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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八章 少年过河


潋潋星河,翠峰如簇,远处正阳山几座山头的仙府,好像有老剑仙们呼朋唤友,正在举办私人雅集酒宴,处处烛光,映照得恍若火城。

天上星斗移,人间酒杯转,赏心悦目事。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读书练剑时。

距离青雾峰最近的这处仙家客栈,陈平安和刘羡阳都躺在藤椅上乘凉,刘羡阳早已经呼呼大睡,陈平安则闲来无事,正在翻阅一本历象漏刻部书籍。陈平安合上书籍,放入袖中,轻声道:“到子时了。”

按照道家说法,有那“子时发阳火,二百一十六”玄妙说法,修道之人,拣选此时修行,淬炼体魄,熏蒸金丹,阴尽纯阳,体貌琼玉,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米贼王箓圆,本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文书,就是无意间捡到了一部废弃道书,依循此法修行,山河鼎里炼冲和,养就玄珠万颗。得道之时,有那雾散日莹之契机,云开月明之气象。

这番措辞,自然是吴霜降在夜航船送给道侣天然的一份记忆,能够让擅长“兵解万物,化为己用”的吴霜降评价如此之高,那么这个王箓圆,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是未来青冥天下的一方雄杰,前提是别给白玉京二掌教盯上,如今百年,刚好是这位道老二坐镇白玉京,负责监察天下。陈平安猜测这个王箓圆,极有可能已经悄然赶去了五彩天下,等到大门重开,等到陆沉住持白玉京事务,再回青冥天下不迟。

刘羡阳睁开眼睛,揉揉脸,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舒服姿势,身体蜷缩起来,双手笼袖,忍不住抱怨道:“才子时?岂不是还得等十几个时辰,早知道就晚点来了,我不在家里,余姑娘就得一个人住在河边铺子,她胆子小,要是大半夜给水鬼敲门怎么办。”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望着那条挂在天幕的星河,笑道:“赊月的胆子可不小。”

刘羡阳笑呵呵道:“我与余姑娘,真是天定良缘。”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栏杆那边远眺渡口,哪怕是深夜,白鹭渡那边,依旧不断有仙家渡船起起落落,其中有出身满月峰花木坊的女修,携花簏捉花来,簏篮中的所采花卉,不是来自藩属山头,不然就是山下王朝各个著名道观寺庙,还有许多从别家山头购买而来的仙家瓜果,都必须走仙家渡船。早先正阳山是没有什么花木坊的,只是这二十年来,喜事连连,筹办庆典实在太多,在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的提议下,临时设立,多是挑选一些资质寻常却年轻秀丽的外门女修,美其名曰采撷官、提篮娘。

刘羡阳依旧躺在藤椅上不愿挪窝,懒洋洋说道:“事到临头,该想不该想的都想了,那就别再想太多,问剑一场屁大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正阳山诸峰,不是都喜欢开启镜花水月吗,刘羡阳都有看,一场不落,不过从没砸过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道:“跑个屁,就没有打不过的道理。”

刘羡阳哎呦一声,“这话说得很不像陈平安了。”

夜凉无暑气,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睡不着?”

陈平安点点头,“习惯了。”

刘羡阳说道:“先睡心,再睡眼,才能真正以睡养神,下五境练气士都晓得的事情,你看了那么多佛道两教书籍,这点道理都不懂?”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跟做到是两回事。”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那就跟当年差不多,烧瓷拉坯,永远眼快手慢,没半点悟性,怨不得姚老头不收你当徒弟。”

陈平安笑着不反驳,刘羡阳说的本就是事实。

可要是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或是亲身领教过二掌柜一箩筐飞剑的酒鬼赌棍在这边,估计能把一双眼睛瞪出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跟隐官大人说话的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韦月山终于带人上山了,多半是信不过客栈这边的眼力,要亲自筛选一遍住客的谱牒。”

刘羡阳疑惑道:“谁?”

陈平安缓缓说道:“韦月山,两百八十岁,出身旧白霜王朝花香郡的一个书香门第,仕途不顺,修行资质不错,被青雾峰相中根骨,山中修道两百三十年,现任白鹭渡管事,龙门境修士,不是剑修,如果年少入山,有机会跻身金丹。他是青雾峰如今最高的月字辈,也是金丹剑修纪艳的二弟子,纪艳是青雾峰峰的上一任开峰祖师,在她兵解离世后,门内青黄不接,纪艳大弟子魏岐,不通庶务,死活打不破龙门境瓶颈,最终道心失守,在山外闯下一桩祸事,出手斩杀了一位别门剑修,招惹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朱荧王朝,掌律晏础亲自出手,对外说是拘押在了峰牢狱,其实是暗中清理门户了,当时朱荧那位出身皇室的剑修应该就在场,亲眼看着晏础打杀此人,这才作罢,没有与正阳山不依不饶。”

“过云楼掌柜倪月蓉,观海境,与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因为姿色不错,暗中依附了老祖师陶烟波,不过此事隐蔽,所以她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妾身份,正阳山祖师堂修士也不是都知道。纪艳一死,每次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瓜分剑仙胚子,青雾峰连残羹冷炙都抢不到,那些剑仙胚子自然谁都不愿意去青雾峰坐冷板凳,不过山主竹皇早年与纪艳关系不错,年轻时双方差点成为道侣,所以于公于私,都愿意稍稍照拂几分,每隔三五十年,竹皇都会搬出山门规矩,好歹送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仙胚子,可惜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人,至多过十几二十年,那些剑修就会转移峰头,与别处老剑仙们眉来眼去,然后更换祖师堂谱牒,离开青雾,转投别峰。也怪不得那些年轻剑修如此选择,毕竟青雾峰连个像样的剑修长辈都没有,去了那边修行,除了几部死物剑谱,是得不到任何活人剑术指点的,所以青雾峰已经两百多年没有一位金丹剑修了,按照正阳山的祖师堂律例,如果整整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整个旧青雾剑修一脉,就要让出整座山头。”

“倪月蓉在六十年前,曾经被陶烟波的嫡孙,也就是陶紫的父亲,就在这过云楼里边,打了她十几个耳光。所以青雾峰一旦更换峰主,倪月蓉是休想去秋令峰修行了,她得另谋退路,比如那座被正阳山老幼剑修都笑称为鸟不站的茱萸峰,对她而言,只有一对主仆的对雪峰其实也不错。韦月山相对比较会做人,能挣钱嘛,在哪里都混得开,正阳山诸峰其实都愿意接纳这个生财有道的白鹭渡管事,最近些年,他与出关就是上五境老剑仙的夏远翠,时常有走动,光是山上小武库的方寸物,韦月山就送出去了两件,差不多已经掏光他的家底了,所以导致竹皇对此人,意见不小,之前没有跻身上五境,就忍着韦月山的势利眼了,当下竹皇肯定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韦月山交出白鹭渡这块肥肉,未来接掌白鹭渡,竹皇心中有几个人选,其中一个候补,我们的老朋友了,就是那个前些年入赘琼枝峰的卢正淳。从福禄街,到清风城,再到正阳山,兜兜转转,世界就是这么小,好像总能碰上熟人。至于韦月山和倪月蓉的山下是非,那些个乌烟瘴气的恩怨情仇,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

