去陪都的小九卿衙门捞个闲职,在那边养老。谥号?追封?做梦呢。

但是陈平安知道,吴鸢很快就会回调,破格升任为旧龙州、新处州的“新任”刺史。

晋青抱拳,朗声笑道:“见过陈山主。”

吴鸢作揖还礼,微笑道:“吴鸢拜见陈师叔。”

被吴鸢称呼为小师叔,让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今天来,是与中岳山君商议开建采石场,砍伐木材,购买河砂三事,当然都不是什么寻常的木石,只说中岳一座储君之山独有古檀木,在宝瓶洲的名声,就仅次于豫章大木,是早年中部各国宫殿栋梁廊柱和卤薄仪仗的首选,朱荧王朝专门在山脚设置采办处,一直被皇家宫廷垄断开采,都不是什么按棵售卖,而是论斤卖的,寸檀寸金。

先前崔东山跟晋青谈妥了意向,却没能谈拢价格,就只好让先生亲自出马了。

南边的桐叶洲几乎处处是遗址废墟,陆陆续续复国,对于出自山上的仙家大木、石砂,需求巨大,地大物博的桐叶洲本地当然也有,只是一来开采不易,二来各个仙家一样需要恢复祖师堂,总要先紧着自家的仙府重建,再加上桐叶洲山上山下,比阔一事,蔚然成风,争抢着当那冤大头,哪怕拴紧裤腰带,或是与人赊账借债,都要将皇城宫殿、地方城池建造得比战前更加气势恢宏。

小陌就在旁安静看着自家公子,与一位山君和一位郡守谈笑风生,价格一事,都没什么好事多磨的,好像山君晋青就等着自家公子露个面而已。

采石场,伐木和河床挖石砂三事,甚至无需落魄山这边派人监工,晋青只让陈山主放心便是,细水流长的买卖,没必要为了几颗神仙钱丢了自家中岳的脸皮。

陈平安笑着点头称是。

没来由想起一个可能是出门没翻黄历的仙家门派,好不容易从魏檗的北岳地界搬迁到了中岳,结果就碰到了山君晋青大办了一场夜游宴。

真是个足可令人热泪盈眶的意外之喜……

风鸢渡船继续南游。

种秋和卢白象,两个出自福地的同乡人,久别重逢,就相约对弈几局。

小陌在旁观战,观棋不语真君子。

凝伫久,闻棋子落枰声,一声声静。

一间屋内,于斜回盘腿而坐,正在吐纳炼剑,崔嵬就在旁观察弟子的气机流转,寻找细微处的瑕疵。

裴钱在船尾那边,正在给赵树下教拳。

有那么点代师授业的意思。

赵树下练拳专一,只在撼山拳上边下苦功夫,如今是五境武夫瓶颈。

境界不低,却也不高。

不低,是相对于一般的纯粹武夫,不高,是相较于师父的落魄山。

无论是前辈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还是同龄人的裴钱,岑鸳机,元宝元来他们,赵树下这么多年的武学之路,都显得极为平常,毫无悬念的资质垫底。

尤其是面对同为师父嫡传弟子的大宗师裴钱,赵树下难免自惭形秽。

教拳不喂拳,等于白忙活。

切磋一场,只不过裴钱出手极有分寸,不管是拳头,还是肘击,脚踹,即便点到即止,看似蜻蜓点水,可裴钱再压境,还是让赵树下没少吃苦头。

等到裴钱收拳停步,赵树下脸色微白,手臂颤抖,摇摇欲坠。

双方各自后退一步,抱拳相向。

裴钱轻声说道:“赵师弟,你的拳脚有点死板了,递拳之人敢死,可是拳意不活,终究差了点意思。”

毕竟是同门,所以裴钱说话,还是很克制了,措辞谨慎,免得伤了这个师弟的自尊心。

赵树下又不是什么笨人,其实知道这个裴师姐的良苦用心。

裴钱给他喂拳,就是浪费她的时间。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赵师弟,你的拳意气象,其实很好,得了个‘正’字之意,再接再厉。”

赵树下的六步走桩,早已走得炉火纯青。

但是武夫问拳,终究不等于比拼拳法桩架,所以赵树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台,也远远算不得什么优势。

与人越境问拳,就更是奢望了。

但是裴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师父好像故意不传授赵树下一些高明拳法?

