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雪无声(3)
般弱震惊扭头。
不是吧。
我五岁尿床的小被子您老人家还留着?有什么坏事是您老人家干不出来的?!
话说她真的五岁尿床吗?
不能吧?
隔了都快七八万年了谁记得这种琐事啊!
“我……我没尿床。”
她心虚回避,总之先否认,“你,你定是上了年纪,记错了。”
眼见着就要哭出来。
道雪声微微扬眉,真是,还跟小时候一样。
也就金鳌岛换了个黑心小掌柜的身份,仗着他配合,还能装一装泼辣小妞,到他跟前,胖丸还是胖丸,贪吃爱哭娇气使诈耍赖的胖丸。
道雪声心道,她当然没尿床,他唬她的罢了。
不过那一日,这颗胖丸睡觉的确不安分,踢翻了水囊,她自己以为是尿床,偷偷把被子塞到他腿边,企图来个偷天换日。
“是我记错了。”道雪声平静道,“胖丸你没尿床,只是吐奶了。”
他代师收徒,养她到大,什么黑料不知道?
般弱:“……”
您还不如说是尿床呢!!!
道雪声摸她脑袋,“胖丸,听话,回家,这里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从小到大他给她收拾得烂摊子不计其数,大的小的,捅破天的,也不差这一桩了。
“什么交代!”
般弱不满噘唇,道雪声指缝里的蓬沛胎毛摇摇摆摆。
她扶着面具,额角顶了顶他的掌心,“有什么好交代的呀?不都是弱肉强食吗?大家都这样干的啊,我又没错!等我把他们杀得怕了,自然不敢惹到小姑奶奶的头上!”
“小师哥,我长大了,我能做主,你不要老是跟爹爹一样,捧着我,怕我摔,他们笨得紧,欺负不到我!”
他静静看她,“你不肯跟我回家?你一定要走此道?胖丸,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也不愿意听师哥的话了。”
洪荒万族皆知,盘古座下四大弟子,首徒鸿钧,混鲲,娲皇,陆压,三男一女,撼天震地,但他们鲜少知晓,般瓠决意开天之前,在空桑白境收了关门弟子,赐名般弱。
他们师兄弟从三千混沌神魔中诞生,唯有小弟子是一种草木生灵,天地还未初开,大道连雏形都不是,她便已存在。
若不论开智的年岁,恐怕师尊都比她小。
师尊原想将小弟子带回去,中途这草木娃娃耍了心眼,从师尊手中逃脱,掉进了十万禁山里。
鸿钧奉师命,前往十万禁山,寻回小师妹,必叫她心甘情愿入我玄门。
为了显得无害,他刻意收敛神通,伪装成师妹抟土捏造的普通人族,哪里想得刚入山,就被一颗弹丸结结实实击中了额头。
鸿钧:“?”
那小妖怪,五六岁的白净稚嫩的模样,红头绳,红肚兜,光着屁股,眉尾短圆,一双乌溜溜的丸瞳,自称是十万禁山最威风的弹丸大王,坐拥十万小弟,很是威风凛凛。
弹丸大王挥舞着那小胳膊小腿,奶声奶气地恐吓,“人族,你是土捏的,不好吃,我不吃你,把你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拿出来,本大王便放你一马!”
鸿钧:“??”
他转过去,一把拎住小妖怪的软肉后颈,屁股朝上。
啪啪啪。
一顿教训。
揍得弹丸大王眼泪汪汪,临走前还不忘放狠话,“你等着,弹丸大王可不是吃素的,我让那眯眯眼的老头子来教训你!”
“……嗯?”
鸿钧抓住弹丸大王的小肚兜,“胖丸,什么眯眯眼的老头子?你就是小五?”
小妖怪炸了毛嚷嚷,“是弹丸!什么胖丸!不威风!”
“胖丸,回答我的问题。”
小妖怪死不承认。
鸿钧就把小妖怪拖走。
由于小妖怪死活不肯出十万禁山,又对他意见很大,天天哭哭啼啼闹着要回空桑白境,鸿钧索性去了一处人族部落,以兄妹的身份住了下来,暂且稳住军心,不熟么,养养便可。只是这小妖怪最是欺软怕硬,在他跟前装着老实,转头揍得部落小孩哭爹喊娘。
它还扒着他裤腿哭,抹着眼泪告小状。
“哥哥,这不怨我,都怪他们!”
