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落中,有一间小小的房屋。

        年轻的朱元璋正扒拉着窗户，透过窗户的缝隙，偷看房屋里的小床上坐着的小胖孩。

        比朱元璋更年轻的刚弱冠不久的朱文正满脸不耐：“义父,你在干什么？”

        朱元璋赶紧竖起手指：“嘘！别说话,看标儿！”

        朱文正：“……”你要看你儿子，为什么要偷看？

        朱文正将抵触的视线投向小床上完全没有发现窗口蹲着两个人的小胖孩,嘴唇抿出一个不悦的弧度。

        朱文正很早就失去了父亲，被母亲带大。

        孤儿寡母，又是乱世饥荒,儿俩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一度过不下去，直到投奔了四叔朱元璋，朱文正才吃上了一顿饱饭。

        之后朱文正的亲娘回乡,将朱文正托付给了朱元璋和马氏夫妻俩,在朱文正眼中,朱元璋和马氏就是他的亲爹亲娘。

        朱文正与朱元璋年纪只相差八岁,朱元璋在朱文正眼中亦兄亦父,是他敬仰之人,也是他依赖之人。

        朱元璋成婚完，成婚后几年没孩子。军中总有闲言碎语,说朱元璋恐怕要过继朱文正,让朱文正当嗣子继承家业。

        朱文正没信。

        除了他自己不傻之外，他娘离开的时候叮嘱过他，四叔将来一定会有亲生儿子，自己一定不要和四叔的亲儿子争。别人亲生骨肉才是一家人。

        他还有一个姑父,一个表兄，在听到闲言碎语的时候,也悄悄来找他，让他不要听信这些言论。

        朱文正本以为自己的心态很好。

        四叔生了儿子，自己的岁数都足以给那个儿子当“爹”了。他怎么会和一个小屁孩争夺地位？

        我朱文正很能打，战功卓越，自己就能挣得一个前程，何须去窥伺四叔的家业？

        当朱元璋终于有了宝贝儿子，喜得方寸大乱，几乎见到一个人就双手握着别人的手上下使劲挥舞，“我有儿子了！”，朱文正才发现，自己做出的再多心里预设，一点用都没有。

        嫉妒就像是泼了油的火焰一样，不是他想止住就能止住。

        在他面前的四叔，总是沉着冷静充满着威严，对待他也严肃多于温情。

        他从未见过如此欣喜若狂，完全不顾形象，仿佛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的四叔。

        此刻他终于明白娘亲的叮嘱，和姑父、表弟的担忧。

        四叔和四婶是一家人，和这个刚出生的堂弟是一家人。

        而自己，只是亲戚。

        真无聊啊。

        朱文正注视着在小床上发着呆，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小胖孩，心里感觉无聊极了，很想去战场厮杀一番。

        小床上，因为被“锅里一滩肉”吓住，脑子一抽胡扯了一个“神仙下凡”身份的朱标，正在努力思索未来。

        他坐了起来，他表情严肃，他眉头微蹙。

        他瘫软了下去，他表情呆滞，他流出了口水。

        他努力再次坐直身体，他擦掉了口水，他再次眉头微蹙表情严肃。

        他再次如软塌塌没骨头的小猫咪一样变成了一个小团子，他那牙齿没长好的嘴里怎么也止不住流口水，他选择放弃，趴在小床上发呆。

        脑袋太小，思考好累，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想睡觉。

        趴趴标儿张大嘴，打了一个超超超大的哈欠，小拳头握紧，用手背在眼睛上揉揉，再揉揉。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慈祥，慈祥到有点扭曲到变态。

        朱文正瞥了朱元璋一眼，本想找借口离开，被朱元璋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不由“啊”了一声。

        趴趴标儿听到声响，利索地爬起来，努力坐直。

        我是神仙童子，我是神仙童子，不能崩人设！

        朱元璋见朱标已经发现他，便笑着拉着朱文正一同推门进去：“标儿！爹来啦！”

        “啊，爹、啊。”朱标瞥了一眼这个没正形超嫌弃的爹，软乎乎地趴了回去。

        啊，坐着都好累。当个小孩真的好难。

        “标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堂哥陈文正！快叫堂哥。”朱元璋拉着朱文正坐在小床床沿，用手指头去戳趴趴标儿的脑门。

        趴趴标儿一滚，二滚，三滚，滚到了朱文正的腿上，自来熟地扶着朱文正的手臂，靠在朱文正的肚子上坐直，努力抬起朱文正的一只胳膊挡住脑门。

        “哥。”

        说话也好累，摆烂标连“堂哥”两个字都要浓缩成一个字。

        朱文正本来浑身散发着别扭的气息。哪知道，那个小胖孩居然滚到了自己怀里，还自来熟地在自己怀里坐下了。

        朱文正从来没有抱过小孩，何况是这样软萌乖巧还会叫“哥”的小孩？他立刻僵住了。

        因此，当朱元璋伸出手指，试图再次去戳可怜标儿的大脑门时，朱文正条件反射地挡了一下。

        朱元璋立刻“生气”：“文正！我的儿子，我戳一下怎么了！不敬长辈！”

        朱文正回过神：“啊？”

        朱标立刻抱紧朱文正给他当扶手的胳膊，气沉丹田，小奶音咆哮：“爹坏！哥好！不要爹！哥走，告娘！”

        朱元璋撸衣袖：“你这小子说什么呢？还想去向你娘告状？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我要揍你的小屁股，揍得你屁股开花！”

        朱标提高声音：“正哥，救我！”

        朱文正赶紧把朱标抱起来，站起身退后了几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四叔要揍标儿，虽然他心中仍旧对这个突然出现让他从“一家人”的梦中醒来的小孩没感情，但想起四婶顶着别人的嘲笑好几年终于有了儿子，朱文正就不能让四叔揍标儿。

