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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五)


冯煦是第一次参与人民党高级别的行动,在此之前,冯煦只是带头编写《新华字典》,参与全面教育体系的规划,审核校对各种教材。甚至参加了人民党的五年制小学考试,已经通过了三年级考试内容。令冯煦遗憾的是,无论他自己如何有学问,数学总是拿不了满分。试卷上总会有些刁钻如“一个池子同时放水和注水”的题目,冯煦的理性思维无论如何都想斥责这种完全不符合现实理论的题目。结果他就没能拿到满分。

                虽然不断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总的来讲,冯煦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意。特别是《新华字典》第一版刊印之后,冯煦专门跑到仓库去看,堆积如山的字典中随手抽出一本,编撰者第一位的名字就是冯煦。即便这位被称为江南才子的老先生还算是“淡泊名利”,他依旧感到眼眶有些发热,鼻子有些发酸。这可是数万本字典。在这个时代,在整个中国的读人里头没几个人的能一次性印刷几万册的。冯煦自己固然是激动万分,他注意到和他同去的沈曾植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同样是一副感慨万分的模样。

                由于要处理些事情,冯煦去的比较晚。此时最初的冲突已经告一段落,双方僵持在那里。严复向陈克他们使了眼色,陈克、路辉天、沈曾植等四人先行离开,留下严复单独劝说王士珍。冯煦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路辉天和沈曾植又把事情给详细复述了一番。冯煦无奈的摇摇头,“陈主席,你们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路辉天最不想听的就是这话,冯煦话音刚落,路辉天眉毛就皱了起来。反倒是陈克很认真的请教道:“请冯先生指教。”

                “陈主席,大家都说以理服人。贪生怕死之辈,人民党也不会要他们。就拿我来说,若是被俘之时,陈主席问我,想死还是彻底服了人民党?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虽然怕死,却也只好引颈就戮。”

                沈曾植听了这话,强忍住笑意别开了脸。路辉天没完全明白什么意思,陈克却陪着笑脸继续听冯煦说理。

                “我身为前安徽布政使,管安徽财计。人民党治理安徽的能耐绝非我能比拟。看了人民党提出的工业化财政理念,现在问我是不是服了人民党的财计,我是心服口服。人民党办教育,从推行教育体系,制定教育内容,编撰《新华字典》,我对这整套的理论实践也是服了。给我机会为安徽百姓效力,我自然是当仁不让。”

                冯煦说的诚恳,陈克神色已经恭敬起来,路辉天也觉得听着很顺耳。

                “但是,若是现在问我,想不死的话就要俯首帖耳,我这老匹夫固然怕死,却也只能引颈就戮。”冯煦话里头指责的意味非常严厉。

                沈曾植忍不住盯着冯煦看,冯煦从被俘到出来办事的时间间隔很短,沈曾植一直有些不屑。但是听冯煦现在话里头的意思,却有决不屈服暴力的意思。沈曾植不知道冯煦这是装模作样,还是有什么更深刻的想法。

                路辉天听冯煦这么颠过来倒过去的说,却始终离题万里,却就有些急了。“冯先生,您方才说我们欺人太甚,却是怎么讲?”

                冯煦严肃的看着有些焦躁的路辉天,声音也有些严厉起来,“袁项城现在固然是四面遇敌,甚至有杀身之祸。此言绝非恐吓,不过路记你这是在威胁袁项城,而不是真心的想帮袁项城。陈主席对王士珍说的那番话,也是在威胁。他们两人都是成名人物,你觉得他们没遇到过生死一瞬的事情么?他们就怕死不成?莫说现在袁项城大权在握,依旧是军机处大臣,北洋的首领。就算是你们现在抓住了袁项城,你们拿着刀告诉他,若是不服就杀了他,你觉得袁项城不敢死么?”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听了这话的路辉天眼中杀气大盛。虽然路辉天不吭声,冯煦看得出,若是真遇到冯煦所假设那种情形,路辉天真的会一刀斩了袁世凯。微微叹了口气,冯煦看向陈克。

                陈克明显是把冯煦的话听进去了,思量一阵,陈克已经把前后的事情想明白,他目光明亮的看着冯煦,“多谢冯先生指教,我的确是操之过急,失了分寸。”