鸿钧默默看了眼那群皮青脸肿的小孩,又默默看它油皮都没破的小拳头,对比相当惨烈。
它委屈极了,“是真的!是他们先欺负我!”
鸿钧:“怎么欺负你的?”
小妖怪:“他们去尿尿,比谁的小公鸡尿得远,小五没有小公鸡,才不跟他们比,他们,他们笑小五是孬种,小五气不过,就,就轻轻扬了扬小拳头!”
鸿钧:“……”
小妖怪特意强调,“是真的很轻喔!小五都没有打死他们!他们还有脸哭!有小公鸡又怎样!孬种!”
它呸了一口唾沫,表示鄙夷。
小孩哭得更大声了。
小妖怪扮了个鬼脸,仗着有靠山,嚣张得无法无天,等鸿钧低头,它又瘪着嘴,泪珠颗颗滚落。
鸿钧:“……”
这胖丸!
他都看见了,还装!
为了给小孩爹娘一个交代,鸿钧饿了这家伙几顿,反正这小妖怪天天喝奶吃肉,壮实得很,两三顿饿不死。它也很有气性,扭过头,撅起屁股,不跟他讲话。
鸿钧不以为意,照常打坐参悟。
自从小妖怪揍了那群小孩之后,它的人缘一落千丈,鸿钧就不信小五能忍得住这种排挤,它迟早要过来服软,到时候他再掰正它肆意妄为的性子,决不能养出一个是非不分的祸害。
鸿钧耐心等了数日,等来了这小白眼狼儿的小磨刀。
它先是在石洞外轻轻唤了一声哥哥,见里头没有反应,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鸿钧眼皮轻闭,他倒想看看它要做什么。
小妖怪在他的身边转悠了半天,又伸出手指试探,随后小心翼翼掀开他的衣摆,一手握着小石刀,嘴里振振有辞念叨着,“哥哥,别怪小五啊,他们不跟没有小公鸡的玩,小五就先借一借您的,日后肯定还回来,唔,可能有点疼,但不怕,小五日后绝对孝敬您……”
鸿钧:“???”
鸿钧修身养性千万年,心湖不起波澜,被它生生气到了。
小五听见声儿,转身脱逃,然而它两截胖墩墩的小短腿,哪里跑得过长腿呢,被鸿钧捏着后颈肉提了起来,它就像是一只不会凫水的小王八,在半空中扑腾乱动。
“哥哥……不!小五错了!爷爷饶命!”
它求饶得很快。
“你哪儿错了?”
鸿钧目光凉飕飕的。
小五咽了咽唾沫,“小五不该惦记哥哥的!可是,可是,哥哥这么高,肯定尿得远,到时候小五有了哥哥的,就能赢——”
鸿钧额头青筋暴走。
当日,胆大包天又口无遮拦的小妖怪被哥哥五花大绑,高高吊在了建木上。
鸿钧在下头烤肉,都是小妖怪最爱的,肉块被他削得厚薄适中,火炭一煨,渗出金黄油脂,阵阵扑鼻焦香。鸿钧并不注重口腹之欲,为了刺激小妖怪,他慢条斯理吃了整整三日,还将一些吃不完的散给部落小孩。
小妖怪哭得凄凄惨惨,鸿钧不为之所动。
这家伙撒谎成性,又恣意妄为,总要给它吃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免得长歪了性子。
半夜,鸿钧又被小妖怪的哭声吵醒。
“哥哥!哥哥!有坏鸟!坏鸟在啄我的绳子!”
“我要掉下去了呜呜!哥哥救我!”
洞里盘坐的鸿钧眼皮撂开一瞬,又缓缓闭上,任由哭声淹没。
小妖怪精明得很,报复心又很强,见鸿钧一时半会不会把它放下来,就故意掐着半夜三更的时辰来闹他,前天嚷着果实砸坏了它的脑壳,昨天吵着叶子掉进了它的眼里,鸿钧去了两三次,这小货屁事没有,桀骜难驯,挤着一张鬼脸,嘲笑他上当受骗。
专是来折腾他的。
后来它再哭喊,鸿钧果断无视。
“啊坏鸟走开走开——”
“哥哥!!!”