柴芜今天喝完两碗酒,将两只白碗叠放在桌上,小姑娘打了个酒嗝,开始修行,继续炼化那把名为“薪火”的飞剑。

之前山主亲自传授给她一道炼物仙诀,但是学问太高深了,字数还多,而且都是些没听过的生僻词汇,她就像喝高了,头晕……

最后山主就让那个赠送飞剑的小陌先生,过来跟自己聊天,聊了一会儿,她就大致听明白了,只需要用点心,将那口气,像蛛网一样散开,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时走七八条路,就成了,反正那些路线,小陌先生都说得真切,有人帮忙指路,柴芜只需要照做就行了,跟在香烛铺子跟老师傅学折纸没啥两样。

陈平安坐在张嘉贞的账房内。

纳兰玉牒在这边帮忙打杂,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一手翻动账本,一手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从韦文龙,到张嘉贞,再到纳兰玉牒,只说账房先生,落魄山确实人才辈出,都没有什么青黄不接的忧虑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无奈,先前传授小姑娘炼物之法,反复说了两遍口诀。

一问一答。

听明白了吗?

听不懂。

记住内容了吗?

记不住。

最后陈平安只能搬救兵,喊来小陌帮忙为小姑娘传道。

陈平安坐在一旁,看着小陌与柴芜的一个问话一个点头,山主又被震惊得只能默默喝酒,压压惊。

终于懂了。

只有修道天才与修道天才,才能聊。

就像早年宁姚教陈平安拳法,不同的立场,一样的无奈。

纳兰玉牒好奇问道:“隐官大人,中岳那边的檀木很占地方啊,这也就罢了,毕竟檀木值钱,可是采石场和河床出产的石砂两物,又重又占地方,价格也很难上去,风鸢是条跨洲渡船唉,从宝瓶洲中部一路运到桐叶洲,成本太高了,咱们会不会亏钱啊。为何不让比较短途的翻墨渡船做这笔买卖?”

陈平安笑了笑,转头望向张嘉贞,“嘉贞,你帮玉牒解释一下缘由。”

张嘉贞说道:“如今桐叶洲各国百废待兴,什么都缺,但是最迫在眉睫的,肯定不是那些清供雅玩,古董字画,而是一国京城的土木重建,所以我们挣的不是当下钱,而是一笔未来钱,此外我们要是跟那些皇帝君王处好关系了,建立起长久的商贸往来,做好铺垫,这对风鸢渡船来说,就不愁未来没有挣大钱的机会,再者我们甚至可以现在就以一个极低的价格,从各国将相公卿手中,大肆购置那些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愿意高价入手的‘无用之物’,故而风鸢渡船的一南一北,是各有倾斜的,玉牒,你要是将这些因素计算在内,就会发现隐官大人和崔宗主的这笔中岳买卖,不但划算,而且极其挣钱了。”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此理。买卖一事,真金白银当然重要,但是同时也需要明白一个道理,在账簿外边见大钱。”

纳兰玉牒听得眼神熠熠,“学到了学到了!”

陈平安笑道:“再就是桐叶洲山下缺金银,山上缺神仙钱,所以下宗少不了要用借钱一事挣人情。”

纳兰玉牒问道:“放高利贷?谁敢不还钱,就让米大剑仙找上门去砍人剁手?!”

张嘉贞其实也想知道答案,因为如今不少别洲势力,就都在桐叶洲那边做这种事情,是一桩堪称暴利的生意。

陈平安摇摇头,“别人都这么做,我们不这么做。”

纳兰玉牒想了想,忧心忡忡道:“树大招风呢,会不会惹来仇视和被孤立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需要米大剑仙坐镇下宗嘛。”

张嘉贞突然站起身,正衣襟,与隐官大人默默抱拳。

一国君主与山上神仙借了高利贷,到时候如何偿还?自然是均摊到百姓头上。

陈平安朝张嘉贞虚按两下,然后开始翻阅账本,“我们继续各忙各的。”

自家藕花福地的一些出产,比如狐国的符箓美人,因为如今狐国三方势力之间再无血腥厮杀,都是一些寿终正寝的老狐,兵解离世后的遗蜕,数量稀少,但是品秩高出不少。

而且崔东山在信上说起一事,机缘巧合之下,被他找到了三位桐叶洲玉芝岗的淑仪楼修士,年纪不大,都是百来岁,当初玉芝岗宗门覆灭之时,三人刚好在外游历,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使得淑仪楼冠绝一洲的符箓美人,没有就此香火断绝。虽说这三位弟子的手艺,比起那两位淑仪楼道侣师尊的丹青圣手,要逊色不少,但是问题不大,三位淑仪楼弟子只需要绘制美人,他崔东山和老厨子,都可以完成最后的“点睛之笔”。