                冯煦见陈克已经明白了关键,心中也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却怕陈克在其他地方上犯错,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陈主席,年轻人本来就容易急功近利。我现在回想我年轻时,不管表面上看着温和恭谨,心里头其实也是绝对不服人的。现在人民党都是年轻同志,更是在短短一年多中便立下如此伟业。目中无人,心浮气躁再寻常不过。若不这么做,反倒不是年轻人了。但越是安泰之日,反而越要谨慎自律,多做积累,多结善缘。有了此时的准备,遇到以后的风雨,方能放手一搏……”

                看着陈克以发自内心恭敬的听着冯煦的讲说,沈曾植觉得心里头突然生出一丝妒忌来。他原以为冯煦是有点贪生怕死的,冯煦比沈曾植被俘还晚些,投身人民党行列反倒沈曾植还早。方才听冯煦大谈一番“不畏生死”,沈曾植心里头还有嘲讽之意。冯煦对陈克的这些教导,指出的这些关键,其实沈曾植早早就发现了。但两人的差别在于,冯煦能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而且态度端正,的确是有师长风范。在这点上,沈曾植却远没有冯煦这样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沈曾植现在对人民党的能力则有些将信将疑,他固然承认人民党在组织纲领与实际政策上有着卓越之处,却还是不能真正相信这些籍籍无名的青年真的能够实现推翻满清,建立新中国的伟业。但是看着眼前已经六十多岁,须发皆白,风度翩翩的冯煦以绝对的正道教育陈克,而掌握着强大军力,名动天下的年轻陈克则是完全明白了这些老学究也未必能真正体会明白的道理,认真的听着冯煦的教导。这样的场面不能不让沈曾植心生妒忌。

                陈克本身就有极强的能力,不然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如果陈克能够继续学习正道,不断成长起来,将来坐天下的只怕就是陈克。在那时候,冯煦也是帝师了。想起《新华字典》上,冯煦的名字位列第一,沈曾植则是尾随在后的事情。沈曾植就觉得有点不甘心。不过沈曾植毕竟也是大儒,这点异念并没持续太久,他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冯煦的教导上来。

                路辉天这次身负交涉的重任,却没有能够交涉成功。虽然在交涉过程中,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组织上的决议。以人民党的组织制度,失败的责任不可能落到路辉天头上来。但人民党的这些老干部们本来都有着心高气傲,性格激进的特点。特别是在刚过去的1907年,人民党正式打出武装革命旗帜之后,在所有军事斗争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民政建设上以及对付岳王会光复会的政治领域,那真的是测算无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家嘴里说着严肃认真,实事求是。其实心里头则是“粪土当今万户侯”。慈禧也不过是“满清匪帮女匪首”,“满清头号打手兼狗腿袁世凯”又有什么可得瑟的?偏偏第一次采用政治外交手段去对付北洋袁世凯,却遭到了如此的失利,路辉天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听着冯煦大谈一番“道义”和“不畏死”,路辉天心里头这叫个腻味。偏偏陈克听的认真,路辉天看不起袁世凯,却绝对不敢对陈克有丝毫的不敬。他只能耐着性子听。

                此时冯煦的这番大道理已经说完,陈克连连点头,“冯先生,不知道我这么得罪了王士珍,他可否能听进去我再说的话?”

                冯煦理了理自己长长的胡须,“王士珍是个杀伐果断之人,方才恼羞成怒并非不能受得了屈辱。他只是觉得对不起袁世凯,让袁世凯平白受辱。再与他谈的时候,坦诚相待,应当没事。”

                “唔。”陈克点了点头,却转而问路辉天,“路记,你可否能把方才所说的都给记录下来?”

                人民党总有会议记录,如果需要对一个问题进行讨论,有记录的话总能最大程度上还原当时的情景,从中找出问题来。平素会议都会先指定会议记录员。偏偏这次并非正式会议,路辉天写字速度不快,从没有荣任过记录员之职。所以也就没有往这方面努力过。陈克如此一问,路辉天怔住了。

                路辉天毕竟是干了两年革命,基本素养中已经不太会在这等小事上扯谎。他思忖片刻,答道:“让我靠回忆来记录,我定然是不行的。”

                听路辉天这么说,陈克转头看向沈曾植,“沈先生,听说您有过目不忘的才华。这件事可否请您援手?”