它哭得撕心裂肺的,伴随着一道重重的撞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又是骗他的吧?
鸿钧坐了半刻,最终仍是睁了眼,去了一趟圣树。
绳子断了半截,空荡荡在风中飘着,小妖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躺在建木下。
建木是通天神树,耸入云端,高达百仞,可想而知,小胖墩这一摔,是结结实实的。
委实吃了个大苦头。
鸿钧走了过去,欲要拎它起来,既然教训过了,自然不能再冷落它。
它竟瑟缩了下。
鸿钧怔了怔。
它竟怕他?
怕他的触碰?
回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弹丸大王多威武啊,穿红肚兜的小屁孩,天不怕地不怕的,明明还不及他腰高,口气嚣张得好似他爹。
虽然他是先天生灵,混沌神魔所化,并没有爹。
“哪疼了?”
鸿钧微抿唇。
连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竟软了口气,哪怕是师弟师妹当前,他从未软和半分。
换做往日,弹丸大王就扑到他怀里,眼泪横飞,大喊着哥哥烤了那坏鸟替本大王报仇,还抹他满袖子的鼻涕眼泪。但今夜里,也许是摔得太疼了,也许是他没有及时赶到做它的保护神,它的眼神都对他陌生了,不再对他痴缠撒泼了。
小妖怪好像聪明察觉到——
他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他并不会对它有求必应。
小妖怪抽动唇角,硬生生忍住了疼,甚至朝他露出了一个略微讨好的惨兮兮的笑容,“不,不疼,小五皮厚,摔不疼。”
它故作坚强拍了拍伤口。
鸿钧:“……我看看。”
小妖怪躲开了他,撑起笑脸,“哥哥,小五真没事!”
尽管它掩饰得很好,但鸿钧依然捕捉到,它眉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冷漠与不耐烦。
它似乎……反感了他。
鸿钧的手臂落空,缓缓收了回去,他鲜少情绪外露,见它不愿意,也不勉强,只淡淡说了声,“既然无事,那便回去,好好休息,日后不可再做那些粗鄙之事。”顿了顿,他又补充,“你是草木生灵,雌雄同株,等你修炼有成,也会同哥哥一样的。”
“什么一样?”
它天真地问。
鸿钧闭了闭眼,妥协般认命,“有很强壮的小公鸡,肯定尿得最远,能赢过他们。”
小妖怪这才高兴起来,拍着掌,“好!我要修炼有成!”
小妖怪生命力充沛,很快又活蹦乱跳,走夜路时,鸿钧怕它又摔,便垂了袖,伸手牵它。
它缩了手,不让他牵。
他心底泛过一丝奇怪的涟漪,快到连他都抓不住。
小妖怪从建木摔下之后,性子收敛了些,它本就生得天真伶俐,白生生的奶皮子,圆滚滚的大眼睛,又有一口甜脆的奶音,哄得小男娃眉开眼笑,很快就打破了僵局,每天屁股后头都跟了一串小屁孩,争着要跟她玩。
小妖怪跟其中一个叫力的小男娃玩得最好,日日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力是首领之子,力大无穷,经常给它捉小猎物,又给它编了带花儿的小草环,它常常戴着回家,臭屁炫耀。
这一天,小妖怪神秘兮兮躲进洞中,也不吵着喝奶了。
鸿钧过去察看。
小妖怪捣鼓了半日,用那红色花汁使劲擦着脸颊,头上顶着一块红布,胖乎乎的脚趾头得意晃荡着。
鸿钧问它,“你干什么?”
他蹲下去,将它腰间挎着的空水囊解开,换了个新的,里头是他跟部落交易得来的兽奶,谁让弹丸大王不爱喝水呢。
“哥哥!哥哥!你快看我!”它快活地咧开嘴角,摆弄着红布,蹦得老高,“这是阿力给我的!他说要跟我成亲!要天天保护我!他还打走了那坏鸟呢!哥哥他真威风哪!哥哥我要跟阿力成亲!跟阿力住一起!”
“……”
鸿钧气息微沉,“他引诱你?”
“什么引诱?”