此外只说采购家乡小镇民窑烧造的瓷器,还有还需要去彩衣国洽淡的斗鸡杯、地衣等物,具体的数量比例,就需要根据后续的售卖情况,进行一次次的细微调整,比如有些货物的利润高,但是占地大,或是容易压货囤积,对这些相对琐碎的细节,陈平安门儿清。

毕竟关于此事,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里边,个个是行家里手,就连桌子靠门的米大剑仙,避暑行宫的扛把子,都不算门外汉。

做生意,其实就是翻山与蹚水两事,所谓翻山越岭,无非是打破当地商贸壁垒,再试探一条条流水财路的深浅。

还有桐叶洲那些四处流散的孤本善本书籍,陈平安在驱山渡那边就已经见识过了,还有不少昔年被誉为一片千金的名贵官窑,跟那些书籍是差不多的下场,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售卖,各大渡口,随处堆积,铺子都不稀罕还价。不过这样的捡漏机会,最多再过一二十年,想必就会逐渐消失,重新变成那个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的说法。

这天清晨时分,一轮红日跃出海面。

风来水面,坐看云起。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

赵树下在屋内六步走桩,突然响起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师父。

陈平安笑道:“走,陪我一起走桩。”

师徒一起去往船头那边,陈平安笑道:“这么多年,除了撼山拳,也没教你更多拳招,今天补上。”

陈平安今天教了张山峰自创的那套拳法。

赵树下依旧是有样学样,可惜学了个形似神不似。

陈平安就帮忙查漏补缺,赵树下神色愧疚,轻声道:“师父,我资质差,给你丢脸了。”

也就是在落魄山,不然搁在任何一个山上仙府或是江湖门派,肯定少不了几句碎嘴闲话,或是玩味视线。

在落魄山这边,没有谁在背后嚼舌头,因为都是……当面说的,比如陈灵均和白玄,每次见了面,喜欢摔袖子劈啪作响的青衣小童,就会老气横秋告诫几句,树下啊,练拳一事不可懈怠啊,你瞧瞧咱们裴钱,那境界嗖嗖嗖的,无妨,我今儿传你几手绝世拳法,蜈蚣蹦晓得不,看好了……至于白玄,赵树下每次路过那个行亭摊子,白玄都要招呼他进去落座喝茶,被拉着闲扯几句,树下啊,你跟某人作为同门,你竟然打不过一个娘们,让我很失望啊,别愣着啊,喝茶喝茶,我这茶水,与隐官大人在家乡那边的铺子酒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喝了可以涨境界的……

其实被陈灵均和白玄两位大爷这么一闹,这让赵树下反而心里好受很多,平时练拳反而不那么着急了。

陈平安气笑道:“说什么混账话。”

重重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你可以不相信自己的习武天赋,但是一定要相信师父收徒弟的眼光。”

采芝山的花朝渡。

风鸢渡船在此停泊。

无巧不成书,山君范峻茂和山神王眷的待客之地,就是那座凉亭。

陈平安带着小陌,还有陈灵均和贾老神仙,在这边落脚。

大骊旧南岳,曾经是货真价实地积土成山而成,如今的新南岳,亦是如出一辙。

由大骊王朝牵头,南岳旧址周边十数个大小国家,合力促成此事,毕竟需要一座大岳,帮着稳定一洲南方的山河气运。

浩然天下自古有一条“改京城不改五岳”的不成文讲究。

一洲即一国的大骊王朝,失去了半壁山河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一洲五岳依旧,在谁的国境内,就谁去祭祀。

所以如今的南岳范峻茂,就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脱离大骊宋氏管辖的大岳山君。

用范峻茂的说法,就是一个字,爽!