                沈曾植万万没料到陈克居然让自己当起“记员”来,心里头惊讶,却也没有道理拒绝。沈曾植答道:“老朽却也未必能记全。”

                陈克连忙说道:“那就请冯先生一起记录。此次事情很有意义,我们得回去在会议上好好商量。”

                沈曾植不是很清楚人民党的组织模式,他忍不住问道:“为何要拿到会议上讨论。”

                “此次与袁项城交涉,与袁项城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党内会议上商量出来的。现在既然事情有变化,我们需要把重大的部分记录清楚,在党会上仔细讨论分析。找出我们的问题,并且把再遇到这类事情该怎么处理做一个总结。”陈克简单解释了一下。

                “找袁项城交涉的内容不是幕僚所准备的么?”沈曾植听出了其中的奥秘。

                陈克回答的干脆,“我们人民党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慕僚模式。公事就是公事,自然大家一起讨论了,然后再执行。找了幕僚,那这是公事还是私事?我们人民党是靠党委会来商讨解决问题的办法,然后交由各个具体执行部门来执行。权力归党委会所有,不存在官本位的问题。”

                沈曾植听到这个解释,心里头颇为吃惊。满清讲究“各司其职”,但是各司其职本身就意味着官员掌握了所有权力,这是对上不对下的体制。但是从陈克的话里头来看,人民党的这种模式与满清大大不同。陈克身为党主席,亲自来操作此事,事后还要向党委会汇报总结。这意味着,在党委会面前,具体执行此事的陈克也只是个“跑腿办事”的。这在满清体制里头根本是不能想象的。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陈克拥有最高的地位,就意味着陈克本人拥有着最高的决断权,可以说是“一言定手下生死”的。但是很明显,在人民党的组织模式里头,陈克并不拥有这种权力。

                沈曾植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对外国的研究并不少,也了解一些人民党的组织信息。很快他就能大概想象出人民党开会的样子,一群党委的年轻人听着具体执行者的汇报,不管你地位高低,在党委会上你都能发言。最终决定一件事的,不是靠地位最高的人拍板,而是大家商讨后投票决定。想到这里,沈曾植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怪不得人民党的这群青年根本没有什么长幼之序,地位尊卑的认知。”这种人人平等,按票数计算的制度里头,你八十老翁也是一票,黄口幼子也是一票,男人固然是一票,女人同样也是一票。长幼之序,男女之别,在这体制里头根本没意义。

                以极大的定力强忍住继续往下想,沈曾植点头道:“既然陈主席看得起老朽,老朽就来做此事。”

                “那就多谢了。”陈克说完就与路辉天去了另一间屋子,他们得赶紧讨论第二轮谈判该怎么与王士珍交涉。

                沈曾植对陈克的离开已经没了丝毫的好奇心,他实在是想不通,那样一个没大没小的制度里头,怎么可能达成行之有效的政策呢?

                “沈兄,在想什么?”

                听到冯煦的问话,沈曾植下意识的说道,“若是人人说话,岂不是与人人都不说话一样?”

                “那倒未必。关键看商量什么事。若商量的是利益,自然是越谈越乱。若商量的是怎么做事,反倒是集思广益。”冯煦答道。

                这话让沈曾植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他抬头看着冯煦。却听冯煦继续说道:“就跟咱们这次商量怎么与王士珍协商,怎么出的错,为什么会错,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这一商量就有了结果。若是这事最终能办成,陈文青拿着全部记录的内容回到他们的党委会上与其他人一讨论,众人还能继续查缺补漏。更能反思其中不足之处。他们不仅是办事,更是学习。”

                沈曾植愣了一阵才答道:“冯兄说的是。”

