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淮，你……”

  泪水，比声音更快一步落下。

  沈闲醉印象里的纪淮，其实是一个很爱哭的小孩。她似乎见过很多次那双漂亮得勾魂夺魄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的样子。

  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泪水真的从他眼眶里滑落的模样。

  “……不”

  他顾不得声带再一次撕裂带来的疼痛，一字一句，极为缓慢笨拙地想为自己辩驳。

  嗓子火辣辣的疼，身体却如坠冰窟。

  不是的啊。

  不是这样的啊。

  他明明一直都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笨蛋而已啊。

  “喂？小沈，你听见我说话了没，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电话那头还在继续，沈闲醉却直接挂了电话。

  她站起身，抽了几张纸巾，走到纪淮身边给他擦了擦眼泪：“都要当高中生了，怎么还这么爱哭啊，嗯？”

  她尾音温柔绵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包容。纪淮原本在微微发颤的身子止住了一些，刚张嘴似是想说什么的样子，嘴就被沈闲醉不客气地捂住了。

  “想说话也要慢慢来，不着急。”

  纪淮小幅度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沈闲醉这才把手松开。

  其实纪淮过去一直觉得，能不能说话，也没那么重要。

  从前，是因为他的周围没有一个会认真听他说话的人。后来，虽然有了姐姐，但他们之间可以靠手语，靠文字等等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交流。所以纪淮也没觉得语言有多么重要。

  直到刚刚那刻。

  在听见自己可能是精神病的瞬间，他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心脏蓦然收紧，四肢都开始发冷。

  会不想要我吗？

  会抛下我吗？

  是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吗？

  纪淮是一个很坚强的小孩，所以即使没有沈闲醉，他也一定会死咬着牙，想尽一切办法努力活下去的。

  但他到底也还只是一个小孩，所以真的做不到被她收养一段时间之后，再被她抛弃掉。

  如果我们不是收养关系就好了。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弟弟就好了。

  其实就算纪淮会说话，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但语言虽然没办法掷地有声，至少，能让她听个响儿。

  至少，那是他当时能做的，缓解那剧烈到让他几近崩溃的心慌的唯一方式。

  “好啦好啦，哭了一通，白收拾了，要不要回去重新洗个脸？”

  纪淮摇摇头。

  他不想姐姐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了。

  听他这么说了，沈闲醉也就不再纠结，带他去了商场。

  文具、衣服、日用品……各种各样的，凡是她能想到的，都给纪淮买了。

  看着装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车，沈闲醉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

  唉呀。

  她也算是今非昔比了，兜里还算是有那么几个小钱，正所谓苦谁……咳，苦了游游也不能苦孩子。

  她马上就要去外地上大学，给孩子多买点儿东西怎么了。

  沈闲醉一路表现得非常自然，买东西时，还会常常询问纪淮的意见。和往日里的表现别无二致。

  这分明就是纪淮最想看到的结果。

  可偏偏，沈闲醉表现得越是正常，纪淮心里的不安就越发加大。电话那头的声音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重复——

  “他妈是咱们村子里那个疯子。他妈是个精神病啊，会遗传的你懂不懂啊……”

  如果，他真的是个精神病的话……

  入夜。

  刚忙完工作上的事情，肚子有些饿了的沈闲醉拉开房门，打算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她有些疲倦地活动了一下胳膊，拉开冰箱门，正打算把水饺拿出来煮一下时，却借着冰箱灯提供的那点亮度，隐隐约约地看着沙发上似乎有一道模糊的黑影。

  沈闲醉吓得一激灵，那点儿倦意都被这一下吓没了。

  她揉了揉眼睛，打开手机手电筒，往沙发上照了照，这才看清沙发上坐着的，原来是纪淮。

  见是纪淮，沈闲醉松了一口气，见她拿手电筒照他，沙发上的人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于是沈闲醉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又梦游了。

  听说梦游的人不能叫醒，沈闲醉也就没打算动他，只是想着去房间里拿条毯子出来给他披一下。

  再不济，肚脐眼总该盖着吧。

  只是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关掉手电筒呢，却见沙发上的人慢慢地将脑袋转成面向她的方向。

  沈闲醉：？

  等一下哥们，大晚上的，就算你脸长再帅，这也还是有点渗人啊。

  没事的没事的，听说梦游的人也会睁眼的……

  下一秒，“梦游”的纪淮就跟她打起了手语。

  沈闲醉：……

  这总不能，是他在说梦话吧？

  说归说，沈闲醉还是认真翻译了一遍他比划的内容——

  「我明天就去医院检查。」

  “我陪你。”

  「不用了，不麻烦你了。」

  他们村子里的那个疯子，听说是某一天，突然发疯拿刀伤人，反被人推进湖里淹死了。

  她无亲无故的，谁也不肯花钱捞她。

  最后还是村长看不过去，自己垫了一半的钱，又要那推人的人出了另一半的钱，这才找人把她的尸体捞出来，草草掩埋了。

  如果他也是疯子的话，那么他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举起刀对着别人？

  他的社交圈又那么小，最有可能为他的自私懦弱买单的人……是姐姐。

  他的刀尖，绝对不能对准姐姐。

  沈闲醉叹了口气。

  她走到纪淮身边蹲下，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开口：“精神病不是一定会遗传的，不要害怕。而且……”

  她弯起唇角，抬手揉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不是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吗？生病从来就不是谁的错，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一辈子都生病的。病了就要及时说。”

  “早治早好嘛。”

  屋子里昏暗一片，屋外也没有月光。

  可是偏偏，就在这样一个一点也不浪漫的夜里，他的心口处，悄然长出一根根带着尖刺的藤蔓，野蛮地将他的心脏层层缠绕起来。

  这已注定了他将会一辈子绝望、固执，又甘之如饴地爱她。

  不得生路。

  自断退路。

  疯魔而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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