一场大战过后,其实整座南岳都给打没了一半,再被搬空一半,而南岳数座储君之山中,也只有采芝山得以侥幸保全大半,作为妖族大军临时设置的仙家渡口之一,如此一来,采芝山作为整个宝瓶洲南方为数不多的大山,愈发显得一山之下万山之上。

凉亭那边,一身墨绿长袍的范峻茂盘腿而坐,见着了陈平安一行人,也只是抬手抱拳,意思一下。

采芝山的山神王眷,却是头戴冠冕、紫衣象简的华贵装束,冠冕之上缀宝珠,大如青梅,一看就是件山上至宝。

一般人若是不知真相,第一眼瞧见了这两位,肯定会误以为王眷才是大岳山君,而范峻茂就只是个祠庙的女子神侍。

王眷也参加了正阳山的那场观礼,下榻于拨云峰,当时一洲山神齐聚,与邻近一峰的水神酒宴,遥遥对峙。

当时正阳山祖山那边,传信飞剑如花开,王眷就收到了陈平安的一封密信,还得到了一枚篆刻“峻青雨相”的玉牌,转交给范山君。

得到密信末尾的“提醒”,王眷就火速离开了正阳山。

范峻茂背靠栏杆,开门见山道:“说吧,怎么偿还这笔恩情。”

陈平安笑道:“真不是讨债来了,就只是叙旧,大不了以后渡船路过渡口,你这个山君与王山神,多多照拂就是了。”

范峻茂说道:“少来这套,你不登门找我,我也会找你,终归得有个章程,不然以后就咱俩别叙旧了,难道见着你,就先给恩公磕个头?再说我可不想分心‘照拂’一条渡船百年千年,没个尽头的混账事。”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南岳各路神灵辖境内的一切天材地宝,只要是可以兜售、并且愿意买卖的,我落魄山得分一份,最少三成,而且必须价格公道,以最低的市价入手。”

范峻茂大手一挥,“就这么说定了,喝酒就算了,留在下次我那山上的夜游宴,管够。”

一旦范峻茂跻身玉璞境一事。

就得按例举办夜游宴。

陈平安笑道:“还有一事相求,我想要与王山神求-购采芝山的幽壤,约莫三千斤,当然多多益善,价格好商量。”

采芝山的幽壤,是万年土的一种,在宝瓶洲极负盛名,是英灵阴物开辟道场小天地的根本奠基之物。

故而王眷的金身神主撤离采芝山之时,大骊王朝专门帮忙将所有幽壤搬迁一空,绝不留给妖族大军。

范峻茂又要大手一挥。

王眷赶紧以心声提醒道:“范山君,采芝山的幽壤,大骊宋氏前些年陆陆续续,已经拿走大半,如今所剩不多了,我这边只有两万斤,范山君是清楚的,这幽壤若是少于万斤规模,就不成气候了,极难培育出新土,反而可能会年年递减。”

范峻茂犹豫了一下,还是大手一挥,与陈平安说道:“我那边还有一万斤,都拿去,没什么价格不价格的,幽壤再珍贵,都比不上那块玉牌。”

此物正是让范峻茂重新火速跻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机所在。

王眷先前返回采芝山,立即上供了一万斤幽壤给南岳。

其实前些年,这位采芝山的储君山神挺尴尬的,因为一场大战过后,南岳都被彻底打没了,就有了个大储君小山岳的格局,这让王眷的金身品秩重返元婴境后,都没敢举办夜游宴,不然提升跻身品秩一事,对于一座大岳储君山头而言,能算小事?

只能等着山君范峻茂的恢复境界,再一起办夜游宴了。

所幸范山君马上就可以重返玉璞。

陈平安再看淡修士境界一事,也不由得羡慕几分,这些地位显赫的五岳神灵,真是不用如何修行。

范峻茂都不给陈平安说些客套话的机会,问道:“你跟魏檗是穿一条裤子的,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请北岳那边送些熟门熟路的管事婢女过来南岳,我那场夜游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能办得太差了,这种事情,就数北岳经验最丰富,是一洲公认的,陈平安,这种事情,总不至于为难吧?”

还真不是范峻茂开玩笑,仙家庆典一事,最为麻烦,谱牒仙师和山水神灵、还有将相公卿的座位安排,下榻之地,酒水蔬果,乱七八糟一大堆琐碎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这种事情,半点不为难,我们魏山君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范峻茂看了眼那个穿得花里花俏的目盲老道士,转头对采芝山山神说道:“以后你与这位风鸢渡船的二管事,多多往来。”

王眷笑着点头。

至于范山君今天送出去的一万斤幽壤,问题不大,等到南岳举办夜游宴庆典,采芝山这边再送出去一万斤就是了。

随后范峻茂拗着性子,陪着陈平安他们一起登山游览风景。

贾老神仙与山神王眷相谈甚欢。

老龙城遗址,重建一事,如火如荼,随处可见的大兴土木,尘土飞扬。

陈平安与孙嘉树和董水井,相约在大海之滨。

除了小陌,还有难得现身渡船之外的米大剑仙。

聊完了正事,当然是老规矩,拉他们入伙,一起跨洲挣钱。

这里曾经有一处荷花浦。

这是米裕在浩然天下第一次踏足陆地处,第一眼所见风景,尤其记忆深刻。

米裕就试探性问道:“能不能重新种上十里荷花?”

