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发现
烈日当空, 车道上人烟稀少。
偶有马车路过,也是神色匆匆,恨不得早点进荫凉处避一避。
连河岸边的垂柳都卷了叶子, 蔫蔫的被热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拂着。
夏日懒困至此, 当逃亡多年的江怀被缉拿归案, 当年延误战机,导致三千人战死的案子被重新提审的时候, 好比晴日里一道霹雳,整个京城的倦气一扫而空。
江怀,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好久了。
遥想当年, 这是与那位贵妃一起为人熟知的名字,自太子一案后, 又成了顶顶有名的大佞臣。
逃亡了这么多年, 他竟然被抓到了……
一时间皇城里四下议论纷纷,众人都不禁猜测这个佞臣会遭到怎样的惩处。
消息一下子炸开了锅,白世吾下朝后,后背已然汗湿了大半。
书房里。
白二郎一脸忐忑:“父亲,陛下此番重审旧案怕是不简单, 我听闻他还派了人去查那刺客的身份, 万一被查到了是我们派去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
白世吾捋着胡须长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 查没查到已经不重要了,当年那桩事本就我趁着先帝和太子争斗时暗中插了一脚, 如今先帝已死,太后被关,萧盈的身份大抵也已经暴露了。那营妓突然被杀, 显然指向了我们。但若是不杀, 她一旦说出些什么, 会更为麻烦。这已然是个死局,从皇帝开始允许江怀重查旧案的那一天起,这件事便迟早会兜不住。”
“那该如何是好?”白二郎坐立不安,“可是陛下——又为何会突然起疑?”
“陛下……”白世吾想起了那个年轻的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先帝对我们已然十分忌惮,陛下也是如此,如今我们送嫡女为后不成,又和太后联手想要立萧盈为皇太弟架空他,陛下对白家动手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先前初登基时他怕是还没腾出手来,如今边境已平,他大约是想借此事来我们白家动手,然后打击世家,独揽大权吧。”
“看来皇帝是执意要对我们动手了,既是如此,父亲,那我们难道就坐以待毙吗?”白二郎攥紧了拳,“何况,如今想来,兄长的死怕是也有蹊跷,怎么就那么巧从霜扶灵的时候在庐州遇见了皇帝,他怕是早就知道了萧盈的身份,暗中记恨,才对兄长动了手!”
提起大儿子,白世吾又一阵痛心,如今长子死了,长女疯了,嫡孙也不明不白死在了宫里,他们白家看着繁盛,实则内里已然凋敝。
白二郎见父亲脸上划过一丝痛心,立即又凑上前去:“父亲,为今之计,依儿子所见只有最后搏一把了。我这些日子派人暗中蹲守在周府,听闻皇帝对太极殿中的那个宠婢宠爱无度,甚至要为她换个高门的身份纳入宫来,周明含劝谏不成反被斥责,被夺了官从宫里撵了出来,成日里以泪洗面。周存正为此大怒,思虑再三已然给我回了信,说是应允这桩婚事。如此一来,我们成事又多了三分成算。父亲,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您万万不能再犹豫了。便是抓不着咱们的证据,陛下只要和江怀串通好,捏出人证物证,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已是生死关头了!”
“容我再想想。”
白世吾来回踱步,仍是下不了决心。他虽然扶持萧盈,但也不过是想扶持一个好控制的皇帝来保全家族罢了。
当真谋逆……他倒是并不愿也不敢,这也是先帝和新君能容忍他们白家屹立的原因。
但当初那三千人都是皇帝精锐,其中不少出身世家阀族,想要跟着屡战屡胜的太子到战场上博一个功名,将来好继承勋爵。
这些人牵扯到众多家族,若是被发现事情其实是他们白家所为,不消陛下动手,那些人联手上折子光是弹劾都能把他们压死,更不必说天下人的流言指责了。
白家实在是别无出路了。
白世吾衡量再三,迫不得已还是松了口:“近来四下干旱,陛下不日欲前往北郊祭天求雨,出宫后,他身边的守卫毕竟有限,且北郊多山,易埋伏,到时候我们便在此设伏,若是能一举成事,到时候从皇室里扶持一个幼帝,再慢慢擅权,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你去给周存正写信,让禁军假意拦截,我再给四方将军写信,到时候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进宫,内外兼顾,兴许……还能有一条活路。”
“是,儿子这就去。”白二郎低头领了命。
当晚,一封书信伴着庚帖悄悄送进了周府。
只是没多时,这书信便被周存正反手呈到了太极殿的书房里。
萧凛盯着那密探送来的消息和桌子上的庚帖看了片刻,迟迟没有开口。
仅仅是重审旧案,白家便坐不住了,看来当年的事多半确如江怀所言。
齐成泽知晓了一切,忍不住为兄长痛惜,恨不得手刃元凶,替兄长和那些同袍报仇:“陛下,白家既然已经开始动手,那此次祭天您还去吗?若是真的去了,怕是会有危险。”
“朕不去,怎么能逼他们动手?”