这一连串内幕,刘羡阳听得脑袋疼。

刘羡阳实在懒得记这些有的没的,陈平安一个人当账房先生就够了,他刘羡阳天生就是当掌柜、当师傅的人,所以只是打趣道:“你怎么不去当个说书先生?”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以为当说书先生能随便挣钱,没有的事,我在剑气长城又不是没当过,结果想要从孩子那边骗几颗铜钱都难。”

刘羡阳坐起身,说道:“你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要帮正阳山修家谱啊?”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线峰愿意花钱,出高价,我还真没意见。”

刘羡阳躺回藤椅,说道:“他们来了。”

陈平安笑着走入屋内,去开门迎客。

因为黄河在白鹭渡的出剑,一道剑光分十九,同时落剑诸峰,虽说雷声大雨点小,剑光都给山中各位本土剑仙、道贺客人打散,虚惊一场,可如此一来,仍使得正阳山上下内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起来,生怕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尤其是白鹭渡管事韦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边的复杂档案,觉得没什么漏网之鱼,就火急火燎赶来鱼龙混杂的过云楼,要求过云楼再次仔细翻检、查阅所有客人的路引、关牒,韦月山登山之时,直接带了数位嫡传弟子,而且要求师妹倪月蓉务必亲自下场,来的路上,韦月山把那黄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着急投胎的玩意儿,怎么不直接去一线峰祖师堂里边闹事,在渡口这边遥遥出剑算哪门子的剑仙气概?

倪月蓉没觉得师兄是在小题大做,事实上,在韦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经带人翻了一遍客栈记录,让几位心眼活络的弟子女修登门一一勘验身份,只是还有十几位客人,不是来自各大山头,就是类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贵客,客栈这边就没敢打搅,韦月山听说此事,当场就骂了句头发长见识短,半点面子不给她,执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门入屋,仔细盘查身份。倪月蓉心中恼火,不是你地儿,当然可以随便折腾,半点不顾忌那些谱牒豪客的颜面,可我和过云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倪月蓉敲开门,韦月山见着了一个年轻道人,身材修长,戴莲花冠,外罩一袭布满云水气的青纱道袍,既有山上高门仙家的浓郁道气,又有豪家子的雍容风度。

其实一见到此人,韦月山就有些后悔了,尤其是那一顶象征道脉法统的莲花冠,看得韦月山这位龙门境修士,心中直打颤,咳嗽一声,提醒师妹,你来说。

倪月蓉面带笑靥,柔声道:“曹仙师,客栈这边刚得到祖师堂那边的一道训令,职责所在,我们需要重新勘验每一位客人的身份,确实对不住,叨扰仙师清修了。”

她只见那位年轻道人微微皱眉,又洒然一笑,最终和颜悦色道:“我那份山水关牒,不是还按照山上规矩,扣押在你们客栈那边吗,以正阳山的宗门底蕴,此物真假,应该不难分辨吧。怎么,还是不够,需要我报上师门的山水谱牒?我虽然不常下山走动,却也知道,这可就有点坏规矩了。正阳山此举,是不是有点店大欺客的嫌疑?”

看看,听听,当着迎来送往的渡口管事,最会察言观色的韦月山,觉得眼前这位姓曹的外乡道人,要不是个正儿八经的道门谱牒,他韦月山都能把那封关牒吃了。

韦月山见过不少浪迹云水、悠游访仙的高人,眼前这位瞧着年纪轻轻的道人,只说那份金枝玉叶和仙风道骨的神人气度,绝对可以排进前十。

倪月蓉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曹仙师,我们客栈这边,真心不敢违背祖师堂啊,恳请曹仙师体谅,月蓉感激不尽。此事过后,一定亲自再登门与曹仙师敬酒赔罪。”

可那曹沫只是微笑不言。

倪月蓉便有些打退堂鼓。

他们这对师兄妹,靠着青雾峰的近水楼台,又有恩师纪艳攒下的香火情,各自才有了这份差事,两人都不是剑修,如果是那金贵的剑修,在诸峰躺着享福就是了,哪里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耽误修行不说,还要低三下气与人赔笑脸。

在正阳山,可能一个龙门境的练气士,还不如洞府境的剑修,说话做事来得硬气,尤其是那场大战过后,年轻剑修多跟随师长、祖师下山,虽说绝大多数剑修,都没去过老龙城、大渎两岸这样的惨烈战场,正阳山为他们挑选的山下历练之处,极有讲究,只是过个场,也出剑,不过注定都无性命之忧,返山之后,个个愈发的眼高于顶了。其实真正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是拨云峰峰主这样喜欢动不动就在一线峰起身退场的老剑仙们,才会各自带着一拨嫡传弟子,愿意舍生忘死,在老龙城、大骊陪都这种战场出剑杀妖。

姓曹?又是戴一顶莲花道冠。韦月山冷不丁想起一事,心中惊疑不定,试探性问道:“敢问曹真人,可是在旧白霜王朝的山中修道?”

在昔年老龙城那边的战场上,曾经有位化名曹溶的道门仙人横空出世,术法通天,随便几手神通,抖搂得那叫一个惊世骇俗。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道袍袖子,眯眼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韦月山悻悻然而笑,立即以心声提醒师妹,千万别惹恼此人,咱们可以收场了,曹沫此人极有可能,与那位传闻是白玉京三掌教嫡传的仙人曹溶,沾亲带故。

倪月蓉立即心声询问师兄,要不然咱们与神诰宗那边通个气,询问一二?如今大天君祁真,与嫡传高剑符几个,就在祖山一线峰那边下榻,当时是宗主竹皇亲自下山待客,在山门口那边迎接祁天君一行道门高真,至于那条神诰宗渡船,自然不用停靠在白鹭渡,只需直奔一线峰。

韦月山正要答话师妹,眼角余光却见那位曹沫似笑非笑,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月山心中有数,立即带着师妹告辞离去,为了这点事情,飞剑传信去一线峰叨扰神诰宗祁天君,简直就是个天大笑话。祁真是一洲仙师领袖人物,然后正阳山这边的小小白鹭渡、过云楼,一个龙门境,一个观海境,两位满身铜臭的小修士,问那身份尊贵的天君,你们白玉京三脉当中的仙人曹溶门下,有无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道士?

再说了,一座宝瓶洲,除了风雷园黄河这样不可理喻的元婴剑仙,谁会吃饱了撑着前来挑衅正阳山?就算失心疯,有那胆子,可是有那本事吗?

陈平安关上门,转身走回观景台。

刘羡阳抬起头,“还以为需要我亲自出马。”

“都是些历来如此的人心。”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灵芝,轻轻拍打手心,好似就在推敲人心,“其实如果被过云楼这边察觉到不对劲,也是好事。以后我再做类似事情,就可以更加谨慎,争取做到滴水不漏。很多遗憾,其实力所能及,只是因为没想到,事后就会格外遗憾。不过这次住在这里,我其实没有刻意想要如何藏掖身份,你来之前,只有我一个待在这边,闲来无事,就当是闹着玩。”

刘羡阳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几天来这边?”

