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声
【楔子】
秋天了,我最喜欢的季节。
炎热与躁郁都随着沉寂的蝉声远去,一切生命都在风暖云阔下,呈现出饱满而精神的一面,应和了这个季节的特质——收获。
从西安回来已经好些天了,附近的学校也开学一个多月了,可我发现,不停出了一点问题——本该随着这帮小馋猫的回归而直线上升的销售额,不但没有上升,反而下降了许多,放学后总是热闹的店堂,变得冷冷清清,与往日之景大相径庭。
虽然不停的销售额的高低,于我的经济状况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可我好歹也经营它快一年了,好歹也认认真真地将它当成事业在做,好歹我也习惯了店里人来人往的情景。突然的冷清,我不习惯。
我想了想,打发胖子和瘦子出了门,要他们到不停的周边去走走看看。
傍晚,两人回来,带回的消息,果然应了我的猜测。
就在与不停隔街相望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店,也是卖甜品的。
根据胖子和瘦子的口供,这家店并不太具备与我的店抢生意的资本,因为比起不停里头琳琅满目,色味俱全的甜品们,该店售卖的产品实在单一并且低端——棉花糖,哪里只卖棉花糖,各种颜色各种口味。
插在玻璃柜里的棉花糖,像偶尔停留的云朵,用不同的颜色表示不同的心情。
那些曾经留连于不停的小馋猫们,似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到了这些绵软易化的东西上,它对他们的诱惑,在极短时间内战胜了他们对往日所爱——也就是不停里的各种甜品的钟情。
直觉告诉我,这是反常的。
自打陪九厥那厮去了一趟先,准确说,是在回来的飞机上,偶然截获了那一道窥视我,却寻而无踪的视线之后,心里便存下了些微的不悦,或者说不安,再或者说是某种隐于暗处的,未知的东西,以并不友好的姿态在悄悄渗透进我的生活,可我却暂时无法捕捉到它。
都说女-人的直觉是敏锐且精确的,何况我不止是女-人,还是女妖。
那家店的店名,与我的不停一样古怪,叫做——
暮声。
听说,“暮声”的老板,也是个女的。
我想,敦亲睦邻是好习惯,哪怕是所谓的竞争对手,也应礼貌拜访。
暮声离不停并不远,不过隔着一条街。但我想,我将要跨过的,绝不止是一条街的距离。
外头起了风,今天没了阳光,温度陡降,胖子和瘦子忙着翻箱倒柜找厚衣裳,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
我今天没心情吼那两个祸胎,只端着茶杯站在窗前,从茶杯中渐渐散去的热气里,怔怔看着院子里,无数金黄的叶片,簌簌落了满园。
那道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目光,似从每一片落叶上折射出来……
【一】
我看着警车从暮声大门口开走,还看到一对满面愁容的中年夫妇,互相搀扶着从店门里走出来,其间,妻子分明还不死心于某事,要在返回店里,却被丈夫拖住,最后悲悲戚戚地上了车,绝尘而去。
暮是个聪明的女-人,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变告诉了我这个事实。
从没有谁的眸子,能碧绿得那般好看,在长密睫毛下流转不止的,不光是一个属于活人的眼眸,而是一抹天与地才能孕育出的有生命的绿色,注视得久了,它仿佛可以没有障碍地溶化进你的身\_体和意识。
睿智是不能装的,暮的眼睛将睿智这种玩意有形化了。
我甚至根本没有开口询问警车与夫妇的事,她已然笑盈盈地替我倒好了一杯果汁,娓娓而道:“听说最近发生了几起失踪案,**已来过好几次了。”
她讲得那么自然,像转述一则天气预报。
我端着那杯橘黄色的橙汁,像红酒一般轻轻摇晃,没打算喝,只觉得颜色好看,就像这家小店的装潢一样,浓厚而均一的颜色,墨绿调为主,好看也典雅,但终究透着一股子沉实的执拗,连同店里的陈设,桌椅柜灯,都圆是圆,方是方,没有任何新奇混淆的形状,若没有那些铺在桌上的流苏桌布稍作点缀,稍露灵动,这间小店,不可能拥有任何吸引小孩子的魅力。
最关键的是,本该作为主打的甜品柜子,只占据了店堂里不起眼地一角,几支红黄蓝绿的棉花糖,有些寂寞地在偶尔漏进来的风里颤动,比起我的不停,这里委实太萧索了些。
被这样一个对手抢了生意,怎么也讲不过去的。
“换作别人,面对那些**,多少都会慌了手脚。”我放下橙汁。赞许地看她,“你很镇定。”
“那些失踪的孩子,在他们失踪前的确来光顾过我的小店。可他们买了东西之后便离开了。再来多少**,我都是同样的回答。”暮淡淡地说,又看看我点滴未动的果汁,“怎么,果汁不合裟椤小姐的口味?”
