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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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好似终日游手好闲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陈清都的授意和许可后,总算卸去了所有压胜禁制,获得短暂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飞升境神通,天地万物,随心流转,几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聋儿也得了老大剑仙的吩咐,打开牢狱遗址小天地的门禁,接纳来自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武运馈赠,一时间武运如蛟龙成群,浩浩荡荡涌入古战场遗址。
溪涧之畔,刑官剑仙走出茅屋,来到石桌那边,伸手压住那本饲养有蠹虫的神仙书。
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依旧重复着劳作。
杜山阴站在葡萄架下,透过苍翠欲滴的绿荫缝隙,望向那一幕,神色复杂。
随着刑官下压书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气象,归于寂静安详。
老聋儿站在牢狱入口处,捻须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带来欣赏景象的少年幽郁心神摇曳,对年轻隐官又多了几分敬畏。
捻芯悄然现身,轻声说道:“那头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聋儿笑道:“你该不会真当它是个只会耍宝的小家伙吧?它的飞升境修为,只是在这边被大道压制太多,才显得有些花架子,它又忌惮着老大剑仙,不然单凭你那点境界和道心,早就沦为它的傀儡玩物了。缝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浅,还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处。”
捻芯问道:“它一直希望通过陈平安离开此地。”
老聋儿摇头道:“陈平安断然不会让它脱离禁地,只要没了老大剑仙的压制,陈平安就会是它最好的躯壳,就像被鸠仙占据,体魄神魂都换了个主人,到时候它只要往蛮荒天下流窜,天高地远,自由自在。关于此事,双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丝剥茧,不断熟悉陈平安的心路,陈平安则在秉持本心,反过来砥砺道心,平日里他们看似关系融洽,有说有笑,其实这场性命之争,比那练气士的大道之争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轻飘飘,毫无约束。”
老聋儿神色玩味,“有那陈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说不得以后蛮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对此事一定乐见其成。剑气长城先后两位隐官,一起投靠了蛮荒天下,这就是大势所归。当着老大剑仙的面,我也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言语,我对此是很期待的,一个走向另外极端的‘陈平安’,还是陈平安,又不全是陈平安,获得了最纯粹的自由,此后修行,只求至大长生。捻芯,你觉得如何?”
捻芯说道:“我无所谓。”
捻芯补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能会选择依附那个新的陈平安,一起去往蛮荒天下扎根,我说不定还有机会破境。”
老聋儿双指轻轻搓动胡须,笑呵呵道:“新的陈平安,缝衣人捻芯,加上我这个飞升境,咱仨若是在蛮荒天下联手,开宗立派,一定气象不俗,大有可为。”
老聋儿随即自嘲道:“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郁听得心惊胆战。
无法想象那位年轻隐官一旦投靠妖族,对于剑气长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会是怎样的恐怖光景。
少年的内心深处,甚至觉得陈平安转投蛮荒天下,比前任隐官萧愻背叛剑气长城,后果更加严重。
捻芯好奇问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剑仙问责?”
老聋儿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时遮掩过自己的大妖凶性了?陈平安问我若无禁忌会如何,我不也直说‘见之皆死’?”
捻芯看着天幕那边的恢弘景象,说道:“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该有的声势,哪怕陈平安得了最强二字,还是不合常理。”
老聋儿摇摇头,“那是你没见过曹慈的缘故,他与陈平安是同龄人,曹慈当初返回倒悬山,过门之时刚好破境,引发了两座大天地的极大动静。但是曹慈最终一份武运馈赠都没有收下,连累剑气长城六位剑仙,一起出剑退武运,还要外加倒悬山两位天君亲自出手。”
老聋儿瞥了眼天幕,“不过武道之上,陈平安距离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余天下武夫,大概只会与曹慈愈行愈远。”
这是一位飞升境大佬给予晚辈的一个极高评价了。
在陈平安第一次登城与曹慈相逢之时,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武夫,当时天下只知曹慈。
幽郁小心翼翼说道:“聋儿前辈,若是与那曹慈越来越近,岂不是证明隐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聋儿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白衣阴神已经远游归窍,形神重新合一的陈平安重重坠落在地,双膝弯曲,低下头去,大口喘息。
这一刻,低头不语的青衫客,只觉得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任你是大剑仙,飞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与我为敌,我皆有双拳一剑,足可一战。
白发童子飘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卯足了劲,才折腾出这么大场面,隐官爷爷你一定要念情啊。”
这头化外天魔只见那年轻人保持原先姿势,不过微微抬起眼帘。
它收敛笑意,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缓缓挺直腰杆,动作略显凝滞,微笑道:“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
它撇撇嘴,双手抱住脑勺,“那就是没得谈喽?”