        小孩子这么脆弱，揍坏了怎么办？四叔没处哭去！

        “好啊！你一见到标儿就不把我这个四叔放在眼里了是吧？我一起揍！”朱元璋大喊大叫，为了逗儿子戏精附体。

        朱文正犹豫了一下，抱着朱标就往外跑。

        在他心里，四叔说到做到。自己可不能站在这里白白挨打。

        朱标直起身体，紧紧抱住朱文正的脖子，软绵绵肉嘟嘟的小脸蛋在朱文正的胡子茬脸上蹭来蹭去。

        “正哥，跑！去找娘！揍臭爹！”

        “臭爹！”

        朱文正一边跑，一边低头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就到了自己怀里，莫名其妙就被自己抱着“逃跑”的弟弟。

        朱标仰起头，一双黑葡萄一样大眼睛中，满是笑意和……和对自己的信任依赖吗？

        朱文正小声道：“标儿，不要轻信外人。”

        这小孩，怎么能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如此信任呢？遇上人贩子怎么办？

        朱标疑惑：“堂兄，不是外人。家人，正哥，堂兄？”

        朱文正：“……”

        朱文正：“嗯。”

        朱标笑起来，大眼睛变成了小月牙：“正哥，跑！告娘亲，揍臭爹！”

        朱文正回头看了一眼跑步动作很夸张，跑步速度却慢得惊人的四叔，心里明白了什么。

        这个自从有了儿子就脑子逐渐不正常的四叔，现在又间歇性发癫了。

        “好，走！”

        朱文正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居然想陪着四叔演这一出逗孩子的戏。

        他加快速度朝着正在做饭的四婶处冲去，大声道：“四婶！四叔要揍标儿！四叔说要把标儿的屁股揍开花！我拦着，四叔还要揍我！四婶救我！”

        马氏拎着一根擀面杖从厨房里冲出来，脸上还沾着些面粉。

        正处于娇嫩和成熟之间的马氏容颜如花，眉目间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温婉，即使双目怒瞪，也难掩那一身的温柔气息。

        “国瑞！你要揍谁？！”

        温婉温柔的马氏抄起擀面杖，朝着朱元璋劈头劈脸砸去。

        朱元璋抱头鼠窜：“夫人，娘子，大妹子啊啊啊！别动怒！我开玩笑，我就逗逗标儿，怎么可能真的揍他！”

        小小的标儿一只手揽着朱文正的脖子，一只手攥紧小拳头，腮帮子一鼓，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臭爹，活该。对不对，正哥？”

        朱文正沉默了许久，低头和堂弟对视。

        “嗯……对！”朱文正突然笑了。

        他将怀中的堂弟颠了颠，低头用自己的胡茬扎堂弟的脸。

        软乎乎滑嫩嫩居然还香喷喷？这是什么味道？

        朱标虽然并不想被胡茬扎，不过第一次和堂哥见面，他没有躲避，抱着堂哥的脸，努力忍耐。

        娘说，正哥和英哥一样，爹娘都去世了，我的爹娘就是正哥和英哥的亲爹亲娘，要对正哥像对英哥一样好。

        “正哥，给！”

        终于忍耐到朱文正蹭完，朱标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

        朱文正好奇：“什么？”

        朱标用自己的小短胖手指慢悠悠剥开小纸包，拿出一颗不规则的糖块，塞进了朱文正嘴里。

        英哥每次出门回来都要给朱标带糖，朱标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吃糖很克制。吃不完的糖，他总会到处找人投喂。

        今日正好还剩下最后一块糖，朱标塞到了刚认识的正哥嘴里。

        朱标将手指在朱文正肩膀上擦了擦，笑眯眯道：“正哥，吃糖，最后一块，糖！”

        感受到嘴里的甜味，朱文正的眼睛慢慢睁大。

        他突然想起来娘带着他来投奔四叔的时候，他饿得嗷嗷叫，娘叹了口气，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纸包，塞给了他一颗糖。

        “别声张。”娘说，“只有一块，你含着，含化了，我们就能见到你四叔了。”

        娘……

        “正哥？”朱标疑惑。

        朱文正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热意压下，含着糖笑着道：“标儿，想不想出门玩？”

        朱标立刻兴奋：“走！”

        兴奋完，朱标小脸一垮：“爹娘，不许。”

        朱文正笑道：“哥会翻墙，我带你偷跑！”

        朱标仔细想了想，正想拒绝，朱文正已经开始翻墙。

        朱元璋和马氏面带笑容手牵手回来，就看见朱文正顶着朱标骑在墙头上。

        朱元璋大惊失色：“文正，你干什么？！”

        朱文正大叫：“我带标儿出门玩！”

        朱元璋震怒：“你给我回来！”

        朱文正纵身一跳，没影了。

        朱元璋把衣摆往腰带上一插，跟着翻墙追出去。

        “文正！放下标儿！”

        “我不！”

        “哈哈哈哈，正哥，跑！”

        “陈文正！！”

        “标儿，抓紧了！”

        “好，哈哈哈哈。”

        抱着一堆小玩具回家的小小少年郎陈英：“？”

        同样是今日回来，对即将于表弟朱标初次见面十分紧张的朱文忠：“？”

        兄弟俩对视一眼，陈英把玩具塞给仆人，和朱文忠一同追了出去。

        “朱……陈文正，站住！别摔着标儿！标儿，赶紧下来！”

        “陈文正你这个混球！别乱来！舅舅，别生气，我帮你去揍文正！”

        朱标骑在朱文正的脖子上，欢快地晃动他的小短手。

        朱文正放声大笑。

        兄弟俩异口同声：“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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