陈平安开始躺在藤椅上闭眼打盹,沉默片刻,轻声答道:“一来担心文庙议事结束后,山水邸报正式解禁,虽说我早就托付先生,帮着隐藏身份,所以一位副教主在议事当中,是给了些暗示的,不许外人离开文庙后,轻易谈及剑气长城内幕,参加文庙议事的山巅修士,又都是极聪明的人,所以不太会泄露我的隐官身份,尤其不会提及我的名字,不过事怕万一,一旦与正阳山问剑之人,不再只是泥瓶巷陈平安,会少掉很多意思。再者我早早待在这边,就坐在这里,远远看着正阳山诸峰,剑气冲霄,如日中天,大晚上的,仙师御风身形多如夏夜流萤,可以帮自己修心养性,以后的修行路上,时不时拿来引以为戒。”

刘羡阳脑袋枕在手背上,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笑道:“你就是天生的劳碌命,一辈子都注定不如我自在了。”

陈平安说道:“从不怕有盼头的忙碌,平时越忙我越心安,怕就怕那种只能苦兮兮求个万一的事情。从第一次离家起,我之所以这么忙,就是为了不再那么忙。”

刘羡阳嗯了一声,随口问道:“这次文庙议事,见着小鼻涕虫了?”

陈平安摇摇头,“在那泮水县城,都走到了门口,本来是要见的,无意间听着了白帝城郑先生的一番传道,就没见他,只是与郑先生散步一场。”

刘羡阳啧啧道:“与郑居中结伴散步?好大风光,羡慕羡慕。”

陈平安神色无奈,摇头道:“羡慕个什么,其实那一路走得内心惴惴,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一辈子都不想与郑先生有任何交集。你是不知道,在一场两两对峙的议事当中,郑先生当着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面,直接宰掉了两个当时身在托月山的上五境妖族修士。我现在都怀疑,郑先生是不是曾经也去过骊珠洞天,福禄街或是桃叶巷的管事护院,铺子掌柜伙计,龙窑师傅窑工?男人女人?会不会其实一早就在我们身边出现过,打过照面聊过天?谁知道呢。”

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感慨道:“你说咱们家乡那么点地方,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神人怪异。”

刘羡阳收掌握拳,自嘲道:“小时候,总觉得外边天大地大,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不曾想出了远门,再回家乡,才发现巴掌大小的家乡,其实很陌生,好像一直就没认识过。”

陈平安笑道:“故乡嘛,忘了谁说过,就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长大之后,你记不住他,他记不住你。”

刘羡阳说道:“你除了曹沫和陈好人,难道还有个化名,叫‘忘了谁’?”

陈平安大笑起来。

刘羡阳听着陈平安的笑声,也笑了笑,年少时身边这个闷葫芦,其实不太喜欢说话,更不怎么笑,不过也从不耷拉着脸就是了,好像所有的开心和伤心,都小心余着,开心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开心,伤心的时候也就不那么伤心,就像一座屋子,正堂,两侧屋子,住着三个陈平安,开心的时候,正堂那个陈平安,就去敲门不开心的陈平安,不开心的时候,就去开心那边串门。

这么一个少年,其实挺可怜的。

所以那些年里,刘羡阳就喜欢带着陈平安四处逛荡,后来身边再多出个小鼻涕虫,三个人一起走遍家乡。

高高的少年,瘦竹竿的黑炭少年,时不时擤鼻涕的跟屁虫,各自穿着草鞋,走在乡野路上,一起憧憬着未来。

敲门声轻轻响起。

是那倪月蓉拎着酒,登门赔罪来了。

陈平安没理睬,门外那边的倪月蓉再次敲门,站了片刻,见依旧无人开门,她便默默离去,省下一壶仙家酒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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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一线峰半山腰的府邸内,天君祁真和嫡传高剑符相对而坐,正在对弈。

这座悬挂“长铗”匾额的宅子,历来正阳山庆典,都是为身份最尊贵的客人准备。

高剑符笑道:“风雪庙和真武山,都没任何一人过来道贺,师父小心下次被他们笑话。”

头戴一顶鱼尾冠的祁天君,捻起一枚棋子,摇头道:“神诰宗毕竟不如他们闲云野鹤。”

宝瓶洲的神诰宗,北俱芦洲谢实的天君府,桐叶洲那边曾经的桐叶宗如今的玉圭宗,都是一洲山河的仙家领袖。

高剑符问道:“竹皇是不是也破镜了?”

祁真点头道:“刚刚破境没多久,不然不会被你一个元婴看出端倪。当然,竹皇心思细密,未尝没有故意泄露此事给明眼人看的意思,到底还是不太愿意全部风头,都给袁真页抢了去。”

高剑符心声问道:“宋长镜与师父都是参加议事了的,以大骊宋氏跟正阳山的关系,照理说不该隐瞒陈平安的那几个身份,反正就一封密信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为何看上去一线峰这边,好像还是被蒙在鼓里。”

祁真轻轻落子在棋盘,说道:“宋长镜与大骊太后的关系,十分微妙,这一点,就像大骊京城与陪都的关系。简单说来,宋长镜是在帮着大骊朝廷与那个妇人借机撇清关系,凭此告诉陈平安这位落魄山的年轻隐官,一些个山上恩怨,就在山上解决,不要连带山下。”

高剑符这位昔年与贺小凉一起被誉为金童玉女的道门地仙,神色复杂。

祁真抬起头,“怎么,很期待那个隐官的出现?”

高剑符点点头,“若是这都能被陈平安问剑成功,我就对他心服口服,承认自己不如人,此后再无牵挂,只管安心修行。”

祁真笑道:“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下,不去钻牛角尖,也算山上修道的一门秘传心法。”

高剑符问道:“如果他真敢挑选这种关头问剑正阳山,真能成功?还是学那风雷园黄河,点到为止,落魄山借此昭告一洲,先挑明恩怨,以后再徐徐图之?”

祁真说道:“问剑一事,很难,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过陈平安一旦问剑,绝对不会很随意。一个能够当上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年轻人,既不会纯粹的意气用事,也不会做些没把握的蠢事。”

中岳山君晋青,与剑修元白站在对雪峰一处高楼廊道。

元白苦笑道:“晋山君此次不该来正阳山,很容易被大骊宋氏记账。”

晋青神色淡然道:“我为何当这山君,你元白心里没数?”

元白说道:“正因为清楚,元白才希望晋山君能够长长久久坐镇故国山河。”

晋青看了眼这个大道止步的天才剑修,惋惜道:“身为旧朱荧子民,你的所作所为,足可问心无愧,但是在我看来,作为剑修,沦落至此,实在可惜。正阳山做事情,太不地道了。我要是这趟不来,你说不定连对雪峰都留不住,就竹皇、夏远翠这些人的脾气,说不定等到下宗选址成功,就会顺水推舟,说是让你重返家乡,其实是将剑修元白物尽其用,既能在我这边讨个好,又能打着你的旗号,在旧朱荧境内招徕剑修胚子。至于元白的死活,名声,在正阳山看来,根本不重要。”

元白说道:“故国子弟的剑修胚子,只要都能够早早登山修行,我个人得失,不值一提。越是剑仙胚子,越是贻误时机,后果就越不堪设想。登山练剑越晚,一步慢步步慢。”

元白眺望对面那座常年积雪的山峰,轻声道:“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旧朱荧子弟,能够在正阳山占据数峰,相互抱团,不容外人欺辱。”

晋青犹豫了一下,心声言语道:“先前刘老成找到我了,说是真境宗上宗那边,宗主韦滢有意与正阳山做笔买卖,作为交换,韦滢想要把你招过去,至于玉圭宗具体的交换条件,会付出什么代价,刘老成倒是没有细说,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有没有离开正阳山的想法?只要你点头,我来负责与刘老成和竹皇商量此事,你都不用露面。”

晋青说到这里,心中欣慰不已,“能够被韦滢这么一位大剑仙如此器重,很难得的。韦滢此人,雄才大略,极有眼光。”

韦滢,魏晋,白裳,是如今三洲剑修执牛耳者,而且三人都极有可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朝一日跻身飞升境。

作为一洲大岳山君,晋青擅长望气之术,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元白错愕不已,然后眼中有了些笑意,忍俊不禁道:“晋山君这次是挖墙脚来了?”