孙嘉树点头说可以,只是一听神仙钱数目,米裕大吃一惊,要远远过于自己的预估,一下子就没了与隐官大人借钱的念头。

孙嘉树笑着解释道:“海上植荷,不比寻常,荷花又是仙家种,维护起来,花钱更多。”

以前都是苻家带头,其余几个家族共同出钱,也就是个花钱挣脸的门面事。

米裕叹了口气,钱是英雄胆,自己兜里还真没几个神仙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陈平安笑道:“这笔钱,我们落魄山来出好了。”

米裕有些难为情,立即以心声说道:“隐官大人,别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千万别花这个冤枉钱。”

孙嘉树点头笑道:“买荷种荷两事,可以由米剑仙出钱,之后养护一事,就让新老龙城几个大姓负责,我去帮忙找人商议此事,相信不会有什么异议。”

剑气长城的米拦腰,要在这边种植荷花,重建仙迹,老龙城除了苻家之外的那些个墙头草,谁敢说个不字。

到时候老龙城这边估计还得立碑撰录此事,植荷人,米裕。

孙嘉树知道陈山主的用心。

一举两得,让自家的次席供奉米裕遂愿,同时也算帮了孙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如今几个大家族之间,各有靠山,不同于以往的苻家一家独大,都跟大骊朝廷的官场攀附上了关系,故而相互间的勾心斗角,愈演愈烈,由孙嘉树提出此事,可以帮自己家族省去许多麻烦。

道理再简单不过,如今孙家的山上盟友,是那座落魄山,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前些年,与落魄山的合伙买卖,孙家始终藏掖,如今不用了。

一条渡船,跨洲泛海。

两洲之间的广袤大海,皆是战场遗址。

一路离开陆地数千里的海面之上,时不时都会有修士,施展辟水术法,入海打捞法宝。

此事之前被大骊王朝禁绝,朝廷专门派遣一拨随军修士和青乌先生,在此寻觅海中遗落宝物,任何收获,都必须收缴宋氏国库。

前不久才刚刚解禁,宝瓶洲和桐叶洲两洲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之多,闻风而动,蜂拥而来,更有不少消息灵通的,早就在老龙城遗址那边趴窝了,虽说注定捡不着大漏,毕竟已经被大骊修士反复搜刮了几遍,可是大骊开禁后,不乏有人已经发了一笔横财,老龙城几大姓氏专门有修士购买这类宝物,随便转手一卖,就挣了个盆满钵盈。

米裕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身边的隐官大人。

这种勾当的真正宗师,就站在自己身边呢。

下边那些碰运气捡破烂的练气士,得认个祖师爷,若是先来这边敬个香,说不定真会有些意外收获。

隐官大人立即斜眼看来,米剑仙悻悻然。

海上有几个修士身影,瞧见了那条风鸢渡船,就急匆匆御风赶来,是一拨桐叶洲修士,在这边还真挣着了钱,就想要搭船南归家乡,不然御风跨海,太过辛苦,意外还多。

修士开口说话,却是宝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骊官话。

没办法,今时不同往日了,要是不会说这大骊官话,在老龙城这边根本混不开。

一听说是落魄山的私家渡船。

二话不说,得罪,告辞。

陈灵均瞧见这一幕后,捧腹大笑,哎呦喂,笑得大爷肚子疼了。

人的名树的影。

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山上门派,美其名曰观礼道贺,实则是一场气势凌人的问剑。

宝瓶洲独一份的,与那北俱芦洲真心没啥两样了。

问剑别家宗门,这在宝瓶洲历史上,好像是首例。

这大海之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搭船?主动上贼船入匪窝不是?小心有命登船,没命下船。

