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巴有工自从来了凤台县开始,就感觉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令他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好感的气氛。最令巴有工感到厌恶的就是每天的士兵生活会议。
自从陈克结束了与地主的土地谈判,就转到了保险团的旅部。士兵生活会议也恢复了常态。安徽新军的官兵们被分配到保险团的工兵部队当教官。灾区的住宿条件自然不会很好,新军的官兵能理解却不太能接受。岳张集倒是有房子住,不过现在里面被女人和孩子占据了。连保险团的旅部都是草棚的屋子,无论是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这些军官的住宿与普通战士和百姓毫无区别。安徽新军的官兵们也没有别的话好说。
“巴教官,我是笨些,不过我真的想尽早学会您的手艺,您要骂我的话,尽管骂。但是您别骂完了之后不再教我。求您了。”战士朱存瑞很认真地说道。在保险团当中,军官绝对不允许打骂战士。不过工兵营的战士早就被私下反复教育,安徽新军的这些人是来当先生的,他们不是保险团的人,保险团的规矩不适合这些人。
朱存瑞还记得华雄茂当时的发言,“大家若是觉得不服气,想少挨骂,没问题。赶紧把人家的东西学会。”
巴有工没有回应朱存瑞的问题,他经常骂人,特别是最近两天。自家事自家清,巴有工并不是恨铁不成钢,相反,保险团战士们那种热切的学习态度已经学习热情把把巴有工给吓住了。工兵是一个技术兵种,能够被选入工兵营的都是文化素质拔尖的战士。这不仅是说在文化上他们都认识了五百个字,熟记九九乘法表,能够进行五位数的加减乘除运算。不少人甚至开始学习几何与物理。陈克对技术兵种的要求是,“必须有对科学的热情。有探求知识的渴望。”
经过选拔出来的工兵营战士,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素质,有了这种热情,才能够在半年多的时间里面掌握这么多知识。当然,与陈克接受过的系统教育相比,这些战士们掌握的知识未免偏科严重。而且这些知识的实用性目的过于强烈,陈克根本没有打算让这些人成为研究者,而是仅仅希望他们能够成为使用者。
即便如此,巴有工依然被这些战士们的学习能力所震惊了。经过观察,巴有工发现战士们特别喜欢开会。大家在工作闲暇时候根本不像新军那样聚集起来喝酒,吹牛,互相炫耀,或者偷偷的出去玩女人,或者聚众赌博。保险团的战士们在一起,除了讨论学到的东西之外,极少谈论别的内容。怎么样才能更好的使用学到的测绘技能,在学习中遇到了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在学习过程中,想明白了以前没弄明白的知识。战士们最爱的就是交流这些。
巴有工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把自己的知识教给保险团的战士了。原本已经算是应付差事教授了对于仪器的使用,他本以为这些使用原理的教授需要很久,可他实在没想到,保险团居然有人专门教授这些理论知识。这些土包子们需要的恰恰是对现有仪器的使用知识。对于没有能够料到这点,巴有工是痛心疾首。
对于旧上层来说,垄断知识是他们安身立命的诀窍。即便是新军强化教育,也是同样如。教授的知识仅仅让士兵能够听从命令就够了,全面教育并不是新军的本意。保险团这样最大限度普及知识的军队,巴有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保险团不仅仅是强化普及知识教育,在日常生活中更是离经叛道。
大家都有日常生活。在保险团,这些事物都是要拿出来公开讨论的。伙食分配的问题,甚至包括军饷发放的问题。这些本来应该是军官们作主的事情,现在统统由士兵们来决定。军官们仅仅是对这些决议进行执行,对人员进行分配。
安徽新军虽然管理严格,不过毕竟还是一支旧军队。虽然力图消灭旧有的军队痼疾,不过军官们总是能找出别的法子来曲线解决。例如发军饷固然不能明面克扣,不过军官就拉着士兵们出去喝酒,买春。自然有“聪明”的士兵去孝敬。识相的士兵就能够得到轻松的肥差,而不识相的士兵就要承受苛刻的待遇。至于那些敢于反抗的“刺头”,军官正好用他们“正军法”。至于赌博,那就更是捞钱的不二法门。甚至有军官坐庄开赌的事情。
在军官看来,权力就是谋取利益的最大来源。而新军的官兵理所当然的认为,能够少承担工作就是当前的成功,如果能够获得权力去压榨别人,那就是人生的成功。
可是在保险团,这种理所当然的世界就颠倒了。权力仅仅是为了完成工作,而辛辛苦苦所完成的工作,并非是给保险团本身谋福利。相反,这些繁重的工作,却是给百姓们谋福利。
这些天巴有工已经知道,工兵营的工作就是测绘,为未来的凤台县大规模水利建设做准备。保险团固然将得到自己的农场,可是部队已经下了命令,首先测绘的修建的,将是提供给普通百姓的水利工程项目。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让巴有工十分不解。工作已经辛苦到这个程度,但是保险团却要给百姓们先干活。这是图的什么呢?
百姓只交三成租,在这个灾年里面,第一年还不收租。这就意味着保险团除了养活自己之外,还要完全没有收益的为百姓劳作。就算是这些战士们的家人能得到好处,可工兵营的战士满打满算才一千人,按照一家十口人这么高估的数据,也不过一万人。现在凤台县的百姓就有六万多人。为了那五万人白白出力,巴有工自己是绝对不会干的。
他原本以为工兵营的战士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结果私下一问,战士们的表态很简单。“我们测好了土地,其他人还要去开地,耕地。大家都是干活,这有什么区别?”