“我喜欢茶。”我笑答,放下杯子,“但你的果汁颜色很好看。”
对,果汁的颜色很好看,但这里的一切都不如眼前的暮好看。我很少从心里去叹服一位同性的美貌,除了当年的雪裳女仙,暮是第二个。我欣赏那些用最简单的佩饰与最随意的,生出最动心的魅力与风情的女-子,者会比精雕细琢所出的刻意之美高明许多,也更容易让你牢牢记在心里。
暮的衣裳,只是简单的针织淡绿色长裙,系着细细的腰带,白色的平底鞋上略略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上头系着一条红色的细绳,绳端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碧绿坠子,把她完美的肌肤衬得精致可爱。暮的一头长发,被她随意地束在脑后,说不出什么形状,像一只半开的玫瑰,发间用一支别有韵味地干花发髻别住,举手投足间带出的是山林里流动的清灵之气。
这样一个女-子,微笑中又有些淡漠地坐在面前,很难不吸引你。
如果我是个男人,也许在第一眼就会爱上她。
我对她,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熟悉,以及愿意与她亲近的意愿。这对于总是习惯对初次相见的人冷冷淡淡的我而言,是一个奇怪的改变。
这个女-子,可是来抢我生意的对手呢,我却没有打算与她针锋相对。
我们继续闲聊,她说她初来乍到,也曾路过我的不停,还去买过甜品。还听说不停有一位漂亮的老板娘,可惜她去的时候我不在,只有一个竹竿样的瘦子和一个圆球般的胖子在店里忙碌,两个人抢着要给她打包甜品,瘦子还涎着脸管她要电话。
在这打不一样吗?
“啊……我那两个帮工对客户总是很热情。”我笑着说,心里却恶狠狠地盘算着怎么扣胖子瘦子的工钱,以败坏本店形象为由。
“是对女客户热情吧。”她掩口而笑,妩媚娇俏,“不过你的甜品味道真好。所以我才动了也开一间甜品店的心思。虽然还有好多甜品我不会做,但我的棉花糖看来也很受孩子们欢迎呢。”
“呵呵,可不是嘛。我的客人都被你的棉花糖粘走了。”我故意玩笑般道,看似随意的目光在她的店里四处游移。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一家普通的甜品店,更加知道,眼前这个叫暮的美丽女-人,也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女-人,虽然她努力将自己扮演得很普通。
我看不透暮,她应该不是妖怪,资历再老的妖怪,以我的修为,都可以第一时间分辨出它们身上独特的味道。所谓妖气,是妖怪们终其一生都不能摆脱的印记。但,我没有从暮身上发现类似的可疑气味。可是,直觉上,她有不太可能是普通人类。
在我与她继续闲聊的间隙,我并没有从这间店里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只有放在邻桌上的一本《论藩镇割据之害》,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喜欢这种没有多少趣味的史学研究书籍?”我指着那本明显已被翻旧了的平装书,“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张爱玲或者张小娴之类。”
“所谓藩王,不过乱臣,当除之而绝后患.你觉得,真是这样吗?”