陈平安肩头一歪,一脚重重踩踏地面,这才稳住身形。
背脊微颤,手臂与眼帘处,更是有鲜血渗出。
化外天魔当然知道这是境界不稳的缘故,加上缝衣的关系,牵扯到了大道压胜,这会儿的年轻隐官,状态处于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战。
境界高者,离天更近,登高望远,自然对天地大道的运转有序,感触更深,承载更重。
练气士,跻身玉璞境的契机,在于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跻身飞升境,大道根本,则在“认真”,认得一个真字。
陈平安蹒跚而行,缓缓徒步走向牢狱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变,这会儿已经嬉皮笑脸跟在一旁,说着能够为隐官爷爷护道一程又一程,结下了两桩香火情,幸莫大焉。
陈平安一心两用,一边感受着远游境体魄的诸多玄妙,一边心神凝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过捻芯的一场场缝衣之苦,再拿来与李二传授的拳理,相互佐证、勘验,陈平安敢说自己无论是以纯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还是从练气士的角度,对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经远超常人。
至于五行之属本命物,已经凑出四件,只差最后一道关隘了。
欠缺最后一件火属之物。
化外天魔所说的那条溪涧,被它称为水中火,陈平安眼馋,却未心动,眼馋的,是那条溪涧的价值连城,世间任何包袱斋见到了都会多看几眼,不心动,是因为不愿夺人所好。当然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直白点,就是没信心与刑官打交道。陈平安总觉得那位资历极老、境界极高的剑仙前辈,仿佛对自己似乎存在着一种天然的成见。那趟看似随便散心的登门拜访,让陈平安愈发笃定自己的直觉无误。
宁府那边,不是没有可以拿来大炼的火属之物,虽说那几件宁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凑出五行齐聚的本命物,绰绰有余。
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别说是朝不保夕、有什么就炼化什么的山泽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头嫡传,都很难拥有陈平安当下这份本命物格局。
更何况陈平安还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补家当,用以辅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巅道观的青色地砖,得自离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宝塔,以及剑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陈平安炼化后,挂在了木宅大门上,当是市井坊间的驱邪宝镜使用。宝塔与幡子都搁在了山祠那边。
就连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飞剑十五,再加上恨剑山两把剑仙仿剑,都被那颗小光头经常
拿去耍,一并收入剑鞘。
四把飞剑首尾衔接,好似世间最为古怪的“一把长剑”。
唯有最早打造出来的水府,陈平安始终没有任何的锦上添花。
当年率先以水字印作为本命物,在老龙城云海之上,行炼化事,护道人是后来那成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那绿衣童子帮忙打理水运、灵气,墙上壁画,水神朝拜图,多有点睛之笔,墙上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带当风,宛如真灵活物,只是数次大战,陈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连累水府数次干涸,彩绘剥落,水塘枯竭,这本是修行大忌。
位于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运蛟龙盘踞其中,水字印水气倾泻如瀑,故而水塘类似一块龙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语。
白发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陈平安的心神所在,随口说道:“龙湫养龙,自古就是养龙首选,圣人注解此字,湫谓气聚,底谓气止,皆停滞不散之意。隐官爷爷你那水府中的龙湫,最大的问题,还是占地太小,你为何从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画地为牢,自我禁锢。换成是我,就让那乖孙儿攫取了所有水运珠子,一股脑儿砸入水塘当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儿。”
这头化外天魔说到这里,摆出一个悲苦状,可怜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状也。我替隐官爷爷大愁特愁啊。”
陈平安始终脚步沉重,整个人东倒西歪,说道:“我比较亲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摇头道:“修道之人,最讲究丹室气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隐官爷爷的未来结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极大,但是偏将几件破烂……哦不对,几桩机缘搁放在那山祠,这就很亏了。换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宝炼化了,全都堆积在水府当中,早做准备,方是上上策。结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头等大事,结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决定了练气士未来成就的高低。”
陈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让化外天魔倍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拨迟早要搬家远去的外来户绿衣童子,其余景象,都属于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实上,仍是不太够的。