                说完这些,沈曾植本想不再言语,却终究没忍住,他叹道:“我一直奇怪,我也见过些作乱之人。看史上,作乱之人古今并没什么分别。皆是几个匪首,或趁天灾,或趁民变,就算是能振臂一呼有人相应,也不过是裹挟些百姓。而且这匪首平素里也都有些名声,断不至于从未听闻。而人民党之起事,竟是突然一群籍籍无名的小辈并肩而出。看他们现在治理地方的能耐,起事之前早就该有些名声,甚至声明赫赫也不稀奇。现在看,这些人竟然是边作乱,边学习。这可真的是闻所未闻。”

                冯煦听完,忍不住笑道:“那只能说严几道教出了个好学生啊。”

                沈曾植被这话逗乐了,“那严几道在北洋水师学堂当总教习,学生可更多。却没见教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否则的话……”说到这里,他觉得提及甲午海战的失利那就是背后说人坏话,沈曾植立刻闭口。

                冯煦本来也是开玩笑,听沈曾植有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接过话头,“沈兄,现在你应当看得出,这些年轻人虽然颇具才华,却毕竟是年轻。任由他们干起来,定然会干出很多出格的事。我当时之所以决定出来做些事,其实是严几道求过我,让我出点力。在这些年轻人妄为之时,总得有人出来说他们。但现在看来,陈克虽然年轻,有时候办事也完全不靠谱。却是个肯听正言肯走正道之人。沈兄学识更胜于我,何不一起出来做些事?”

                “就人民党对地主士绅的凶狠手段,我实在是不能出来做事。”沈曾植叹道。

                冯煦听了这话也很是无语。人民党对待地主士绅的凶狠,从人民党生存发展的道理上来说,的确讲得通。而且实际执行之后,无数百姓们也的确活过了水灾。然而这却并不是冯煦肯出来办事的原因。沈曾植被称为大儒,世人盛赞其学问出众。冯煦同样被称为江南才子,学问并不比沈曾植差到哪里去。

                他初时不肯出来,因为了解了人民党对地方士绅的残酷打压之后,冯煦认为人民党定然不会长久。地主士绅未必是什么好人,特别是在安徽这个比较贫困的地方,有围子的地主士绅都是地方上的恶霸。冯煦当过凤阳府的官,对围子里头的地主们了解的很。但这些地主恶霸,好歹能够维持一下地方上秩序。若是一地没了人维持秩序,往往比有地主恶霸维持糟糕秩序的时候要更加糟糕。在这点上,有着丰富地方从政经验的冯煦是很清楚的。

                正因为清楚这点,冯煦对人民党在秩序建立方面格外在意。调查研究之后,冯煦真的是大吃一惊。对于秩序的理解程度,冯煦竟然找不出满清朝廷里头有人能与之相比的。在摧毁之前,陈克已经非常清楚该怎么重建。而且陈克周围还有一群受过教育的青年,不仅是有这些青年,陈克始终致力于对人民党部下的教育。为了能够弄到教育人力,陈克甚至敢抢安庆的女学生们到根据地当老师。

                在陈克的努力下,旧有的社会秩序维护者固然被消灭,但是新的社会秩序维护者却立刻跟上了趟。这些新上来的人虽然年轻而且缺乏经验。人民党却通过建立新制度的模式,不是靠出类拔萃的官员来治理地方,而是组织起“边工作,边学习。以工作促学习,以学习推进工作”的党组织模式。这个新生的组织年轻有朝气,能力方面距离完美无缺自然差的远,但比起被打倒的那些地主恶霸却是胜过不少。冯煦原本以为“天下大乱”的局面根本就没有发生,甚至很有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这才是冯煦肯出来办事的真正原因。作为一名有着起码良心的官员兼学者,冯煦认为自己有义务为中国办点事。虽然他已经完全不可能让满清有丝毫起色,但是面对这些有着无限可能性的青年,冯煦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年长者该承担的教育义务。当然,前提是这些年轻人肯向冯煦学习的话。

                不过冯煦最终还是没有对沈曾植说这么多。冯煦很清楚,强扭的瓜不甜。沈曾植既然对人民党的政策不能接受,那沈曾植自然更不可能接受人民党“为人民服务”的理念。若是强拉沈曾植出来办事,只怕结果反倒是害了沈曾植。

                “沈兄,咱们就把这次谈话的内容记录下来。”冯煦说道。

                在沈曾植与冯煦隔壁的屋子里头,陈克与路辉天经过一番讨论,最后决定了新的谈判策略与说话方法。尽管如此,路辉天还是有些不满意。“陈主席,咱们这么说话,是不是太示弱了?”