晋青双臂环胸,冷笑道:“不然给正阳山道贺吗?老子连礼物都没带,空手来的。”

正阳山财神爷陶烟波,陶紫,白衣老猿,清风城许氏夫妇,嫡子许斌仙。

六人齐聚陶家祖业所在的秋令山,秋令山是正阳山诸峰当中,仅次于一线峰的风水宝地,甚至要比夏远翠的水磨峰更适宜修道练剑。

陶紫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许斌仙也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子模样,早年有一位道门女冠,云游至清风城,亲自为襁褓中的许斌仙赐名,寓意极好,文武双全山上人。

两个同龄人站在一起,神仙眷侣,珠联璧合,而两人也确实即将结为山上道侣。陶紫和许斌仙如今都是龙门境,不说百年结金丹,甲子金丹都是有希望的。而且如今才三十岁出头的两位,还都是剑修。

白衣老猿语气生硬,直截了当问道:“狐国失窃一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偌大一座狐国,凭空消失不说,结果这么些年,清风城依旧连谁是幕后主使,都没能弄明白。

将来许氏与正阳山提亲,清风城还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彩礼?

难不成许氏就眼巴巴等着正阳山这边的陪嫁嫁妆?

老祖师陶烟波拎着杯盖,轻轻拨弄茶水雾气,这个一向说话难听的袁供奉,今天倒是难得说了句顺耳言语。

陶烟波听说那座狐国不翼而飞之后,甚至都有些反悔这门亲事了。如果不是许浑已经跻身上五境,清风城又同样跻身了宗字头,秋令山与清风城早就可以阳关道独木桥各走一边了。可是没了狐国的清风城,大伤元气,陶紫嫁过去,太过委屈。

清风城也确实不像话,不然只要稍微有点线索,哪怕有只是几个猜疑对象,以许浑的境界和清风城自身底蕴,又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再加上秋令山这边,一座宝瓶洲,谁敢不乖乖归还狐国?

许浑微微皱眉。

妇人笑容牵强,道:“还在查。”

白衣老猿手心抵住椅把手,“查什么查,怀疑是谁,直接找上门去,刮地三尺,不就找到了?怎么,莫不是你们清风城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有?”

许斌仙微笑道:“袁爷爷,我怀疑与落魄山有些关系,只是那边有龙泉剑宗和披云山,不好闹去。”

宝瓶洲的老字号宗门,做不出这么缺德的事情。

白衣老猿瞥了眼这个打小就喜好身穿鲜红法袍的小崽子,冷笑道:“阮邛和魏檗,不也才是玉璞,再说了你们只是去找落魄山的麻烦,阮邛和魏檗哪怕要掺和,也有不少忌讳,落魄山又不是他们的下宗,怎么就不好闹了,闹到大骊朝廷那边去,清风城不理亏。”

风雪庙魏晋,书简湖刘老成,披云山魏檗,正阳山袁真页。

剑仙,野修,山神,精怪。不同道路,先后跻身上五境,关键是这几位,都身负一洲气运。

陶紫笑道:“袁爷爷,清风城有他们的难处,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伤口上撒盐了。”

白衣老猿转头笑道:“臭丫头,这还没嫁人呢,就是泼出去的水了,让袁爷爷伤心。”

陶紫笑眯眯道:“以后袁爷爷帮着搬山去往清风城,干脆就常年在那边修行好了嘛,至于正阳山这边,哪里需要什么护山供奉,有袁爷爷的威名在,谁敢来正阳山挑衅,那个风雷园的黄河,不也只敢在白鹭渡那么远的地方,显摆他那点微末剑术?都没敢来看一眼袁爷爷呢。”

年轻女子娇俏而笑,白衣老猿爽朗大笑。

许氏妇人掩嘴而笑,许斌仙会心一笑。

唯有许浑面无表情,只是扯了扯嘴角,便开始低头喝茶,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小姑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以后她嫁入清风城,是福是祸,暂时不知。

不过只要自己能够跻身仙人境,万事好说。

陶烟波瞥了眼许浑,没来由说了一句:“按照玉液江水府那边给来的谍报,刘羡阳已经是一位金丹剑修了。”

被许浑炼化为本命物的那件瘊子甲,就是骊珠洞天刘羡阳的祖传之物。

许浑神色平静道:“看来刘羡阳的修行资质,确实很好,说明阮圣人收徒弟的眼光更好。”

陶烟波神色微变。

那个已经在正阳山开峰的年轻金丹剑修,名叫庾檩,年少时就已经是位毋庸置疑的剑仙胚子,曾经差点成为龙泉剑宗的嫡传,甚至还在龙泉剑宗的祖山神秀山那边,修行过一段时日,只是不知为何,阮邛最后竟然将这么一位注定结丹的少年天才,送下山了。于是庾檩与其余两位昔年龙泉剑宗的“师兄妹”,转投正阳山,庾檩登山之初,就在一场祖师堂议事中,被老剑仙陶烟波选中,带到了秋令山上修行,得到过陶烟波的不少指点,哪怕后来开峰建府,其实依旧属于秋令山一脉的剑修。

许浑说阮邛挑选徒弟的眼光好,那么陶烟波对庾檩寄予厚望,又算怎么回事?

许氏妇人赶紧打圆场,“错过庾檩,肯定是龙泉剑宗一大损失,庾檩如今已是金丹,百年之内元婴可期,定然会是秋令山的一大臂助,只等陶老祖跻身上五境,将来一线峰祖师堂议事,只要是陶老祖不点头的事情,就肯定通不过了。”

陶烟波抚须而笑,“不能这么讲,将宗主和夏师伯置于何地?”

然后她拿起茶杯,高高举起,开始转移话题:“此次庆典,地仙如云,是咱们宝瓶洲千年未有的盛事,我在这里以茶代酒,恭喜袁老祖。”

白衣老猿点点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突然说道:“回头找个机会,我随手宰了刘羡阳,就当是陶紫的嫁妆之一。”

————

在方圆八百里的正阳山私家山河之内,有条碾伯河,河神祠庙建造在开颜渠旁,两位修士出门散步,夜游至此。

继姜尚真、韦滢之后,真境宗第三任宗主的刘老成,身边跟着次席供奉的女子元婴修士,李芙蕖。

至于这次一起赶来正阳山道贺的首席供奉,截江真君刘志茂,独自与山上好友喝酒去了。

李芙蕖见刘老成一路无言,直奔开颜渠,好像是约了人在此?只是李芙蕖生性谨慎,宗主自己不说,她就没有多问什么。

刘老成远远瞥见开颜渠的一个身影,独自坐在堤坝上喝酒,是位山上老友,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

刘老成心情转好几分,不在沉默,随口问道:“那个来自仙游县的郭淳熙,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也没什么修行资质,你怎么愿意收为不记名弟子?”