可惜陈平安显然没有听进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无所谓,陈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终究小打小闹,意思不大。
在一位飞升境眼中,什么天之骄子、惊才绝艳、福缘深厚,都是虚妄,除非对方有朝一日,也能够成为飞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巅的飞升境眼中,所谓的山上机缘,所有的争道搏命,就只是那檐下廊外的一群阿猫阿狗在打闹,高兴了就多看几眼,嫌碍眼或是吵闹了,也就打杀了。
这位化外天魔,对陈平安观察已久,倒是很想与年轻人做一桩大买卖。
陈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游历,在山脚仰头望去,一座山祠,由大骊新五岳的五色土,积土成山,在山顶筑造了一座小山祠,后来陈平安还炼化了那些青色地砖蕴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头。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隐官爷爷,为何对修行证道一事,没什么太大愿景?对于长生不朽,就这么没有念想吗?”
陈平安行走期间,以六步走桩打底,不断转换拳架,校正细微处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适应当下的身躯,听到这个问题后,答道:“距离太远,看不真切,无法想象。”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原来是需要一点光亮,指引道路。可惜至今未能寻见。看来浩然天下的得道之人,学问、拳法和剑术之外,都未有谁能让隐官爷爷真正心神往之啊。”
陈平安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去问道:“那位刑官前辈,不是本土剑修吧?”
之所以有此问,除了避暑行宫并无任何半点记载之外,其实线索还有很多,葡萄架下悬停五彩十二花神杯,蠹鱼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阴学了剑术,务必杀绝山上采花贼,以及金精铜钱和谷雨钱的两枚祖钱凝聚而成的捣衣女、浣纱鬟。即便剑气长城也会有孙巨源这样的风雅剑仙,但是比起那位云遮雾绕的刑官,还是不同。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对别处人事,都少有这般牵挂。米裕那种不叫牵挂,纯粹就是喜欢招蜂引蝶,百花丛中小天地,欠揍。
与隐官爷爷很是心有灵犀的白发童子,立即说道:“他啊,确实不是这儿的当地人,家乡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资质好得可怕了,好到了仗剑破开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极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连跻身洞府境都难的穷乡僻壤,就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婴剑修的手段,成功‘飞升’到了浩然天下,不曾想原本一座极为隐蔽的福地,因为他在流霞洲现身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各方势力的觊觎,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乌烟瘴气,沦为谪仙人们的嬉戏游乐之地,大伙儿你争我抢,也没能有个稳定的老天爷好好经营,一来二去,整座福地最后被两位剑仙和一位仙人境练气士,三方混战,合力打了个天崩地裂,当地人近乎死绝,十不存一。刑官当时境界不够,护不住家乡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门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过一劫。”
陈平安心中叹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拥有一座莲藕福地。
陈平安然后皱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现世,都会引来一阵阵血雨腥风。
扶摇洲如今形势大乱,除了数件仙家至宝现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远游境纯粹武夫的“飞升”,导致一座原本与世无争的隐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丝马迹,引发了各方仙家势力的哄抢。同样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于自古崇武而“无术”,天材地宝积攒极多,扶摇洲几乎所有宗字头仙家都无法置身事外,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而且扶摇洲是山上山下牵连最深的一个洲,仙师有所图谋,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个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厮杀不断,故而这些年山上山下皆战火绵延,硝烟滚滚。
白发童子说道:“做笔买卖?”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白发童子难得正儿八经言语,缓缓说道:“在陈清都的见证之下,让我与你的阴神彻底融合,我选择酣眠百年,百年之内,你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必须还我一个自由身。作为收益,我以飞升境本命元神作为你的道法之源,对于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不用担心灵气多寡,与人厮杀,绝无后顾之忧。”
说到这里,白发童子神采奕奕,愈发觉得这桩买卖互利互惠,蹦跳起来,兴高采烈道:“你不但将来跻身上五境,毫无意外,有我在,好似担任你的护道门神,任何心魔,都不成问题。而且在这之前,开洞府,观沧海,跳龙门,结金丹,孕元婴,保证你势如破竹。还有一条更快破境的捷径,只是就需要用到一桩秘术,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说不定能够让你一夜之间,大梦一场,就跻身上五境了。两种选择,你都不亏,且无半点隐患!”