                “刚才也都谈过了,咱们一开始是说的太多,把原本袁世凯该说的话都给说了。咱们把袁世凯该说的话给说了,那让袁世凯说什么?他不就没话可说了?这不是示弱,这是谈判。”陈克解释着。

                路辉天还是想说服陈克改变点策略,“现在袁世凯有明显的弱点,咱们不说袁世凯的弱点,却只说咱们的弱点。这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对。”

                陈克解释道:“袁世凯肯定比咱们更清楚他自家的事情,咱们说咱们自己的弱点,那是为了接下来告诉袁世凯咱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然的话,袁世凯不信咱们真的会采取哪些策略。”

                路辉天觉得陈克这态度有点离谱,“咱们和袁世凯是你死我活的敌我斗争,咱们告诉他咱们的弱点,这不是资敌么?”

                “告诉不告诉袁世凯,这些弱点都是会存在的。只是有些弱点袁世凯迟早会知道,有些弱点袁世凯未必会知道。咱们说的都是袁世凯迟早会知道的事情。这自然不是资敌。”陈克耐心的解释着。

                路辉天其实也知道这些,他只是根本不想对北洋示弱而已。二次反围剿之后,人民党歼灭了北洋最据实力的第三镇。人民党对北洋的态度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从忌惮变成了彻底轻视。同志们认为,北洋也好满清也好,根本打不过我们。既然打不过我们,北洋还有什么可得瑟的?带着这股傲气向“手下败将”袁世凯表示“善意”之后,居然会被袁世凯给“拒绝”了。年轻的路辉天当然是不能接受了。

                虽然没有别的借口,路辉天还是继续问,“陈主席,咱们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找王士珍谈话,王士珍他烦了,敷衍我们怎么办?”

                “刘备为了请诸葛亮出山,那可是三顾茅庐。咱们肯定没有刘备的口才,而王士珍和咱们又是敌对关系。要是只用三次就能让王士珍烦了,那还说明咱们干的不错呢?路记,有一件事我认为还是可以确定的。无论咱们说的内容王士珍怎么反对,但是王士珍从心里头并不拒绝和咱们谈判。北洋现在遭到了这么大的打击,王士珍绝对想从咱们这里得到更多的情报。所以怎么谈,王士珍都未必会烦。”

                路辉天再也找不到其他借口,他应道:“希望如此。”

                “行啦,咱们互相看看对方的衣服是不是整理好了,打起精神继续谈判!”

                两位青年互相整了对方的军服,让棉布质地的军服尽可能能整齐些。然后两人大踏步进了王士珍所在的正厅。一进门,就见王士珍与严复谁也不吭声,只是沉默的坐在椅子上。不过陈克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用来待客的点心盘子放在王士珍身边的桌子上,点心已经被王士珍给吃完了。

                “王提督,这点心都是咱们安徽本地的土产,比不上北京的点心。咱们就这么一个条件,您将就一下。”陈克笑道。

                听陈克的称呼终于靠谱了,王士珍哼了一声,却不接腔。

                陈克本来也不是要让王士珍表示感谢,他这是在提醒路辉天,王士珍吃饱喝足了,这是做了长期谈话的准备的。只是陈克也不能明着或者暗着去询问路辉天是不是听明白了。王士珍这么聪明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来的。那只会平白让王士珍小看了陈克与路辉天。

                坐下之后,陈克说道:“王提督,方才我们威胁的话说的太多,现在想起来其实挺没意思的。我们也是怕了北洋军,不得不多说点威胁的话给我们自己壮胆,还请王提督见谅。”

                王士珍看了陈克一眼,慢吞吞的答道:“文青客气了,我一个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路辉天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事情还真的有点像陈克方才所说的那样,当称呼与说话角度都发生了变化之后,王士珍还真的比较配合的说话了。

                “王提督,您也知道我们四面受敌,这枪要修,兵器也要打造。没有钢铁实在是不行。”

                陈克话音刚落,王士珍就问:“不仅仅是兵器,我听说文青打造的农具可是不错,卖给百姓的价钱不高。百姓们可是感恩戴德呢。”