李芙蕖答道:“是姜老宗主的意思,他给了郭淳熙一件信物,让此人到了宫柳岛,就指名道姓说要见我,我哪敢掉以轻心。”

刘老成点点头,说得通,姜尚真做事情,单凭喜好,没有什么常理可讲。

如今的真境宗,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山头派系,至多就是刘志茂与他这个宗主,关系疏远。

不是刘老成和刘志茂都如此清心寡欲,无心权势,恰恰相反,真境宗这两位山泽野修出身的上五境,一个仙人,一个玉璞,一个宫柳岛,一个青峡岛,都在书简湖这种地方当过盟主,号令群雄,怎么可能一门心思只知修行,只是先前那两位来自桐叶洲的宗主,再加上那个老宗主荀渊,哪一个,城府和手段,不让人倍感心悸?

刘老成走到高冕那边,笑着打招呼:“老高。”

高冕转过头,瞥了眼李芙蕖,埋怨道:“都不知道带俩年轻些的姑娘陪酒,怎么当的宗主。”

刘老成笑呵呵坐在一旁。

李芙蕖哪怕恼羞,也无可奈何,这位老帮主是怎么个人,一洲皆知。何况李芙蕖还清楚一桩内幕,昔年荀老宗主独自游历宝瓶洲,就是专程来找高冕叙旧,据说每天讨骂,都乐在其中。所以无论是姜尚真,还是韦滢,对高冕都极为礼敬。李芙蕖自然不敢造次。况且无敌神拳帮这个山上仙家门派,在那场大战当中,门内弟子死伤惨重,尤其是高冕,据说在大渎畔的战场上,差点被一头大妖直接打断长生桥,如今堪堪保住了金丹境。所以高冕这个出了名喜欢镜花水月的老不羞,今夜只要别毛手毛脚,只动嘴皮子说荤话,李芙蕖就都愿意忍了。

刘老成接过高冕抛过来的一壶酒,仰头痛饮一大口。

高冕说道:“贺仙子是肯定遇不到了,只是不知道能否瞧见苏仙子。”

刘老成摇头道:“苏稼都不是剑修了,正阳山也不是个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她不太可能回来。”

高冕说道:“不回也好。”

刘老成问道:“门派那边?”

高冕咧咧嘴,“来正阳山之前,我就已经让位了,一个狗屁金丹,没脸发号施令。唯一可惜的,就是无敌神拳帮这么个好名字,估计要被那帮嗷嗷叫的兔崽子们改掉了。”

刘老成说道:“你别不爱听,以后不管你是不是帮主,我和真境宗这边,都会帮忙盯着你的那份家业。”

高冕摆摆手,“不爱听,老刘你自罚半壶,反正醉倒了,还有芙蕖妹子背你回去,记得两只手老实一点。”

刘老成说道:“我打算让李芙蕖担任你们帮派的供奉。”

高冕点点头,“随便,我如今不管事了,只要芙蕖妹子不觉得掉价就行。”

李芙蕖说道:“乐意至极。”

高冕转过头,身体前倾,伸手一把推开刘老成的脑袋,望向李芙蕖,问道:“咋的,被高某人的英雄气概折服,偷偷仰慕很久了?”

李芙蕖微笑道:“真没有。”

高冕问道:“喜欢姜尚真、韦滢那样的小白脸啊?”

李芙蕖头皮发麻,默不作声。

高冕收回手,与刘老成酒壶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高冕环顾四周,开颜渠畔遍植梅花,老人唏嘘不已,“山人多少福,消受此梅花。”

刘老成突然以心声说道:“老高,别这么无精打采的,见不着心仪的仙子美人,却有热闹可看。”

高冕嗤笑道:“热闹?黄河那样的?我看没啥意思。不过等到下次黄河问剑一线峰,我是肯定要赶来亲眼看一看的。”

刘老成笑着不再说话。

高冕疑惑道:“多大热闹?”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一线峰。

高冕震惊道:“何方神圣,如此狗胆?”

刘老成卖了个关子,“等着就是。”

高冕灌了一口酒,“不管如何,只要敢在一线峰闹事,成与不成,无所谓,我都要朝此人竖起大拇指,是条汉子。”

一处山上酒局,皆是早早约好,故人重逢于此。

到了正阳山的不同山头,各自撇下师门长辈,然后赶来赴会喝酒,其中韩靖灵身为一国君主,所以能够在这座峰上,有个单独宅子。

除了早已是石毫国皇帝的韩靖灵,担任兵部尚书数年之久的黄鹤,还有有刘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以及她的两位师弟,秦傕和晁辙,此外还有黄鹂岛岛主的师弟吕采桑,昵称圆圆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还有那个范彦,曾经所有人眼中的傻子,如今的池水城之主。

所以除了那个顾璨,其实所有人都到齐了。

最终众人所谈之事,自然都是围绕着曾经将他们拉拢在一起的顾璨,这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只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绕开了另外一人,那个在青峡岛当账房先生的青衫外乡客。

仙人韩俏色,与琉璃阁柳道醇的师侄,小白帝傅噤的师弟……

顾璨这个混世魔王,在离开书简湖后,好似鲤鱼跳龙门,一步登天了,况且传闻顾璨自身已经是玉璞境的山巅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有了那个“狂徒”的名号……

关于顾璨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今夜极能佐酒下菜的谈资。

可能除了别有一份心思的田湖君,其余所有人,都觉得能够在书简湖认识顾璨,与有荣焉。

酒席上,有十数位身穿彩衣的琉璃女子,虽是傀儡,翩翩起舞,姿容极美,关节扭转,吱呀作响。

而田湖君的师父,刘志茂今夜所拜访之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昔年黄庭国那条似乎一直在故意压境的万年老蛟。

因为刘志茂修行水法,故而与老蛟是旧识了,事实上,刘志茂与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蛟龙,关系也不差。

刘志茂心声询问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将那份本该属于你的气运,故意让给袁真页?”

年迈儒士模样的老蛟,微笑道:“我这偏隅小小水裔,哪敢与搬山大圣争先破境?”

刘志茂笑着举杯,“有道理。”

拨云峰那边,一洲各地山神齐聚,以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神为首。

而附近的水龙峰,是正阳山掌律祖师晏础的山头,各路水神水仙,酒宴相约在此,神位品秩最高的雍江水神为首。

两拨山水神灵,在今夜推杯换盏,因为真正在庆典之上,喝酒反而没有这么随意。

在老祖师夏远翠的满月峰,来自云林姜氏的那拨贵客,在此落脚,其实来的都是姜氏的年轻子弟,只不过个个身份特殊,观湖书院君子姜山,师父是刘老成的姜韫,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笙,此外两个不姓姜的客人,其中苻南华已经去别处山峰会友了,夫妻两个,貌合神离,相敬如宾,互不干涉。

至于那个由青鸾国大都督一步步累迁为大骊陪都吏部左侍郎的韦谅,与苻南华一样离开了满月峰,各自找酒喝。

先前许氏妇人的那句客套话,其实不全是恭维,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在正阳山,如今这方圆八百里之内,地仙修士聚集如此之多,委实罕见。