陈平安说道:“免了。”
白发童子有些急眼了,说道:“就算信不过我,你还信不过陈清都?老家伙的眼光,那都是极高极准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只要有此念头,与老大剑仙开口了,那么不管你有无谋划,老大剑仙都会点头答应。”
白发童子捶胸顿足道:“怎么遇上你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啊。你倒是赌一把啊,输了小亏,赢了大赚,到底怕个啥?修道之人,没点魄力怎么行,要杀伐果决啊,隐官爷爷你老人家这一次,实在是让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彻底寒了孙儿的一副热肚肠!”
化外天魔又开始混不吝,陈平安倒是依旧一本正经说道:“之所以没答应你,不是我怕涉险,是不想坑我们两个,因为此举有违我本心。到时候我跻身上五境的心魔,会换一换,极有可能变成你,所以你自封门神,其实根本难以为我护法护道。”
白发童子听出陈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说撇开那个绕不开的症结不谈,只假设你跻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
?隐官爷爷,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还是有那么点托大了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呵呵道:“不信?试试看?”
白发童子跃跃欲试,不过还是死死盯住陈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过思量片刻之后,仍是一闪而逝,选择进入陈平安新起一个念头的心湖天地,试试就试试!
先后四次游历,在陈平安“心中”,什么古怪没见过。真要见着了大的古怪,也算开了眼界,就当是找点乐子。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进入心湖之后,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心无杂念,尝试着喊了一声。
刹那之间,这头化外天魔就滚落而出,脸色惨白,不但无功而返,似乎境界还有些受损。
先前恢复巅峰状态的飞升境豪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白发童子喃喃道:“好算计,隐官爷爷好算计,让我当了一回跨越两座天地的传信飞剑。偌大一座剑气长城,还真就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陈平安说道:“不然再试试?”
白发童子一屁股坐地,后仰倒地,手乱挥脚乱踹,干嚎道:“这日子没法过了,隐官爷爷尽欺负老实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这笔谋划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
不然他何至于任由一头化外天魔多次进入自己心湖。
白发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轻隐官身后,心有余悸,怔怔无言。
先前他兴冲冲直奔陈平安的心湖,结果景象诡谲,竟是一座金色拱桥,他起先一路欢快奔跑,还挺乐呵,然后瞧见了一个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她站在桥栏之上,单手拄剑,似在长眠,等到陈平安轻呼一声之后,照理而言只是个虚幻假象的女子,便毫无征兆地瞬间“清醒”过来,片刻之后,她转头望向了那个心知不妙、骤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发童子敢发誓,自己两辈子都没见过那种眼神。
甚至他都无法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只有她那双金色的眼眸。
居高临下,没有任何情感,纯粹得就像是传说中最高位的神灵。
看待一位飞升境,视若蝼蚁。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桥之下,似乎是那曾经完整的远古人间,大地之上,存在着无数生灵,天地有别,唯有神灵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陈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头原本绝对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当于一位飞升境修士辛苦积攒出来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诞生之时,境界就会停滞为止境,不增一丝不减一毫,此后只有生死两事。
白发童子哀怨道:“隐官爷爷,她与陈清都是不是一个辈分的?你早说嘛,这么有来历,我喊你爷爷哪里够,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不是谁的转世,你误会了。”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连一头化外天魔都骗,真够读书人的。
临近牢狱入口。
陈平安大致适应了金身境与远游境体魄的巨大差异,但是依旧身形佝偻,呼吸不畅,并非作伪。
这就是捻芯缝衣带来的后遗症,自身筋骨越重,体魄越是坚韧,已经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会随之沉重起来。
这还是多个关键大妖真名尚未篆刻,陈平安无法想象一旦捻芯缝衣成功,是怎么个处境,会不会只能弯腰行走?