萧凛扔下了奏折,他是领过兵的人,并不在意他们这点伎俩。
眼下白家死局已定,便是再折腾,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他倒并不如何担心。
只是一想到当年的真相,他心里便像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的恼火和愤恨。
为了扳倒他,他们简直毫无良心,当年朝堂上明枪暗箭也就罢了,可是那么多条人命,他们都是大好年华的子弟,不少人更是被家中寄寓厚望,若是抵御外敌战死也就罢了,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但这么多条命却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再这样内斗下去,大缙的国力迟早会被这些渣滓给败尽。
但白家伏诛之后呢,江怀洗刷了罪名,他这些年的怨恨原来全是一场误会,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萧凛透过一重重门看着内殿,她父母当年即便有错,但也只是立场之争而已,何况全数都是他父皇在背后指使。
认真算起来,的确如她所言,上一代恩怨早已大半相抵。
反倒是他,把上一代的恩怨强加诸在她的身上,逼她失了清白,掉了那么多眼泪。
萧凛收回了眼神,忽然不敢进去。
他又召了几位近臣,部署伏兵,拦截信函,一直商议到了深夜,全身疲惫,才能不让自己去想那张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的脸。
等人都下去后,大殿里忽然静了下来,萧凛朝内殿走去,一推门,正看见她躬着身仿佛在收拾东西的样子。
梨木桌上的妆奁一匣子一匣子收拾的整整齐齐,钗环步摇,分门别类,他当初让人怎么从内库里拿出来的,现在又原样摆好。
衣橱里的衣服也分的泾渭分明。
至于拔步床上,自那日与江怀认了亲之后,她虽然还与他同榻而眠,晚间安寝时却自顾自裹着自己的被衾,再不与他搭话。
一切的一切,都划分的利落分明,仿佛下一刻她就能毫不迟疑地推门出去。
“这件中衣给你,当初春末的时候做的,还没穿过,我刚才比了比,有些小了,你这身段应该刚合适。”柔嘉捏了捏自己的腰身叹了口气,将一件白绫中衣随手递给了侍女。
“多谢公主。”侍女受宠若惊。
而后柔嘉又收拾着,将一些带不走的小物件,香囊,络子之类的一一分给了众人。
侍女们捧着东西,面面相觑。
一出门正看见皇帝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们手中的东西,众人瞬间跪了下来:“回禀陛下,这些东西都是公主分给奴婢们的,绝不是奴婢们私拿的。”
“朕知道。”
萧凛收回了眼神,停顿了片刻才吩咐道:“东西放下,你们每个人这个月钱加三成。”
张德胜会意,立马上前将她们手中的东西拿了回来。
侍女们这才明白陛下是不想让公主的东西流出去,立马低下了头。
隔着一道软帘,那里面的人还全然不知道这一切,还是弯着身子收拾东西。
“敢问陛下,若是公主又给我们分东西该怎么办?”一个侍女看着公主满面欢欣的样子有些不忍。
“那就先拿着,交给张德胜就好。”萧凛沉沉地看着那里面的人,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让她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活动筋骨?