这让毫无用武之力的贾老神仙,既欣慰又遗憾,欣慰的是,自家山门的威名远播,遗憾的是,对方都未领教自己的待客之道。

风鸢渡船已经可以依稀看到桐叶洲陆地的轮廓。

很快在一天夜色中,渡船来到位于一洲北方的清境山渡口,陈平安带着裴钱一行人,登山拜访天阙峰青虎宫。

先前祖师堂都搬迁去了宝瓶洲,老元婴陆雍更是成为了大骊王朝的二等供奉,传说跟大骊藩王宋睦,更是关系不浅,有份私谊。

上次陈平安送了一方底款是清境的印章,同行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也送了老神仙一句话。

“桐叶洲有个陆雍,等于让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门。”

在那之后,陆雍就挑了个好时辰,消耗了一份清境山的山水气运,最终运道相当不错,成功炼出两炉子的坐忘丹,一股脑儿送给了叶芸芸的蒲山云草堂,老真人破例没有藏私,不曾按照老规矩,偷偷昧掉两三粒。

其实叶芸芸那边,按照预期,能够花重金买到一炉,就已经算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结果白送了两炉,并且是青虎宫一位宫主嫡传弟子,亲自送到了蒲扇云草堂,一向不太喜欢待人接物的叶芸芸,亲自待客,这位女子止境武夫,想要按照事先跟那位曹仙师的约定,以山上的市价购买这两炉子价值连城的“羽衣丸”。

不料那位青虎宫的金丹道人,执意不收钱,也不管这位被誉为黄衣芸的女子宗师,是什么止境武夫,道士只是咬定一事,要么蒲山草堂白拿,要么自己就带回了。

反正自家青虎宫的坐忘丹,还真不愁卖。

当得起“天下独一份”的说法,可遇不可求,此丹极难炼成,因为除了青虎宫那门密不外传的师承炼丹秘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味炼丹材料,正是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是昔年一洲地仙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不然也无法成为桐叶洲祖师堂的“御用”赏赐之物。

陆雍早年每次炼丹成功,都会故意偷偷“克扣”下一两颗,白送给太平山,反正被那些宗门预定的一炉子丹药,丹药颗数历来是没个定数的。

卖给一洲各大宗门,那是图钱,外加挣份香火情。

白送给太平山,那是仰慕老天君和山主的侠义之风。

而因为一桩陈年恩怨,使得陆雍公认是一洲修士当中,最反感江湖武夫的一位陆地神仙。

所以叶芸芸才会那么意外。

陈平安今天与老神仙一番叙旧过后,破天荒有些难为情,“陆老哥,我可能需要与你预定一炉坐忘丹了,十年之内都可以。”

因为此丹能够帮助练气士温补心窍,梳理和祛除人身山河的各种修行细微隐患,对于如今跌境极为惨重的陈平安来说,这青虎宫坐忘丹,刚好对症下药,所以可能比起任何珍稀丹药,都要来得一场及时雨。绝不是什么锦上添花,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

不然陈平安还真开不了这个口。

自家一洲,玉圭宗,小龙湫,金顶观,大泉王朝等,都纷纷求丹。更不谈北边的宝瓶洲,还有大骊陪都的藩王府邸,神诰宗,老龙城苻家,仙君曹溶的道观,也都有预定。按照既定安排,别说一两百年,三百年之内,陆雍都不得闲。

但是陆雍却爽朗笑道:“巧了不是,贫道手上还剩下几颗,这就给陈老弟拿去。”

本来是打算送给几位嫡传和再传弟子,作为未来开峰的礼物,前些年跟随自己一路颠沛流离,劳苦功高,在那宝瓶洲,从头到尾,最早落难之时,受尽白眼,等到无偿为大骊边军炼丹一事,风水轮流转,变得备受敬重,不少宝瓶洲仙府都与青虎宫嫡传或暗示或明示,想要招徕他们,更换师门,却始终没有任何一人想要脱离青虎宫祖师堂谱牒。

早知道陈公子自己想要坐忘丹,上次白送两炉给叶芸芸,就不那么实诚了。

陈平安刚要说话,老真人抬起一掌,埋怨道:“打住,见外话,就休要提了,白白伤了自家人的情谊。”

陈平安笑道:“青虎宫重建事宜,有任何需求,陆老哥只管列出一份清单,风鸢渡船都可以帮忙购买,这桩买卖,落魄山就一个宗旨,不亏钱不挣钱。”

陆雍哈哈笑道:“唯独此事,涉及师门颜面,我就不与陈老弟客气了。”