她居然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虽然我是个活了许多许多年的妖怪,安史之乱后涌现的藩镇割据之实,我也亲有耳闻,可那时的我并没有关注这些国家大事的意识,暮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们为什么不说,藩王分明是在为皇帝戍边守地,分忧解难,若昏君当道,藩王取而代之有有何不可?”暮的语气明显急促了几分,像在与人争论。
这真是个太奇怪的女-人,须臾间便将闲话家常的轻松拖进了史实论断的沉重。
莫非这又是一个读过太多书,生生将自己读成了一个超出正常思维范畴的女文青兼女艺青兼女愤青?
“可那还是不可,那都是过去千年的事儿了。”我没打算与她讨论这段已经落满黄土的旧闻。
她笑笑,笑容的温度极低:未必都过去了。“
我想我该告辞了。
不难看出,初次会面,她在试探,我也在试探。
两军对垒,来日方长。
“你长得真好看。”在我正要起身离开时,暮突然说,眼睛认真地望着我的脸。
对视下,我的目光越过她美丽绝伦的眸子,她的目光从我的脸落到我的手腕。良久,她冷冷淡淡地笑,说:“赤金龙纹平安扣......听说不停的老板娘视金如命,果不虚传。”
我的视线落回自己腕上的那块千足金打造的小玩意儿,故意将它摇出叮叮当当的动静:“现金我也喜欢的。”
“呵呵,慢走哦。”暮朝我摆摆手。
【二】
在暮声门外的不远处,立着一个天眼,这是两个月前才安上的,据说是为了响应城市安全建设。这也是在那四个孩子失踪之后,**第一个便找上暮的原因。根据天眼的监测内容,那四个孩子在失踪前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都是暮声。
我将天眼里的视频内容反复看了几次——这没什么,要从有关部门弄到这些资料,对我这种老妖怪来讲并不难。
收获肯定是有的,我从这些属于不同时段的视频里,发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里头只有这些孩子走进暮声是的情景,而当他们一走入大门之后,视频似是受到了某种干扰,在之后的近两个小时里,都只有纷乱的噪点。
如果暮对那些**说,孩子们在天眼短路的这两个小时内离开了暮声,**们也只能选择暂时相信,因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她撒谎。
疑罪从无,人类的法律要讲证据。但我是一只妖怪,还是一只游历世间千年的老妖怪,我更相信我的直觉,跟识人的眼光。
我不讨厌暮,但我确定,她有问题,她的点有问题。失踪的四个孩子,必与她有关
胖子和瘦子相当喜欢我交代给他们的新任务——变身成英俊少年,去那四个孩子的学校里打探。跟无数可爱小萝莉套近乎的欢乐,瞬间填补了店里生意差的失落。
所幸这两个家伙还不算太欠拍,多少给我带回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四个孩子,都是附近那所市立第十二中学的高一学生,无任何不良记录,成绩普通,在各自的班里居中游水平,各方面都不拔尖。但,他们是暮声的常客。
准确说,这学校里许多孩子都是暮声的常客。他们说,暮声是一个神奇的点,不仅仅因为那里的棉花糖美味绝伦,还因为那里的老板娘,会替人免费占卜,用一种叫做塔罗牌的工具。而且,她给出的结果,总是出奇的准。所以,他们都喜欢去找暮,因为他们有太多想知道的未来以及不能解决的困惑。
胖子和瘦子将听来的八卦,口沫四溅地讲给我听。
“塔罗……占卜……”我喃喃,喝了一口浮生,这种苦味让我安心。最近,不光来我店里的小客人少了,连骚扰我的妖怪们都少了,没什么机会请别人喝浮生,索性沏给自己喝。
“老板娘,那个老板娘怕不是什么好打理的货色呢!”瘦子搓着下巴道,胖子也凑过来,说:“对!明明是最大嫌疑犯,却一副事不关己闲适模样。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我昨天又看到一对失踪孩子的父母跑到暮声,扭住她不放,最后又是哭喊又是磕头的,请她说出孩子的下落,可这女-人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们微笑,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孩子的下落!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还光顾人家呀?”我瞟了一眼嘴角还粘着棉花糖的胖子,冷哼一声,“行了,你们继续在店里干活,不许再出去假公济私,剩下的事,我会办。”
瘦子一转眼珠,奇怪地问:“老板娘,你该不会是英雄附体,打算去把那些孩子找回来吧?他们的父母可不是什么有钱人,不可能像那些妖怪一样,给你大把金子当酬劳的!你从不做亏本生意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指向厨房,眼露杀气,以最后的耐心道:“你们……滚去做饭!”