它歪着头。
“……先吃饭,此事日后再说。”
它拽他袖子,“哥哥,你答应小五吧,我要跟阿力一起玩一起睡觉!”
“不行。”
鸿钧漠然道,“你任性贪玩,没我看着,绝不肯修炼,白白浪费天赋,以及师尊的苦心。”
“那我不要啦!”它娇气道,“修炼好苦,这也不能,那也不行,还不如跟阿力一块呢,阿力说了,只要我不想做的事情,那就不要做,他会打猎养我的,决不让我饿肚子!他又会捉兔子,又会编花环,什么都能干的,他真好啊!”
“所以呢?”
他瞥向它。
“他是能打猎,是能养着你,他欢喜你时,你不用修炼,不用吃苦,什么也不用做,躺着就有人喂你,可若他厌烦你了?”
“不会的!不会的!”弹丸大王把自己胸口拍得啪啪响,“阿力发誓只要我一个!他不嫌弃我是小妖怪!”
“嗤——”
他薄瓷的唇微微勾起。
那是小妖怪见着他的第一个笑容,眼儿都滞住了。
阿力笑起来很大气,黑黝黝的脸盘露出洁白的犬齿,像是烘烤着头发的烈日焰火,还未凑近就热烘烘的。
可鸿钧的笑是极冷的艳,如同皑皑山雪下,掩埋那一条流淌的血河。
颠倒鬼魅的艳丽寒凉。
“这等鬼话,你也信?”
小妖怪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滋味儿,心肝儿怦怦直跳,仿佛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夯货,那是哄你的。”
鸿钧指尖擦过它脸颊的一点红花汁水,眼尾罕见缭绕起一丝混沌魔神的邪气。
“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道你是什么?你能称霸十万禁山,人家也精着呢,几只兔子,几束野花,就能哄走你的身心,做他们部落的守护神。”
“你被他们哄住,留在这个部落,会如普通少女般长大,等到年岁到了,再同那个男人结为夫妻,做一个普通女人,给他宽衣解带,生儿育女,操劳家事,守护部落,等后代出来,你又要殚精竭虑庇佑后代,代代轮回的血脉羁绊,你能逃得了?”
对于鸿钧而言,后裔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自己活得还不够,还要被血脉捆绑,牺牲自己只为后裔铺路。
天地快哉,本应任我逍遥,万千生灵都痴迷着相,枷锁套了一层又一层。
“这昏暗蒙昧的天地,将困住你,锁住你,耗尽你的一生心血,他们很赚,而你血亏。你双眼都被俗世凡事遮住了,你还能看到什么?”
鸿钧站了起来,天光相迎,道袍猎猎生风。
“大争之世,群杰辈出,笼鸟尚乞天光,蚍蜉亦可撼树,众生渺小仍在争一席之地,无垠天地,星辰川河,昼夜春秋,等你逍遥遨游,你却走入枷锁之中。小五,你连这挣扎求生的渺小生灵都不如。”
他的身影秀长清薄,落在小妖怪眼里,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比神树建木还要神秘高阔,山巅永远环绕着天风冷雪。
这样的神魔,天地都是玩物的神魔,他也会向下看吗?
他的眼里装的是什么?
小妖怪隐约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念头
它想要爬到他封禁的山巅,看一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圣人之下皆蝼蚁,小五,我不逼你修炼,你若执意只为一个男人而活,又因不想吃苦,只想以后混吃混喝装疯卖傻——”
鸿钧双眸如永夜漆黑,不讲一丝情面。
“那便留在这里,安安心心,服服帖帖,躺平当你的蝼蚁,自此以后,你我同门情谊就此断绝,就当师尊从未收你,我也从未来过禁山!”
鸿钧的突然翻脸惊着了小妖怪。
它一声不吭,转身就跑。
鸿钧也不拦它。
他本为师命而来,但天命若是难违,他也不会强迫它修道。
说到底,他同这小妖怪无缘无分,其中的牵扯,也仅是一道师命罢了,它要死要活要嫁人,自毁前途,与他又有甚么干系?只是可惜了根基与天分。
自师尊开天之后,他愈发清醒,他的道并非救世之道,众生愚昧,若不得开悟,救一次就死一次,全磕头烧香仰仗神仙来救,这种众生又有何用?