“你妈要是这样还当兵做啥。”巴有工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句怒骂咽回喉咙里。当兵就是要吃粮,如果不是为了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再汗珠子摔八瓣的干活,谁当兵啊?
巴有工的愤怒之情直接破表。对这群生瓜dan子再也看不顺眼。他没有考虑过为什么对保险团的士兵如此不满,他胸中沸腾着极度的不满。对待战士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情况实际上负责政治工作的何足道已经汇报给了陈克,并且询问了陈克的态度。陈克难得的开了一个玩笑,“足道,有人要是坚信太阳是三角形的,你会和这人交朋友么?”
“当然不会。”何足道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们若是能交朋友,那么必定得有一方彻底改变自己的立场才行。不是你改,就是对方改。现在一定要加强我们自己的立场。绝对不允许有丝毫的放松。既然我们坚信我们自己才是正确的,那就一定要坚持我们自己。”
何足道思索了一阵才问陈克:“陈旅长,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感化新军的战士么?”
陈克的本意是让加强部队的思想建设,不要让新军那种腐朽的思想来污染保险团。没想到何足道居然已经想到去感召新军战士了。在陈克的计划中,大规模感化新军是要等到那些新军士兵们带着家人回到凤台县之后才开始进行的。
不过何足道既然有这样的觉悟,陈克也不认为有必要给何足道泼凉水。反正早干晚干都是要干,现在陈克对于党和部队的态度就是让大家放手去做。他自己曾经把大家护的太严实,也该是让大家发挥自己主观能动性的地步了。
“足道同志,放手去做。有什么责任我来承担。”陈克最终给了这样的回复。
何足道这些天来学到的东西是自己的思考能力,他召开了部队里面的党委会。党委会的成员们一开始认为何足道是得到了陈克的某些命令。何政委是陈旅长的亲信,这是公认的事实。陈克在保险团规模尚小的时候几乎是事事亲力亲为,何足道鞍前马后的追随,很有传令兵的意思。所以何足道开会,大家都以为陈克下了什么指示。
听何足道要求大家提出政治工作计划的时候,不少人几乎有散会的冲动。大家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自己提出计划,结果这些计划交到陈克那里之后,要么是驳回,要么就被改动的面目全非。尝试过几次之后,没有人再肯丢这个脸了。既然陈克书记总能拿出有效的解决办法,自己何必非得找不痛快呢。
何足道对大家的态度能理解,说真的,他的计划是被批驳的最多的。但是何足道最初遭到挫折的时候,有一个理想在支撑着他,他希望能够成为平等的站在游缑身边的男子。他也希望能够报答陈克的恩情。这两个人把何足道从羞耻的死亡中拯救出来。而何足道某种程度上却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始终无法摆脱羞愧。正因为如此,失败的挫折反倒对何足道无关紧要了。都已经出过身染花柳病这种大错,其他的错误怎么都不可能更加让何足道感觉羞愧了。
实际上正是这种不怕犯错,敢于承认错误并且努力改正的态度,反倒促成了何足道的进步。承认了自己的不足,以一种虚心的态度学习,才是真正去掌握规律的坦途。每学到一点东西,何足道都觉得自己距离陈克更近了一步,也距离游缑更近了一步。
其他同志希望的都是自己能够成功,所以挫折对他们的打击就显得十分严重。何足道知道无论如何做到任何地步,他在陈克面前都不会成功。为了能和游缑姐姐站齐,何足道必须前进。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何足道只有忘我的工作。
如果从后世的心理学上,这可以说是一种病态。何足道的忘我,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忘记过往的错误。彻底割裂自己与以往的瓜葛,以一个全新的人站在游缑面前。如果何足道遇到的是别人,这种心态只会让他陷入更加悲惨的地步。
而何足道遇到的是与这个时代完全不同的陈克。何足道越是忘我,反而越能从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陈克身上学到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这或许是何足道的幸运,而这绝对是陈克的幸运。
面对同志们畏惧困难的表现,何足道并不在意。“同志们,中央已经规划了方略。陈书记现在非常忙,咱们这么大摊子,让他再制定计划是不现实的。”
这是陈克自己的解释,同志们其实本来并不怎么相信。不过人就是如此,虽然自己不信,但是看到其他人坚信,越是意志不坚的人,反倒容易相信了。有时候群众情绪并非看人数,而是看哪一方意志更加坚定。而且大家本来也没有真的自暴自弃。计划在陈克那里未必能够通过,放到何足道这里可就未必不通过。在何足道的主持下,会议终于开始正常进行。
议题就是思想动员。
“我这次有一个想法,想和同志们好好说说。咱们到底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新政权。这个新政权的核心到底是什么?”何足道开了头。
“新政权就是人民当家作主?”有人开始背诵语录了。
“人民现在知道自己应该当家作主么?”何足道问。
政治工作部门的同志们听了这话,都是一阵苦笑。是啊,什么叫做当家作主?说真的,在这个时代,接受了陈克领导了这么久,这些同志总算是稍微明白了一点当家作主的意义。对于这时代的主流思想来说,当家作主就是指挥别人,获得特权。更多的是获得。
而人民党的当家作主,就是为自己负责,为别人负责。更多的是付出。
这两者之间已经不是差距,而是完全对立的东西。能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干部,都是陈克亲自挑选出来的。这觉悟可不一般。比起其他同志,都算是有觉悟的。即便是这些人,依然觉得这种思想工作十分棘手。至于其他同志,能比老百姓更有些觉悟已经不错了。
“人民现在想当家作主的目的是什么?”何足道接着问。
“为了公平。不被欺负。”有人回答。
“那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入手吧。”何足道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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