跟了我这么久,这两个家伙跟我已然有了默契,兔子般窜去了厨房。
我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看着窗外斜阳渐冷,行人稀落,我想,是该再去会会那个女-人了。
【三】
秋夜的月亮,总是比任何时候都澄黄,虽然,颜色越是鲜艳,越显孤独。
已近凌晨,暮声里除了我与她并不张扬的谈话声之外,就只剩玫瑰熏香的淡淡味道了。
她还是给了我一杯橙汁,没沏茶。
一叠半新不旧的塔罗牌,反扣着躺在铺开的黑布里。暗暗的灯光落在牌的背面,像落了一片流动的水渍。
“我知道你不是人类,是妖怪。”暮的指尖在牌上轻轻划着圈,低垂的睫毛下,碧绿的眸子闪烁这碎而亮的光芒。
“你知道我会再来找你的。”我半点都不惊讶,视线落在她的牌上。
暮笑笑,头也不抬地说:“来这里找我的,都是希望得到帮助的人。”
“我也是需要你帮助的人吗?”我突然从暮的身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我想起了那些来不停找我的人,那些渴望得到我帮助的家伙们。
“也许你是的。”暮忽然抬起头,碧绿的眸子像一个要将人深锁住的梦靥,“我的牌,会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一切。”
“我并非那些冲着棉花糖来的孩子。”我礼貌性地提醒她。
她不再说话,取过那一碟拍,象征性地洗了洗牌,翻开第一张,自言自语般:“圣杯八……在某个时段,过去,甚至现在,你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的人。”
“我可没打算付你占卜费的。”我耸耸肩。
她不应我,翻开第二张牌:“我看见你从无数次的噩梦中醒来,仓皇失措,悲伤无助。宝剑九。”
我笑着摇摇头:“继续。”
她继续翻牌,不疾不徐道:“你试图渡过你心里那条悲伤之河,渠道真正光明的彼岸,你一直在寻找……你弄丢的那个人,他有着狮子般勇敢的心,与王一般的骄傲。可是,你的寻找之旅,荆棘遍布,危机四伏。”
“哦……”我点头,“然后呢,给我个总结陈词。”
她的嘴角浮出了诡异的微笑,翻出最后一张牌——一张“死神”,推到我面前。
牌面上,那傲立于马上的骷髅,耀武扬威地践踏一地生灵。
“如果我是你,我会抓紧剩下的每分每秒。”她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万年冰封之下。
剩下的每分每秒……我在心里冷笑出来。
这是,室内的顶突然灭了,一股不知来向的风扑向我和她,黑暗中,我只听到桌子上的塔罗牌哗啦啦掉了一地的声音。
两三秒钟,灯光亮起,除了散落在地上的塔罗牌,四周没有任何异常。只有一扇洞开的窗户,还在微微摇晃。
“夜里风大,你该记得关窗户。”我冲她眨眨眼,礼貌性地俯身替她捡起掉落的牌。
一张,两张……当我的手指触到落在脚边的那张塔罗牌时,我的心脏短暂的紧缩了一下。
直起身,我将拾起的一堆牌交给暮,起身道:“打扰你这么久了,不好意思,很晚了,告辞。”
暮起身送我到门口,其赢得步履没有一点声音,脸上倒一直有种莫名的,胜利者的姿态。
“有空再来。”她朝我摆手。
我正要离开,突然又转过身,给了她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对了,你的总结陈词,那张死神牌,你似乎忽略了一个细节。”
“什么?”她一挑眉。
“那张死神牌,在你的位置看,是正位,隐喻了死亡和结束。可在我的位置看,是逆位呢。”我清了清嗓子,“正位死神若是死亡,逆位死神则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我看到暮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因为某种恶意或者不甘。这种表情,实在不应该出现在她那种神仙般美丽的人儿身上。