只会损耗自己的心血罢了。
对于小妖怪,能养熟最好,养不熟的,他就拉它一把,去见一见这绚烂的天光,至于这之后它的选择如何,全凭自己。
旁的,他不想管,也不归他管。
“呼哧呼哧——”
小妖怪跑得很快,并且越跑越快,眸子里燃起一簇烈火。
奇怪的。
心儿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的。
它本体是草木精怪,天地对它最是厚爱,从它出世至今,向来是顺风顺水的,谁知道来了个须儿老长的老头,揪着它两根毛,就将它拔走,说要让它做圣人,还拿一把弹弓哄它走。它精着哩,才不信这些话,等到弹弓到手,中途就寻了时机逃出去。
等它落到十万禁山里,凭借着自己的先天手段和一张神弓,自封弹丸大王,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小弟纳头叩拜。
老头的大弟子追过来,它好死不死被逮住了,逍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这大弟子没有老头那么好说话,也不笑眯眯的,成天板着一张脸,教训它也从不含糊,可他怪好看的哩,还教它很多神通窍门,小妖怪也知好歹,有事没事爱挨着他。
这是它第一次被大弟子骂得那么狠,心里有些不得劲,又闷又急,但更多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明悟。
它好像明白了一些道理,浑浑噩噩的灵台不再蒙昧,飘起了一缕明火。
“弟弟,快来,这里有个小屁孩,白白胖胖的,正好烤了吃!”
“哈!你看它那脸,像不像猴子的红桃屁股?”
俩少年发现涂抹打扮的小妖怪,捧腹大笑。
下一刻就被小胖脚踹进了坑里。
兄弟瞪眼:“???”
这还是个山中小霸王?!
“姑,姑奶奶,饶命,饶命——”
小妖怪玩得过瘾,远处飘来了一声。
“胖丸,开饭,晚了就没肉了。”
小妖怪顿时纠结。
毁尸灭迹……算了,留着他们吧,不然吃不到肉了。
小妖怪收了俩小弟,又屁颠屁颠跑回去,它爬到石桌,一块肉都没有了,气得当场想发脾气。鸿钧拎起它的后颈,飞到了建木上,清清淡淡说,“回来晚了,这一次哺食,你要自己做,看到天际那一只蓝鸟没有?”
“它名重睛,两目四眼,鸣声如凤,它就是那一日啄断你绳子的坏鸟,你不是想要报仇么?机会来了。”
小妖怪还记得那一次摔得惨烈,屁股都成了八瓣,这只鸟简直成了它的阴影。
小妖怪吞吞吐吐地说,“可,可是,它会飞欸,嘴还很锋利,要不,还是算了——”
“弹弓呢?”
小妖怪乖乖掏出来。
“架好。”
“瞄准。”
“手,不要抖。”
鸿钧俯身下来。
小妖怪看不见他的脸,眼里是摆弄弹弓的一双手,骨节修长,宛若冰雪雕琢。
大掌覆着小手,柔韧的兜里裹着一颗弹丸,被短圆的细长的手指紧紧捏住,它眼也不眨勾着那一头重睛蓝鸟,凉雪的凛冽气息不徐不疾拂过肩头。
“仇要自己报才痛快,怯懦与恐惧,只会让你停驻不前!”
“记住,与其寄生乔木,不如做这凌云蔽木的天!”
他包裹着它的手指,捏紧皮兜里的弹丸,眼尾凛光闪烁。
“日月在我。”
弹丸飙射而去,变做一头烈烈燃烧的三足金乌,击穿重睛鸟的胸口。
“唳——”
重睛鸟凄厉大叫,蓝羽如流焰,片片坠落大地。
“哥哥!哥哥!这个好厉害!我也要学!”
弹丸大王拍手称快,眼里是晶亮的光。
“还叫哥哥?”鸿钧看它,“既入我道门,那便叫师哥。”
弹丸大王眼珠转动,给他捏肩松腿,“什么师哥呀,都把您叫老了,小师哥!”