                “哈哈,”陈克干笑两声,“我本以为王提督不知道,所以想着蒙混过去。既然王提督已经知道了,那我就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的确要靠农具收买民心。所以我们向袁先生提出那一百二十万银元的赎金只是一个说辞而已。我们真心想要的只有汉阳的钢铁。至于我们说的其他的,除了想和袁先生合作是我们的真心话之外,其他都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文青过谦了,其实文青说起来造谣的事情,我方才仔细想来,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文青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见识,难得啊难得。”王士珍冷笑两声。

                “对满清朝廷的事情,我们人民党是旁观者,所谓旁观者清。而且您也知道,我读过点历史,就慈禧的所做所为,不过是点子权术罢了。历史里头早就讲过无数次。而且关于皇帝死前的准备,历史里头更是讲的多。最重要的是,我们造谣不需要成本。京城里头爱嚼舌头的人本来就多,加上各地在京的会馆,他们就爱传谣信谣。我们编几句瞎话说出去,贴些告示出去之后就不用管了。自然会有有心人帮着散播。这种事情容易干的。”陈克答得很是轻松。

                王士珍看着陈克一脸淳朴的傻笑,恨不得从心里头伸出几只手来把陈克掐死。他真的很奇怪,身为人民党的首领,统领骁勇善战的数万人,陈克到底是怎么笑的这么天真烂漫的。而且陈克身边的严复与路辉天对陈克的傻笑视若无睹,看来是习以为常了。

                就在此时,陈克问道:“王提督,既然王提督很清楚我们一定要拿到汉阳的钢铁,那么王提督对此有何看法?我们是很希望王提督能够向袁先生说清此事,让袁先生明白我们的苦处,伸手帮一把。”

                听陈克说的诚恳,路辉天抬手捂住嘴,不然他觉得自己天知道啥时候就会笑出声来。

                王士珍并没有想笑,他沉吟一下突然问道:“文青,我想问件事。岑春煊的事情你听谁说的?”

                虽然知道人民党一定在京城里头有耳目,不然的话那告示也不能贴的满京城都是。不过王士珍真正关心的却是路辉天说道的对岑春煊的评价。这个伪君子的评价可是袁世凯说过的。虽然不少人也这么评价过岑春煊,但是王士珍却觉得心里头很别扭。

                “岑春煊和日本的不少人认识,而这些人又和同盟会认识。您也知道,同盟会的那些人嘴不把门,给塞几个钱,让他们干什么干什么,让他们说什么说什么。我们也是革命党,从他们那里打探消息很方便了。”

                路辉天自然知道这根本不是事实,但是陈克随口就编了像模像样的瞎话出来,他忍不住心里头大赞。

                王士珍却真的不认为这是瞎话,他认为这话可信程度颇高。岑春煊与梁启超勾搭连环,北洋是知道的。梁启超在日本,与同盟会之间说是斗争,私下里头定然瓜葛很深。陈克这话绝非虚言。不过王士珍却也不多问具体透露消息的人是谁。陈克虽然一脸天真烂漫的傻笑,不过王士珍并不认为陈克真会傻到说出提供消息者真名的地步。

                “文青,我听你说过,会释放被俘的北洋士兵。却不知释放他们是否需要赎金?”王士珍问。

                陈克收起了笑容,“这些士兵我们都带到了宿州,里头连一个小军官都没有。我们人民党的俘虏政策是不允许抢掠俘虏的财物,战前北洋军已经发足了赏钱,他们都是都不缺钱的,我们会给他们些干粮,准备集体训话之后把他们都给放了。”

                “这些都是士兵?里头一个军官都没有?”王士珍立刻警觉起来。

                “没错。军官都在凤台县这里的俘虏营。”

                “文青准备训什么话?”王士珍的声音极为难得的有点颤抖。

                这次陈克再也没有虚假的笑意,他朗声说道:“王提督是知道湖北新军迫害我们释放的湖北新军俘虏的事情?而且我们这次又大败湖北新军的时候,就是和咱们北洋军打仗前那次。我们又抓了不少湖北新军的俘虏,他们说上次我们释放的俘虏里头,不少人给送去北京了。我们也不准备说什么别的,只是把事实告诉北洋的兄弟们。我们好心好意的救治这些俘虏,可不想释放他们之后,让这些兄弟再遭罪了。”