“说到TAROT……”我冲她眨眨眼,“我的塔罗功力,或许不在你之下。”
我转身离开了暮声,手腕上那枚赤金平安扣随着双手摆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四】
胖子和瘦子睡得贼香,鼾声大得在不停的任何地方都能听见。
我点亮在床头的灯光,从衣袖里抖落出一张塔罗牌——我从暮那里,悄悄带走的一张“塔”,就在我刚才替她拾牌的时候。
我的心脏,之所以在刚才紧缩的一秒,是因为,我听见那张牌在喊——救命!
就是这张“塔”。
一张牌不可能说话,而我听到的呼救声,分分明是一群尚显幼稚的声音,在一起尖叫。
我将这张牌凑近灯光下,手指细细地感知这牌上的每寸地方。
当我的手指移到牌的中心时,一阵寒气,从指尖一直刺到了心尖,旋即又转为火烧般炽热,要将我的血脉烧成灰烬似的。冷热交替的力量,在我身\_体里翻滚纠结。
我缩回了手指。
冰炎锢魂法……
我认得这种咒法。
这是一些修为不低的家伙,用来将灵体封禁另一种介质空间的咒法。但,通常是用来对付一些不能留在世上的恶灵。只有少数心术不正者,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强行将无辜的生灵用该咒法封进另一个有进无出的世界。
事实上,冰炎锢魂法是一种禁忌之咒,会使用的人很少,即使会使用,也很少用,只因为这咒法最残酷的特质就是——有进无出。
如今,是谁以这张塔罗牌为介质,使出了这个咒法?又是谁被封在了牌里?
我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可我依然存了一丝侥幸——我如此不希望,封再牌中的,是那四个孩子。
凝视着画在这张牌上的图案,一座在天火雷电之下的高塔,在牌面中央摇摇欲坠,人们尖叫着从塔上掉落下来,塔底,一面是汹涌的海洋,一面是混沌的土地。
我需要和这张牌做一次“深谈”。
闭上眼,我将这张“塔”托在掌心,口中默念着只有我才懂得的咒语。
黑暗里,隐隐有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跳动的火光缭乱而凶猛,无数巨大的碎石砸向地面,山崩地裂的震撼。我的意识在努力汇集,渐渐穿透一切阻碍我的障碍。
妖怪们都有一只灵识之眼,可以穿透不同的介质,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景象,这只无形的眼睛深藏在妖怪们的灵力之中,修为越高,这只眼睛看到的便越多。我所知道的一些比我更厉害的老妖怪,他们甚至能看透你的前后三生。至于一些低等的小妖,能看到别人钱包里放了多少张纸币已属不易。
但,有所得必有所失,灵识之眼用得越久,深入的介质越深,灵力便损耗得越快,当灵力呈现出该种非正常状的陡降时使用者的元神会受到极大损害,后果很难估算。
但今天,我需要这只眼睛,替我看清这张牌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因为,它关乎四条年轻的生命。幽暗的视线
海浪声在我耳畔越发明显,幽暗的视线渐渐敞亮起来。一座高耸参天的石塔,往左右摇晃的神秘空间中朝我逼近,无数骇人的裂缝在那灰白的外墙上蔓延,火焰与浓烟从塔上那些残缺不全的窗户中汹涌而出。漆黑的空中,电闪雷鸣,时不时一个炸雷在塔顶爆裂开来。一些身着灰白衣裳的男女,看不清楚模样,只管尖叫哭喊着从尚未燃起的窗户中跳下逃生。
真真一幅末世之景。
可是,看着眼熟。眼前一切,分明是那张“塔”牌上所绘制的图画。
“救命啊!有人吗?救救我们啊!”