鸿钧不置可否,拎着它跳下了建木,给它烤了一顿肉食。
小妖怪吃得有油光满面的,鸿钧则是拿起它那一张扯得变形的弹弓,随手折了一段建木,给它做了一只新的弹弓,小家伙爱美得很,央求他抽一支重睛鸟的蓝羽做装饰,他随口应了。
小妖怪吃饱喝足后,瘫倒在地。
鸿钧丢了新弹弓过去。
它当即宝贝抱起来,爱不释手把玩着。
鸿钧见它嘴边有一抹油光,眉梢动了动,还是捻了一片草叶刮净,“走了。”
小师妹噌的一声跳起来,高高兴兴牵他的手,软乎乎的手心,黏糊糊的小汗,鸿钧瞥了它一眼,没有挣脱。
“小师哥,小师哥,你走错路了,这不是回去的路!”
“我知道,你已问心,十万禁山不合适待了。”
“那咱们去哪里呀?”
“去了你便知道。”
“小师哥,你不会卖了小五吧?阿力说,外头的可坏着呢,你会学坏吗?”
“不会卖你,老祖我要脸。”
“小师哥,小师哥——”
“太吵了,你可以闭嘴。”
“那为什么不是你闭耳呢?你都是大人了,要反省下自己,不要总跟小孩计较!”
“……”
鸿钧低头看这小家伙,缓缓点头,“有道理。”
便捣了一缕云彩,塞了双耳。
鸿钧在漫天霞彩中离开了十万禁山,身边多了一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师妹,脸儿白净的,笑窝深深的,梳着两只小牛角,也不怕怯生,见了妖魔神怪都会笑嘻嘻地问候,他们从星河长明走到了荒原大泽,登临过天梯,浮游过归墟,不知不觉相伴了万余年。
但鸿钧仍然只会梳牛角,不过从小牛角变成了大牛角。
某日,小师妹兴冲冲地说,“小师哥,小师哥,你看,我头顶发芽了!我可以长小公鸡,做你的小师弟了!”
鸿钧:“?”
万年都过去了,你怎么还惦记这个?
鸿钧捏了捏眉心,“这个不急。”
“怎么不急啊我快急死了!”般弱理直气壮,“我跟你吃素上万年了,我再不变成小师弟,我都找不到媳妇儿啊,你瞅瞅那新郎官,那脸都风干成一块橘皮了,就这,还娶了十九房小妾,而我一房都没有,好过分呀!”
鸿钧:“……”
他们正在一处大妖婚宴中,般弱靠着自己的厚脸皮,拉着自己的小师哥,光明正大混进来吃喝。
中途,婚宴起了变故。
原来那十九房小妾是被强抢而来的,她当众表明自己是极阴炉鼎,有谁能杀得了大妖,报她的杀父之仇,她就跟谁走。
场面刹那混乱,大妖被众先天生灵围攻。
十九房小妾也趁乱跑到般弱身边。
当大妖手持利斧劈来,被殃及的般弱随手就解决了它。
满堂鸦雀无声。
那小妾震惊过后,朝着师兄妹俩盈盈下拜,“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容小女子做牛做马……”她飞快看了一眼小师哥,满脸羞红,“伺候道长。”
“喂!”
般弱不满道,“救你的是我,你伺候我小师哥做什么啊,你长没长眼睛的啊!”何况要不是她突然跑过来,大妖也不会往她这头劈,她遭遇了无妄之灾,这十九房小妾非但不愧疚,还盯着她的小师哥!有没有搞错啊!
小妾面貌姣美,对般弱不是很在意,敷衍道,“妾身乃是极阴之体,只有阴阳交合,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小娘子就别凑热闹了……”
般弱扭头,“我是女的,就不能用这个炉鼎吗?”
众妖被她的生猛震到,久久无法言语。
鸿钧经历过了公鸡一事,早就习惯了她语不惊人死不休,淡声道,“双阴的确效用不大。”
“我不能用,那你也不能,不然不公平!”
般弱立刻爬到他头上撒野。
“好。”
鸿钧颔首,并不打算掺和,“此事已了,走罢。”
小妾没想到这师兄妹说走就走,搞得她这么一个极阴炉鼎,好像是烂大街的货色,她连忙跟上去,被般弱抛了眼刀,“你跟来做什么?我们走的是正道,才不要炉鼎!你哪来就哪里凉快去吧!”