随后陆雍主动邀请落魄山一行人出门赏景。

暮秋山行。

天风澹澹月,泠泠玉磬声。

一行人下山登船,渡船继续南下。

终于到了崔东山亲自选址的那座未来下宗。

崔东山,曹晴朗。隋右边,小厨子程朝露。邵坡仙,蒙珑,石湫。

在渡口这边等候已久。

附近还有一大帮的符箓力士,机关傀儡,正在孜孜不倦地扩建渡口。

下宗的名字,还是悬而未决。

而崔东山挑选此地,也不是什么山水形胜之地,不过占据了方圆六百里之地,位于两国接壤的边境地界。

周边也没有什么山水神灵,离着最近的,是一座有千年悠久历史的土地庙,余杭郡導社。

好像崔东山故意选择了个一穷二白的地方。

他要白手起家。

得了先生从大骊京城寄出的书信提醒后,崔东山就更加笃定了,因为一开始按照这对先生学生与周首席的推衍谋划,下宗选址,是要打乱金顶观“七现两隐”的两重谋划,不但要守住已无一人在浩然天下的太平山香火,不被小龙湫占据遗址,还要尽可能拦阻金顶观与青虎宫的结盟。

只不过前者是当务之急,后者属于可有无可。

避暑行宫里边藏书极多,其中有道家云笈七签二十四卷,当中又有日月星辰部。

一座不过是宗门候补山头的道观,杜含灵不过是一个元婴境修士的观主,所谋甚大,手笔之大,可谓通天。

一旦这座北斗七星加辅、弼两隐的大阵,构建完毕,金顶观就等于囊括小半个桐叶洲的天象地理和山水气运。

但是既然这其中有中土阴阳家陆氏的谋划,崔东山就干脆放弃了那个“从中作梗”的打算,他倒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已经没有了太平山和清境山的金顶观杜含灵,到底能折腾出一份多大气魄的“法天象地”。

两拨人相聚。

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与陈平安一揖到底,起身后,再次弯腰作揖,抬头而笑,“诚心诚意,谢过小陌供奉。”

小陌作揖还礼,“小陌见过崔宗主。”

众人一起走向一座高山,陈平安与崔东山闲聊。

崔东山笑道:“金顶观那边,不可谓不小心谨慎,对太平山和青虎宫没了非分之想,收手极快。只留下个小龙湫,还不知道轻重利害,继续想着收拢太平山附近的残余道韵,炼化成那把太平山祖传的明月镜。结果黄庭莫名其妙从五彩天下返回,问剑一场,祖师堂都给拆掉了,那位女冠姐姐,犹不罢休,竟然就在那处祖师堂废墟旁,结茅住下了。”

太平山女冠黄庭,其实是与郭竹酒一起从五彩天下来到浩然天下,只不过一个去了宝瓶洲,一个回到了家乡桐叶洲。

陈平安自嘲道:“是我打草惊蛇了。”

之前陈平安去了趟太平山,在那边动手,闹出不小的动静,更做成了一桩密事,打杀了三山福地的万瑶宗宗主,仙人韩玉树。之后还跟姜尚真去了趟青虎宫,杜含灵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一番权衡利弊过后,金顶观只能退而求其次,大为降低那座法天象地大阵的品秩。

如果撇开已成定局的敌对关系,杜含灵确实称得上是一方枭雄。

大泉王朝的那场桃叶之盟,北边的金顶观,中部的白龙洞,南边的蒲山草堂,三方都是发起人,最终总计十六个雄踞桐叶洲一方的山上仙家,加上藩属势力三十四家,共同缔结盟约,名义上一起对抗别洲势力。因为叶芸芸不管事,只是顶着个虚衔,所以金顶观和白龙洞,在那场桃叶之盟之后,两位仙师,分别被誉为山上君主和山中宰相。

崔东山站在山脚,指了指,说道:“先生,必须等着你来这边,才能竖起山门,到时候可能还需要剪彩。”

陈平安哭笑不得,落魄山当年都没这么麻烦。

陈平安突然说道:“下宗庆典,就选在明年立春这一天好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

立春,四时之始,一岁之首,阳气升发,万物始生。

崔东山轻声说道:“先生,挂像一事,怎么说,找谁画?”

因为是下宗,那么祖师堂挂像,就得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开始悬挂上宗开山祖师爷的画像了。

而且必须是居中悬挂。

陈平安有些无奈,望向崔东山,“咱们真不能破例?”

崔东山使劲摇头,斩钉截铁道:“先生,真不能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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