侍女思考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压根儿就没想放公主走吧……
一抬眼瞥见了皇帝沉的快拧出水的脸色,侍女们冷汗直冒,不敢再多言。
翌日
祭天大典如期举行。
去往北郊的路上,先头有辟恶车驾开路,接着是銮仪卫,两侧还跟着数队禁军,后面又跟着浩浩荡荡的骑兵。
一路上銮铃声响,旌旗招展,庞大的车队缓慢而庄重地朝着北郊的祭台驶去。
谁知,当车队驶过燕山山脚的时候,从山顶上忽然滚落了一堆巨石,截住了去路。紧接着,从密林深处又窜出来一大片黑衣蒙面,穿着打扮像土匪一样的人。
但那些人身手武功,却训练的井然有序,和身经百战的禁军一样。
随扈的不少是文臣,一众大臣哪里料想山贼会这般猖狂,竟敢袭击祭天的御驾,被那山石和漫天的嘶喊声一吓,连声喊着“救驾”!
可是不待他们紧张,没过多久,那群山背后又冲出了不知埋伏了多久的禁军,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个个皆手持精□□箭,训练有素。内外里应外合,将那群黑衣人团团围住,活捉了大半,一场险情刀光剑影之间化险为夷。
经此一遭,皇帝大怒,将祭天的仪式推迟,立马调转回城,命令刑部严查这群“山贼”的来历。
没过多久,这些人招不住严刑拷打,纷纷供出了白家二郎。
事情一出,众臣皆哗然,紧接着,皇帝在大殿上当着百官的面怒斥白家谋逆,胆大包天。
恰逢此时江怀又上朝鸣冤,抖落出当年的三千人旧案也是白家所为。
随即皇帝下令严查白家,围府搜查,一连半月,最后在白府搜出了大量谋逆的书信和巨额的金银,逾制的车驾。
见白家大势已去,府中的门客也尽数招供,招供了庐州洪水案,白家长子强抢民女,强占土地之事。
一时间,白家罄竹难书,白二郎意图潜逃被乱箭射死,白世吾当场伏罪,承认了当年嫁祸江怀,意图谋逆的事实,后又听闻二子皆死,急火攻心,在牢里不治身亡。
白家扎根邺京多年,所犯案件之多,牵连之广,足足查了半个月也只查出一些条目。所查缴的银钱尽数充国库,家仆遣散。念及妇孺无辜及祖上从龙之功,只剥了爵位,撵到庄子上,不得再回京。
经此一事后,邺京的各大世家皆收敛了许多,而蒙受了多年不白的江参军,也官复原职。
然而皇帝旨意刚下,江怀又默契地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
皇帝恩准,特赐了黄金千两,田地百亩,外加一处山庄,供他颐养天年。
自此,从先帝时便斗的水深火热的两派恩恩怨怨终于做了个了结。
柔嘉毫不意外父亲的选择,她等这一日已然等了许久,东西也早已收拾了好。
当父亲从朝堂上过来的时候,柔嘉扑到了他怀里,一时间情难自已。
江怀时隔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亦是老泪纵横。
只是当他执起女儿的手时,却骤然愣住。
江怀潜藏了这么多年,身体有多处有疾,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地找大夫,久病成医,他多少也学了些医术,也曾经伪装成大夫行医。
手一搭上柔嘉的脉象,他便察觉出了不同。
“怎么了爹爹?”柔嘉看着父亲神色复杂的脸庞忽然心底有些乱。
“坐下来说。”江怀一脸严肃,执起她的手腕拉着她坐在罗汉榻上细细地诊着脉。
一连诊了好几次,左手换右手,江怀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嘴唇也越抿越紧,最后手一松,声音都发了颤:“雪浓,你近日……近日可曾觉得哪里有些不适?”
柔嘉这些日子因为案情查清楚的缘故,浑身轻松,并未有不适,因此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好,父亲为何这么问?”