小妾咬碎一口银牙,哪里来的胡搅蛮缠的黄毛丫头,实在是不知趣儿,她赔着笑脸,“姑娘哪里话,我一个弱质女流,若是道长不庇佑我,想必活不过今天!难道道长真的忍心看妾身被平白糟蹋吗?”
“不是吧?你还赖上咱们了?”般弱伶牙俐齿,可从来没亏过,女的惹着她,照轰不误,“你死不死,糟不糟蹋,关姑奶奶屁事啊!那大斧头劈过来的时候,真该把你扔过去,劈成两半就没那么多心眼儿了!”
鸿钧拍她脑袋,“脏话,收敛点。”
小姑奶奶撇嘴,恶声恶气扔下一句,“快走,不然本姑奶奶也劈你,半点眼色都不懂,什么玩意儿!”
小妾自是不肯,她有一道法门,能辨强弱,决不能放过这一条大鱼!
小妾摆出楚楚可怜的面孔,更是赌咒发誓,“我只求活命!绝没有非分害人之想!否则我林岚死无葬身之地!”
围观的纷纷同情不已,让师兄妹好好待这苦命的美人。
只是小姑奶奶也不是好惹的,她刚从鸿钧小师哥手里学了万法观想,就施用到小妾的身上,冷笑扬眉,“好,这是你说的,想跟我们走也行,若我观到你日后背叛我等,我便当场劈死你,绝不虚言!”
小妾有些慌乱,又镇定下来,这两位一看便是修道的,满嘴仁义道德,都注重名声,怎么可能敢手染鲜血。
般弱开了观想,很快便看到那小妾往她洗澡水下了药粉,她先一步识破,反而被小妾诬陷,说是她故意的,般弱都快气疯,又瞧见那小妾扮成她的面目,坐到了鸿钧小师哥的腿上,她都没坐过,她凭什么呀!
般弱眉眼戾气渐生。
“噗嗤!”
她手起刀落,小妾被劈成两半,那被破开的脸仍旧残留着不可置信。
她竟因一句戏言送命!
众妖魔倒吸一口凉气。
这姑奶奶是真的狠啊,美人儿说劈就劈!那可是极品的炉鼎啊!
“乖乖,这小姑奶奶杀性也太大了吧。”
“我的老天爷,这狠劲儿,修的是魔吧?”
“再怎么着,也不能取了她性命啊……”
“唉,红颜薄命,谁让她撞上这一尊煞神呢!”
“她也不怕天打雷劈……”
潮水般的议论与指责将她淹没。
般弱乌黑的眼珠渐渐变得猩红,她问小师哥,“我杀她有错吗?明明是她发誓,又遵守不了诺言,不就该杀吗?他们凭什么这样说我?”
“小师妹,你的心乱了。”
鸿钧缓声道,“你修的是道,当抱道怀德,救度危苦,你观想了未来之事,愤怒并没有错,但却将未来之果与现在之因混淆——”
“小师哥,你也跟他们想的一样?你也怪我对不对?”
她失望无比,不等鸿钧开口,转身消失不见。
刹那,整座婚宴阁楼变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众妖魔面面相觑,怎么就变天了?
鸿钧则是捻了一缕粘稠猩红的风,脸色晦暗难明。
还是诱发了她的魔心。
混沌有神魔两面,草木生灵亦有正邪两道,他遇见它的第一面,它便在十万禁山里称王称雄,可见根脚里蓬勃着滔天的魔性,他带她行走诸天,遍识万物,就是想消磨她的暴戾之气,转回清正之道。
魔念压久了,是要泄出来的。
当夜,乾吉山,又有一尊魔物出世,它内有五阴魔境,又称禅病悲魔。
鸿钧一一破去了受想行识前四境,又踏足来到了最后一境。
其名,色境。
这里阴暗得不见天日,白骨血河垒起一座孤高的祭台,最中央生长着一株遮天蔽日的血红茶花,她下半截身躯被花苞吞没,低垂着头颅,绸缎般的乌发疯狂生长,淹没了整座祭台,面目模糊不清,双臂则被花枝高高吊起,纤细婀娜的腰线一览无余。
鸿钧涉过绛红色的暗河,等他抽身出来,道袍滴滴答答都是艳血,将他黏在原地。
鸿钧垂眼,双肩耸动,脱开了道袍。
他又登上了祭台,暖风钻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在他耳畔嬉笑逗弄。
他拨开凉丝丝的头发,第一次抚上她的脸。
“胖丸,师哥来了,快别睡了,师哥烤肉给你吃。”
她沉睡得越久,越容易被魔念夺了心智,让它反客为主,他需得尽快唤醒她。
她紧闭双眼。
“你入了魔,连师哥也不要了?”