路过五座关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笼,云卿站在剑光栅栏那边,道贺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雾障当中,视线冰冷,死死盯住那个脚步沉重的年轻人。
另外三头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现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节,坐在一张尚未完全摊开卷轴的青绿山水画卷之上,练气士凝神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迥异于世间寻常图画,这张画卷宛如一座真实福地,不光有那山脉起伏,亭台阁楼,还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是活物,更有满天星斗悬空的瑰丽景象,那头如同盘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哑开口道:“小家伙,命真好。”
陈平安停下脚步,只是观看那幅画卷,避暑行宫有所记载,这头大妖能够以笔墨窃取山水,曾经给那王座大妖黄鸾当过数百年的马前卒,能够在战场上作画,腾挪山河收入画中,再合上卷轴,足可挤压、碾杀画上一切生灵。与之境界悬殊的练气士,直接画其形,就可以将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画卷中,所以在蛮荒天下,经常有妖族携带仇家画像,带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师堂所在位置,然后找到这位画师,花钱请后者落笔,然后再买走那卷拘来仇家魂魄的画像。
第四头大妖,是一位妇人模样的玉璞境剑修,只是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损毁严重。她化名梦婆。是极其罕见的草木精魅出身,却能够研习剑术,杀力极大,曾经在蛮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剑宗之主,与飞升境大妖重光无眷侣之名,却有眷侣之实。
最后一头上五境妖族,关进了牢狱反而不断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为,按照老聋儿的说法,陈清都曾经答应过这头妖族,只要跻身飞升境,就可以顶替老聋儿掌管牢狱。
白发童子好像比陈平安还要忧心,满脸为难道:“隐官老祖哪怕是远游境了,对付这五位,好像还是毫无胜算啊。”
陈平安点头道:“暂时没有。”
拾级而下,沿途多是已经空了的囚牢,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撇开老聋儿相中的两位弟子,还剩下五位,都是硬茬子。
陈平安突然说道:“看来是要跻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严重。别说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个元婴,都打杀不了。”
白发童子深以为然,“隐官老祖是得抓紧。”
陈平安在行亭建筑那边坐下,白发童子依旧恪守规矩,只在建筑之外浮游。
陈平安笑问道:“那个躲入我阴神的念头,没了?”
白发童子无奈道:“我虽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祭出本命物离开气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页金色经文。
四件关键本命物,围绕陈平安,缓缓流转,莹光各异,一座建筑大放光明,照彻四周混沌虚空之地。
白发童子飘荡到了台阶那边,问道:“怎么个先后顺序?”
陈平安说道:“水字印,五色山岳,道人木像,佛经。但是我一来没能找到合适的术法,再者炼化五行之属本命物,初衷本来就是为了重建长生桥,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与人厮杀,术法一途,始终是我的软肋。不过捻芯前辈建议我,将几件本命物更换位置,比如那颗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处。”
白发童子点头道:“攒簇五雷,总摄万法。万法造化在掌中,是个不错的建议。关键是能够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箓,更容易遮掩武夫、剑修两重身份。”
陈平安问道:“除了刑官那条溪涧,这座天地还有没适合炼化的火属之物?”
白发童子点头道:“有。并且品秩极高极高极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没啥赚头,不比那条我说得上话的溪涧。”
一连三个极高。
陈平安陷入沉思。
知道是那个火浆熔炉。
于己无利的事情,白发童子没半点兴趣,开始掰手指头,“先以符箓一道,示敌以弱,见机不妙,就祭出松针、咳雷,‘假扮’剑修,又被识破,恼羞成怒,拉开距离,当头砸下一记货真价实的五雷正法,若是敌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远游境武夫给他几拳,打不过就跑,一边跑一边扯出剑仙幡子,靠着人多势众吓唬人,对方刚以为这是压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杀他个回马枪,这要是还赢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祭出笼中雀,再给几拳,不够,就再来一把井中月……隐官老祖,我的手指头已经不够用了!”
陈平安啧啧道:“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白发童子笑容灿烂道:“认了个好祖宗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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