所以一处酒席上,有谱牒修士喝高了,与身边好友询问,需要几个黄河,才能问剑成功。

有人说最少三个,有人说得有五个黄河才行,毕竟黄河资质再好,剑术再高,如今也才元婴境,如今正阳山,哪怕不谈各路客人,他们自家就有两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宗主竹皇,陶烟波和晏础三位元婴老剑仙,说五个,其实已经很给黄河面子了。兴高采烈议论此事,聊到最后,便得出一个结论,便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都不敢在此捣乱了。

一条驶向正阳山的大骊官家渡船上,主人是大骊历史上的第二位巡狩使,曹枰。

关翳然是来蹭吃蹭喝的,这会儿正在一间船舱屋内,喝着一碗冰镇梅子酒,酒桌其余两人,都是多年好友了,虞山房和戚琦,他们跟关翳然一样,都曾是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风雪庙女修戚琦,身姿纤细,却挎一把剑鞘极宽的大剑。至于退出沙场多年的虞山房,富态了不少。

作为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关翳然先是投军入伍,担任边境随军修士,凭借军功,在大骊边军当中一步一步攀爬,大骊铁骑南下,关翳然成为负责驻守书简湖云楼城的驻军武将,后来又与文官柳清风、同为将种子弟的刘洵美,一起担任大渎监造官,关翳然卸去齐渡督造官职务后,在京城户部补缺,只是当时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作为关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官品反而不如柳清风这么个外人,当时在大骊京城,尤其是篪儿街和意迟巷,惹了不少猜测,多是打抱不平的议论。

而虞山房早年在关翳然的授意下,担任了大骊当年新设的督运官之一,专职管着走龙道那条山上渡船航线。

山下王朝的漕运水路,山上仙家的渡船航线,一个流淌着源源不断的银子,一个更是流淌着神仙钱。

督运官,官品最高的,起初是大骊正三品,后来再升一级,从二品,督运总署建在大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之内,负责宝瓶洲大大小小三十余条山上航线,等到大战落幕,大骊版图缩减一半,所以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条。

虞山房管着其中那条南北向的走龙道,极为重要,所以哪怕官品不算太高,只是从四品,但他属于督运衙署最早的那拨“老人”,加上手握实权,走龙道航线又极为关键,是个油水极多的位置,所以这二十多年来,虞山房在大骊地方官场上,混得相当不错。加上职责所在,与一洲各家仙师打交道极多,积攒了不少的山上私谊香火情。

桌上的佐酒菜,是一大盆醉虾,关翳然啧啧称奇道:“呦,老虞,如今很会做官啊,都晓得下本钱行贿了?”

这一大盆,可不是寻常的河虾,而是走龙道里边的“河龙”,给宝瓶洲南边昵称为“银子”,是山上山下老饕清馋们的心头好。

关翳然一手持碗,一手用筷子拨弄着那些醉醺醺的“银子”,多是半寸长,但是也有几条一指长短的“河龙”,挑中一条,夹了一筷子给戚琦,说道:“咱俩算是沾虞督运的光,今儿吃的都是实打实的雪花钱了。”

虞山房笑骂道:“行你大爷的贿,是老子砸锅卖铁,用自个儿俸禄买来的,不吃拉倒。”

关翳然一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等到戚琦细嚼慢咽了,关翳然才与虞山房偷偷一挑眉头,虞山房嘿嘿一笑。

戚琦放下筷子,离开屋子去找人闲聊。

她来自风雪庙大鲵沟的兵家修士,这次还有个高她一辈的,文清峰出身,一样担任过多年的大骊随军修士。

不过风雪庙对正阳山观感极差,尤其是戚琦所在的大鲵沟,所以她这次下山,与那位文清峰前辈,纯粹都是与朋友聚一聚,等到渡船靠近正阳山,就会下船。

今夜渡船上,除了京城当官的关翳然,还有在陪都那边的刘洵美。

不过关翳然曾是苏高山麾下武将,刘洵美却是实打实的曹枰心腹爱将。

戚琦在船头那边,见到了那位悬佩大骊边军战刀的女子,还是一年到头没个变化的那般妆扮,只要卸甲,就是窄袖锦衣,墨色纱裤,一双绣鞋,鞋尖坠有两颗好似龙眼的宝珠。戚琦喊了声余师叔,她转过头,点点头,没什么神色变化。戚琦却早已习以为常,能够让师叔余蕙亭有笑脸的,大概就只有风雪庙神仙台的那位师叔祖了。

曹枰是大骊朝廷的著名儒将,气度风雅,此刻这位巡狩使的脸色,却极为别扭。

祖宅在那泥瓶巷的曹峻,曾经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但是按照辈分,却是曹枰的……老祖宗。

所以在座三人,吊儿郎当的曹峻,退出大骊军伍多年,游历了一趟桐叶洲,这会儿忙着与昔年顶头上司的刘洵美溜须拍马,很是玩世不恭,领大骊陪都兵部右侍郎衔的刘洵美,只能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坐针毡,而曹枰同样一言不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曹峻这位“年轻”剑修,按照家谱记载,虽说辈分没有剑仙曹曦那么高,而且骊珠洞天曹氏一脉,也分出不同的分支堂号了,可曹峻的辈分依旧摆在那里。

拂晓时分。

一位头别玉簪、青纱道袍的年轻道人,从过云楼下山,一路散步到了白鹭渡。

渡口附近熙熙攘攘,不断有谱牒仙师得了通关文牒,祭出一艘艘仙家符舟,或是骑乘各种仙禽坐骑,去往正阳山群峰,山泽野修基本上都会转去周边州郡城池落脚。

散步半个时辰,年轻道人回到山上,不曾想倪月蓉就在门口那边候着了,说是客栈这边备好了早点,恳请曹仙师赏光。

不曾想那位道门真人依然婉拒此事,让倪月蓉心中愤懑不已,真是摆了个天大架子。

陈平安回到观景台的时候,刘羡阳还躺在藤椅上酣睡。

走到栏杆旁,陈平安犹豫要不要偷偷隐匿身形,独自去趟仙人背剑峰。只是想了想,还是暂时作罢。

如今一洲五岳,大骊宋氏和山上宗门,都避而不谈。

曾经整个宝瓶洲都姓宋,大骊王朝的五岳,就是宝瓶洲的五岳,没有任何问题。

等到大骊宋氏恪守盟约,主动让出将近半壁江山,让各大藩属纷纷自主,新大骊版图缩减一半,那么除去北岳的其余四岳,就有些玄妙了。

所以只有披云山和魏檗,最为闲适。

反正不管怎么更改,北岳都没问题,处境最尴尬的,还是旧朱荧版图上的中岳山君晋青。

因为中岳,竟然成了新大骊国境最南端的一座大岳,而更改山岳称号一事,可不止是大骊宋氏山水谱牒上改个名字那么简单,不但中岳自身会伤筋动骨,还要连累储君山头,以及辖境内的所有山河气数。听说晋青在魏檗这边,总是吃瘪多,占不着什么便宜。可几位山君里边,晋青还真就喜欢与魏檗较劲,时不时飞剑传信一封到披云山,说哪位大文豪又有崖刻榜书,传世诗篇了,当然也会与魏檗虚心请教举办夜游宴的学问,毕竟在这件事上,魏山君是老前辈了,数洲公认。