她仍旧没有反应。
“是师哥错了。”鸿钧叹息,“你魔相三千,我不该违背你的天性,让你作茧自缚,陷入险境。如今你既选了自己的道,成圣也好,成魔也罢,师哥都不干涉你,你就痛快无畏活一场,大不了师哥给你收尸。”
这话把魔祖般弱给气醒了。
“什么收尸!姑奶奶要活个万万万年!!!”
她方睁眼,就被眼前的一幕艳煞。
素来衣冠整齐又清心寡欲的小师哥,此时散着发,内衫松垮,那严密交叠的领襟处松了两指,细细双骨如玉山起伏,她本就受色境影响,贪念放纵之下,胆大包天吮他美人骨,鸿钧不太适应这种陌生又奇异的涩痛,尤其是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师妹亵弄,生硬偏过头。
他皱起眉,又渐渐松开,接受了面前的困境。
若要带她出色境,想必是要舍身一回,也省得她成天在耳边念叨,要当他的小师弟。
算了,忍忍便过去了。
然而——
她第一次经男色,大惊小怪。
“小师哥你核桃红了!”
“……”
“小师哥原来你是大公——”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吗?那别吃了。”
他有些心烦意乱,面染一丝薄怒,严厉训斥了对方。
她乖乖闭嘴。
但没消停多久,这夯货又小声问道。
“小师哥你有没有守宫砂啊?”
他隐忍闭目,被她四处啃咬,又被花苞拖进深处,“没有。”
她顿时哭得惊天动地,“你果然跟别的女妖女魔玩过了——”
“没有。”
他又睁开了墨浓眼睫。
春风屠了满城,鸭头青的薄淡眼皮满是倦怠慵懒,白珠漓漓地滴落,潮得整张圣人面孔都艳靡得不行,“你再乱说话,我就抽到你屁股开花。”
般弱又想起她第一次被他揍的狼狈情形,委屈瘪了嘴。
“还记仇?”
鸿钧无可奈何,主动勾她的唇,“如今不都让你讨回来了?贪心的夯货。”
她想想也是,又搂着他的脖颈快活起来。
等般弱恢复神智,五阴魔境消失不见,迎接她的是山顶的漫天飘雪。
她眨了眨眼,又转过了脸,鸿钧小师哥就躺在她的身边,圣人威严不再,就像是被狠狠采补了回,散开的漆发留着她刚编好的一条小辫子,捆着红色的头绳,青灰色的眼皮,冰到易碎的肌肤,道袍下的山巅积雪,都是她真实触碰过的。
不久,小师哥幽幽转醒,伸手挡了挡雪粒,才发觉被枕得发麻。
他转过脸。
鼻尖抵着鼻尖,堆着一抹凉凉化开的的小雪。
“小师哥,鸿钧是你的道号,你真名叫什么?”
真名?
鸿钧略微恍惚,他从天地诞生之后,便以鸿钧道号行走于世,他肩负了天地的责任,师尊的期望,万族生灵的敬畏。
圣人当无名,神人当无功。
而真名,无疑会重新唤起他的凡心,增添许多无谓的烦恼与业障。
可她问了,满怀渴望的。
“那便……唤我,道雪声。”
“雪声?是下雪的声儿?怎么是这个名儿呀?”
她好奇追问,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大道本有情,却道雪无声。”道雪声扫拂她长睫的霜雪,“我少时曾立两誓。”
“其一,天青地白。”
“其二,万物长明。”
“而今我立第三誓,唯爱大道与吾妹胖丸。”
“可是我是魔欸!”她有些不解风情,“万一有一天,咱们道魔敌对,怎么办?”
小师哥平静万分。
“若你成魔,为祸四方,我会先捅死你,宁可让你痛快死在我手上,也不让他人折磨你。”
我再殉你。
殊道亦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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