                “不可!”王士珍忍不住说道。话音未落,王士珍就知道自己这么做漏了底。但是他却也没有办法,这话不能不说。

                陈克其实是知道王士珍为何要阻止人民党这么释放俘虏的。北洋新军俗称北洋六镇。但是还有一个说法,“北洋六镇,以第三镇最能战。”段祺瑞被称为北洋之虎,靠的就是战斗力最强的第三镇,而第三镇对袁世凯尤其忠心。若是陈克这么恐吓之后释放,第三镇的士兵定然不敢轻易归建,那么就算是北洋军第三镇的军官被释放了,朝廷也不可能任由这帮被俘过的军官为骨干重建第三镇。

                袁世凯之所以着急着赎回被俘军官,就是想让这些军官们带着被释放的士兵重新归建。有袁世凯居中协调,加上部队建制未乱,只用重新补充武器即可。第三镇还是存在的。若是陈克这么一折腾,北洋第三镇的士兵没了,袁世凯的想法就自然落空。北洋军官兵都是袁世凯用银子喂饱了的,想再组建起这么一镇新军,即便是袁世凯的财力也不可能支撑。袁世凯绝对不能接受失去了最忠心最能打的第三镇。这也是为什么袁世凯即便是拒绝了与人民党合作,却也没有拒绝赎人的原因。

                而且陈克其实还有更加冷酷的算计在里头,他甚至准备以“让兄弟们沿途保卫自己不受人打劫”为理由,给北洋军释放的士兵发放一些武器。陈克很清楚,这些北洋军被释放士兵手里有了武器,那就更容易成群结队行动。而成群结对行动的士兵中间根本没有军官,自然是那些平日里好勇斗狠的家伙成为临时领导者。这么几千人的大部队会分成若干大股的行动组织。这足以让沿途的官府充满了各种超出正常范围的防范。而本来就有着担心的士兵不可能接受这种刺激。

                那么唯一可以确定的结果就是,由那些好勇斗狠的士兵充当临时领导者,必然造成第三镇的士兵们沿途的大抢掠。这么几千士兵大肆抢掠起来,至少他们进入直隶,接近家乡前,沿途各地肯定要造了大罪。且不说参与抢掠的士兵不敢归建。就算是没参与抢掠的士兵归建了,也注定要被“抓起来审问的”。这年头信息不通,一旦有士兵被抓起来审问,那么陈克事前所说的“朝廷迫害被释放新军”的说法就自然被“证实”了。这对于北洋军的打击可是非常致命的。拼死拼活给朝廷打仗,明明没有投靠乱党,而是千里迢迢的回来归建,却被迫害。北洋军不是党军,而是一支雇佣军性质的旧军队。这种事实对北洋六镇的其他部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这是陈克一直没有告诉同志们的计划。陈克现在很是庆幸,若是他提前告诉了同志们,只怕这个真正的威胁已经说给袁世凯听了。

                王士珍倒也人物,既然已经漏了底,他也不再隐瞒。更何况陈克根本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也透露出陈克也已经测算到了此事。王士珍盯着神色平静的陈克,说道:“看来文青是一定要拿到汉阳的钢铁了?”

                “没错,我的确是心急如焚。”陈克正色答道。

                “那想来文青也能保证,定然能让第三镇和混编十三协的官兵一起在宿州被释放了?”王士珍接着问道。

                “我有信心不让袁先生和王提督失望。”陈克答道。

                “那我倒是可以回去与袁公谈谈。”王士珍答道。

                “那就有劳王提督辛苦了。”

                送王士珍回了牢房,路辉天忍不住问道:“王士珍这么快就漏了底?”

                “因为王士珍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陈克答道。

                “热爱和平?”路辉天完全不理解陈克到底想说什么。

                “王士珍提督当然热爱和平。”陈克答道,“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说完这句毛爷爷的名言,陈克有补充了一句修改鲁迅先生的话,“谩骂与威胁不是斗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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