其实魏夜游这个绰号,最早是从落魄山开始流传的。

好像陈灵均率先提出,然后被那个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儿,给发扬光大了,带回了州城隍,如今这家伙,身边串了一群的小喽啰,说是要帮盟主裴钱,在州城里边建立小分舵,每天操练演武,拎着小树杈当枪矛,一来二去,整个龙州就都知道了魏夜游,龙州传遍了,就等于整个北岳地界都听说了。

陈灵均打死没承认,说魏山君冤枉死了他,当时青衣小童站在崖畔石桌那边,声泪俱下,捶胸顿足,信誓旦旦,说他是这样的人吗?肯定是老厨子喝酒说昏话啊,不然就是裴钱,肯定是她,这家伙给人取绰号的本事,落魄山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再说了,还有可能是小米粒一时口误啊。

总之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事情的真相,是裴钱最先抛出的说法,不过当年她是私底下与暖树、小米粒开玩笑,然后周米粒一听,这个说法,可神气啊,倍儿响亮,巡山时就忍不住念叨了几句,然后就给陈灵均听了去,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鬼使神差的,就有了后来的“名动北岳”。

结果一向最不把官场当回事的州城隍,差点都要亲自走一趟披云山,与山君魏檗致歉请罪。

再符合事实,也不能摆在台面上埋汰人的。

偌大一个北岳地界,还管着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魏檗,当真是个云淡风轻好说话的山君老爷?

从落魄山搬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是怎么个下场?这是什么山水官场平调的事儿吗?

当年魏檗去往北岳与中岳的辖境接壤处,做什么?串门啊?明摆着同为大岳山君的晋青只要不低头,魏檗就要出手了。

宝瓶洲一洲版图上,魏檗是第一个跻身上五境的山神,又是第一个成为仙人境的山神,会不会还是第一个跻身飞升境的山神?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悬念不大,只要大骊宋氏能够保住一洲半壁江山,

那个香火小人,真是给吓惨了,很少见到州城隍那么严肃,是真生气了。它当时就怯生生站在香炉里,双手死死攥住炉子边缘。

以前总是闹着离家出走,其实每次不过是在外边逛一圈就回家,比如在落魄山多点个卯,在红烛镇附近的“老家”馒头山,衣锦还乡。

好在那家伙只是黑着脸半天,坐在门槛上生闷气,最后只是与它说了句,以后别乱说话。

陈灵均其实自己也心虚,不过还是嘴硬,与那香火小人安慰了几句,说犯个错咋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之常情,再说了,犯错咱哥俩也认啊,又不是不认,魏山君要打要骂,随便,谁皱一下谁就是孬。陈灵均安慰着那个臊眉耷眼没精神的小家伙,说到这里,青衣小童与站在石桌上的香火小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们俩其实都不是人嘛。

香火小人越笑越觉得可笑,捧腹大笑还不够,在桌上打起滚来。

今天米裕刚好来这边散心,看着桌边桌上的一大一小,米裕眼神温和,落座后,看着桌上瓜子,笑问道:“就这么点?”

陈灵均白眼道:“小米粒又不在家,我又不晓得她把瓜子藏哪儿了。省着点磕啊,如果不是好兄弟,能分你这么多?看看这家伙,就一颗瓜子,不能再多了。”

正在对着一颗瓜子“凿山”的香火小人,使劲点头,突然又与陈灵均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它这么多年,风雨无阻,来落魄山这边点卯,裴钱,景清,暖树,小米粒,都是理由。

这仨各自嗑瓜子,陈灵均随口问道:“余米,你练剑资质,是不是不太行啊?听说好多年没有破境了。”

陈灵均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啊,可别多想。”

米裕笑道:“说实话,资质还凑合,其实不算太差。”

陈灵均怒道:“嘛呢,在兄弟这边,扯啥虚头巴脑的,挺俊俏一人,怎的还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不允许你糟践自己。”

米裕气笑道:“都他娘的什么风土民情。”

陈灵均嘿嘿道:“资质不行就不行,说出来让兄弟乐呵乐呵,也是好事嘛。”

老爷,裴钱,小米粒都不在家,暖树那个笨丫头又是忙着忙那的,所以有些闷。

香火小人咳嗽一声,提醒景清大哥不要太飘,余米好歹是位剑修,别太埋汰人。

米裕笑道:“骗你做什么,吹牛又不能当饭吃,资质确实凑合。”

米裕是七岁跻身的中五境,十九岁跻身的金丹境,四十二岁破境跻身元婴,在那之后,就是很长一段岁月的停滞不前了。等到磕磕碰碰,跻身了玉璞境,就又开始雷打不动。

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洛衫,喜欢面壁的殷沉,财迷纳兰彩焕这些个,算是米裕的同辈剑修,当年都是仰着头看他的。

齐狩则是很年轻的晚辈,厮杀路数,还是走米裕的那条老路。

当然也不是说这条路,就是米裕第一个走,纳兰夜行,晏溟,都走过,更早,就会有更老的剑修,最早的,大概就是龙君了。

可能是因为米裕年轻时候太风光,尤其是金丹、元婴两境之时的杀妖履历,风光无限,连那避暑行宫的上任隐官萧愻,都对米裕刮目相看,尤其是米裕的杀妖手段之狠辣,剑仙当中,其实吴承霈,陶文,都对米裕印象极好,只是从未公开言语替米裕说话而已。

所以后来剑气长城对米裕的嘲讽,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失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这么一位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候补巅峰人选的天才剑修,怎么就成了个绣花枕头的软绵废物,怎么可能破开元婴瓶颈会那么难,跻身了上五境,出剑更是不复当年元婴的一半风采。

剑心毁了。

不然剑气长城的老人,年轻人,甚至是孩子,都不至于对一个玉璞境剑修那么挑剔,孙巨源,高魁等等,不也都是玉璞境?怎就没有那么多的骂名?

陈灵均说道:“余米,如果觉得山上闷,我可以带你出门耍耍,黄庭国的那条御江,晓不得?吃香的喝辣的算什么,每次宴席,那些个水神府的女官,啧啧,身姿曼妙,花枝招展得很,那水蛇腰,那大腚儿,当然了,我是不觉得有啥好的,一个个穿得那么少,天底下的布店都要开不下去了,但是每次喝酒,一大帮醉醺醺的大老爷们,眼神如飞剑,嗖嗖嗖全贴上去了,哈哈,余米,你就是剑修……”

香火小人又开始捧腹大笑。

陈灵均一瞪眼,傻乎乎乐呵个锤儿,陈大爷在与兄弟聊正事呢。

香火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笑声,他娘的,白捧场了。

官场难混。

米裕笑道:“好意心领。不过不用出门,我这个人念旧,不喜欢挪窝,山上待着就很好。”

想要去的地方,其实就两个,北边待过几年的彩雀府,南边的老龙城,听说如今仙师们驱山入海,苻家在内几个大族,着手重建老龙城,而让米裕念念不忘的,是老龙城最南边的那处荷花浦,那是米裕的最大遗憾。

说没就没了。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陆地,所见到的第一处景色。

陈灵均问道:“老爷咋个跑南边去了?”