“胃口呢?睡觉又如何?”江怀一脸紧张。
柔嘉这个月的小日子本就迟了七八日了,因为之前小日子一直紊乱的缘故,她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乱想。
可如今听父亲这么问,她忽然想到了,心底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爹爹,你直说吧,我受得住。”
江怀看着女儿收敛的笑容,瞬间明白了一切,重重捶了捶桌子:“畜生,畜生,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桌面上的茶盏因为他一时气极,杯水乱溅,杯盖忽然被震飞,从外面进来的张德胜连忙挡在了前面:“江大人,陛下来了。”
江怀一见那高大的身影,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抄起手边的茶盏便扔了出去。
只是他手腕在抖,那瓷杯砸的并不准,险险的擦着萧凛的耳边过去,砰的一声砸到了他身后的盘龙柱上。
“江大人,你岂敢对陛下不敬!”
张德胜看着那碎裂一地的瓷片斥责了一声。
他还想上前,可萧凛却眼神一制,制止了他。
视线一移,当看到眼前江怀气的红涨的脸和柔嘉脸上的无措,萧凛顿了顿,朝身后的徐慎之吩咐了一句:“这里用不着你了,下去吧。”
低沉的声音一传来,柔嘉这才看清他身后站着的徐慎之。
今天本该是放她离宫的日子,他带徐慎之来做什么?
柔嘉看着眼前人那张冷静从容的脸,心里一阵阵地发慌:“你来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放我和爹爹走的吗?”
“来看看你。”
萧凛仍是格外平静,全然无视着地上的碎瓷片朝着他们走去。
一步一步,当他快走近的时候,柔嘉忍不住浑身发抖,偏头抓紧了父亲的肩。
江怀立即护住了她挡在前面呵斥了一声:“站住!”
他实在是怒极,刚骂了一句便捂着胸口重重咳了几声。
柔嘉连忙抚着他的背:“父亲你别生气,身体要紧。”
她虽是这么安慰着,但自己却控制不住的手腕发抖,眼泪直掉。
“别哭了,伤身。”萧凛看着眼前的人沉沉地开口,“毕竟,你如今还怀着身孕,不宜动气。”
他说着眼神一低,落到了她的小腹上。
身孕?
柔嘉只觉得被眼神扫过的地方一阵阵发凉,颤抖着手摸着自己小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难道一直在骗我?”
“朕说了,你现在不能动气。”萧凛走过去,想要安抚她。
可他一过来,柔嘉顿时便紧张地更厉害。
她现在脑海中一片混沌,她以为早已经不在的孩子竟然一直还在,那过去的这些天她抄的佛经,流的眼泪算什么?
他竟然骗了她这么久,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她的?
柔嘉颤抖的指尖从小腹上移开,声音几度哽咽:“这个孩子,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你故意设计的,从来都没有什么体虚之事,避子药一开始就是你故意换的是不是?”
萧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点了点头:“是,是朕换的。”
果然是他。
柔嘉小腹一阵抽疼,她抓紧了手心,强忍下了痛苦,才勉力仰着头看着他:“那上次小产呢,也是你让徐慎之说的谎,一次次继续骗着我?”
她的声音里满是害怕,萧凛喉间微梗,错开了那眼神:“也是朕。”
还是他,他就是故意要让她有孕的,无论三个月查不查的出来,他从没想过放她走。
怪不得他今日带徐慎之来……
柔嘉抓着桌沿,一瞬间心痛如绞,喃喃地念叨着:“原来如此,原来我一直都在被骗……”
江怀听懂了他们的对话,瞬间怒火冲天:“她才十七,你强占了她,竟然还设计她未婚先孕,你简直禽兽不如!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
江怀捂着胸口,四下寻找着东西,当看到墙上挂着的剑时,他一用力抽了出来,直直地便朝眼前人劈过去。
萧凛不躲不避,仍是直直地站在那里。
眼见那剑要落下去,柔嘉一眼看见站在一旁将要拔刀的侍卫,忍着疼痛抱住了父亲:“爹爹不要!他是皇帝,你会没命的。”
“雪浓,你放手。”江怀已经失去理智,“爹爹就算和他同归于尽,也不能看着你这么受辱!”
“爹爹。”柔嘉捂着小腹,唇瓣咬的发白,额上的冷汗一点点落下来,“不要……”
可她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发黑,身体软了下去。
萧凛一察觉到异样,连忙冲上去扶住她即将倒下的身体,朝着外面怒喊:“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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