米裕笑道:“有剑要递。”

陈灵均就不再多说什么。

————

大骊王朝皇帝宋和,第一次离京南下,驻跸陪都。很快就会巡游中岳,再去老龙城遗址祭奠英烈。

藩王宋睦,今天陪同皇帝陛下出城。兄弟二人,在宗人府谱牒上更换过名字的皇帝、藩王,一起走在齐渡水畔。

大骊供奉、扈从都只是远远跟着。

宋集薪打趣道:“陛下怎么没去参加文庙议事,一口气看遍浩然山巅老神仙,这种机会,可是错过就再无,太可惜了。”

宋和笑道:“想去是肯定想去啊,只是皇叔更合适在那边替大骊发声,我要是刚当皇帝那会儿,心里边肯定要埋怨几句,如今就算了。”

京城那边,吏部老尚书的关老爷子,那个名叫关莹澈的读书人,一个活到百岁高龄的凡俗夫子,走了多年。

还有几个上柱国姓氏的老人,都是意迟巷、篪儿街的主心骨,更是大骊王朝的砥柱重臣,帮着大骊宋氏打赢了卢氏王朝,打下了一洲山河,最后他们自己都没能敌过无情岁月。

陪都这边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也已经卧病不起。

大骊庙堂的很多老人,哪怕是不需要赶赴战场的文官,都在一一老去,然后有人老得走不动路,去不了朝会,不得不一一离开官场,好像唯有京师花木最古者,关家书屋外边的青桐,韩家那紫云垂地、花香满街的藤花,报国寺的一本牡丹,依旧有幸年年遇春风。

国师崔瀺在京城的府邸,宅子大,曾经是座旧国公府,里边却简陋,有一座两层的小书楼,被国师命名为人云亦云楼。

如今也已经没了主人。

皇帝笑道:“风水轮流转,让人目不暇接。”

大骊宋氏王朝的很多读书人,早年还是卢氏王朝藩属国的时候,对于这个宗主国,有过太多歌功颂德的山水诗篇、游记,比卢氏王朝的本土人氏,更像卢氏子民。写自家大骊乡土,才情缺缺,可是写那卢氏王朝,文思泉涌,哪怕,搜肠刮肚也要写。

说那卢氏王朝的贩夫走卒,都能吟诗,处处是书香门第。山上仙风道骨,江湖草莽高义,路不拾遗。

那会儿的大骊诗篇,都在边塞风沙里,被铁骑的阵阵马蹄声写就,与之诗词唱和的,是凛冽的风雪。

宋和笑问道:“是不是只有我们宝瓶洲,山不高,水不深,修道之人不是那么神仙?”

山下的大骊王朝,曾经立碑山巅。山上修士犯禁者,杀无赦。

宋集薪答道:“一半是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够响,一半是国师的功劳。”

宋和又问道:“是不是错了先后顺序?”

宋集薪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宋和是崔瀺的弟子,宋集薪则算是齐静春的学生。

宋和停下转头,望着这位功勋卓著的大骊藩王,名义上的弟弟,事实上的兄长,说道:“我亏欠你很多,但是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对你做出任何补偿。”

宋集薪笑道:“陛下,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今天也只当没听见。”

宋和感慨道:“大骊有皇叔,是国之大幸。”

宋集薪点头道:“毫无疑问。”

宋和跟着笑了起来,“其实问题不复杂,只要你比我活得更久就行了,三五年,十年都不成问题。你觉得呢?”

眼前这位大骊藩王,好像都不是中五境练气士,柳筋境?果真是个留人境?但是学了些强健体魄的拳脚功夫?

宋集薪笑呵呵反问道:“多活不止十年怎么办?”

宋和笑道:“那就再说?”

宋集薪微笑道:“身为臣子,当然听陛下的。”

宋和问道:“为什么先生笃定两座天下,一定会再大打一场?”

宋集薪摇头道:“国师的想法,反正我这种凡俗夫子,是理解不了的。”

皇帝称呼崔瀺为先生,藩王敬称崔瀺为国师。亲疏有别。

大骊王朝,是浩然天下唯一一个王朝,在大战落幕之时,就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下一场。

大骊皇帝昭告一洲的那份纸上契约,黑纸白字,明确写了,只要战功足够之地,战后大骊会归还各国山河,恢复国祚,大骊宋氏也确实信守承诺了,如今才会只剩下鼎盛时期的半壁江山,再不是那一洲即一国,而浩然天下的万年历史上,能够达成这项壮举的,其实唯有大骊宋氏。

皇帝轻声道:“我们好像都会很快老去。”

宋集薪笑道:“听说青冥天下和最新的五彩天下,就都没这个规矩。”

青冥天下的王朝官员,从庙堂到地方,甚至必须得有个道士度牒才能当官。

而那边当皇帝的,往往也是境界很高的练气士,所以相较于浩然天下的王朝、藩属,青冥天下多有那“国寿千年”的王朝。

皇帝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事情闹大了,你我该怎么办?”

宋集薪笑答道:“如今大战在即,陛下管这些山上恩怨做什么?”

一位年轻骑卒,开始随军离开驻地,去往一艘山岳渡船。

听说又要打仗了。

至于去往何方,与谁打仗,都无所谓,大骊铁骑每有调动,马蹄所至,兵锋所指,皆是大胜。

命可以丢,仗不能输。

说出这句豪言壮语的大骊武将,名叫苏高山,这位将官位做到武臣最高位的大骊巡狩使,说到做到。

骑队路过一处乡野村落。

年轻骑卒转头望向一处山坡,一群在那边嬉戏打闹的孩子,雀跃不已,开始追逐他们这支骑军。

其实投军入伍没几年的年轻人,笑眯起眼,抬起手臂,重重敲击胸口。

很多年前,他一样曾经奔跑在山脊那边,当时山下也有个大骊铁骑武卒,做出过一样的动作。

唯我大骊,名臣如云,猛将如雨,铁骑甲浩然。

————

正午时分,仙家客栈,凭栏处。

云在脚下。

刘羡阳伸了个懒腰,拧转手腕,蹦跳了两下。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轻轻跺脚,什么莲花冠,什么青纱道袍,一并消散。

青衫背剑。

刘羡阳目视前方,笑道:“你自己小心点,大爷我可是要一步一步登山的。”

以前曾经想过,是不是挑选一个中秋圆月夜,独自梦游问剑正阳山。

只不过此次问剑,更好,因为人更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

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就是正阳山庆典,不少修士都已经在祖山一线峰,或是赶往途中。

群峰之间,剑光、流萤无数条,纷纷涌向一线峰。

刘羡阳十指交缠,“一个不小心,我已经玉璞境了。”

陈平安说道:“巧了,我刚刚气盛转归真。”

刘羡阳笑容灿烂道:“今天就让这一洲修士,都知道大爷姓甚名甚,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好了,教他们都知道昔年骊珠洞天,练剑资质最好、相貌最俊俏的那个人,原来姓刘名羡阳。”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头道:“好的好的,厉害的厉害的。”

如今的两位剑修,就像曾经的两位少年好友,要高高跃过一条龙须河。

刘羡阳高高举起手掌,陈平安与之重重击掌。

刘羡阳率先拔地而起,身形若长虹破空,直接落在一线峰山脚,朗声道:“问剑者,刘羡阳!”

一座正阳山祖山,修士多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刘羡阳停顿片刻,大概是觉得先前那个措辞太文绉绉,没啥意思,就又换了一个更民风淳朴的说法,“老子叫刘羡阳,今天要拆你们祖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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