我又一次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呼救声,字正腔圆的中文。
仔细一辨别,我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朝塔顶处的房间而去。
果不其然,那破败不堪的房间里,我看到了四个抱作一团,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三女一男,身上的高中校服,,一模一样。
“任晓宸?”我是这叫其中的一个女生。胖子曾一字不差地将失踪孩子的姓名列给我听。
那短发女生猛抬起头,眼神惶恐地往空中搜索,颤声道:“谁……是谁?”
另外三个孩子,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声音,语无伦次的大喊起来:“救救我们!你是谁?我们就快死了!求求你救救我们!”
强烈的求生之意,与笃定无疑的属于人类的鲜活气息,我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也找对了目标。那些失踪了的孩子,果然被禁锢到了另一个空间——属于塔罗牌的诡异空间。
此刻的情景,很像一个不露真容的神,在安抚一群等待拯救的人。我刻意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神圣而庄严,有千钧之力,我知道唯有这样,才能让这群没头苍蝇一样混乱的孩子暂时镇定下来,并抱着突如其来的希望,将我说的每句话都记到心里,并且不带任何怀疑。
我告诉他们,我是来带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的人,但,他们还需要再等待一小会儿时间。
“别……别扔下我们!”那个又白又胖的男生,虽已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却像个五六岁的孩童,眼泪鼻涕地嚎哭,“我不要再当什么优等生了……我不要去占卜了……我不要神仙帮我……我只想回家……呜呜……”
被这小胖子一煽动,他身边的另外三个同伴也撕心裂肺的哭叫起来。
“再不吃棉花糖了!”
“我也是!再不去暮声这个鬼地方了!”
“妈……我以后不跟你顶嘴了!我会好好学习的!”
这些小鬼……我听得哭笑不得。但,从他们逻辑混乱的喊叫里,我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都给我把胆子拿出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什么死啊死的,事情哪有这么严重!”我严厉地呵斥他们,“有我在,你们怕个什么!”
四个家伙听了,抽抽噎噎地闭上嘴,那个任晓宸怯怯地问:“那……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其实,我也不知道。
火焰已经也发的朝这边蔓延,整个塔体也开始摇摇欲坠,现在我还不清楚这个空间的介质,是否会对他们几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略一思索,我以念力强行渗进这个房间,在它中央画了一个三角形的光环。
“你们都站在光环里去,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许踏出光圈一步!”
这是我现在仅能为他们做的事,用仅余的灵力,筑一个三王御结印,暂时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只要在三王御结印的范围内,烈火烧不到他们,坍塌的石块压不着他们,就算塔倒了他们掉下来,也摔不死淹不坏。
我极庆幸我还没忘记这个印的咒法,记得这门技术是一只猴精教我的,听它说后来出了家,还保护一个和尚去了印度,我们再没见过面。不管怎样,我感谢它!
但,三王御结印的效力,只有十二个小时。
如果,十二个小时内我还没有办法把他们带回来……我没去想后果,这没有意义。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跳进了那个五彩斑斓的三角印里去,可怜不变地蹲坐在里头。
“记住,我很快回来,你们要做的,就是尽量赶走你们的恐惧!明白没有?”我必须得离开了,我的灵力消耗太快。
几个家伙迟疑的点了点头,抹着眼泪说:“你要……要快点回来!”
“一定。”
塔,火光,海浪,离我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小黑点。
我猛的张开眼睛,窗外静谧的月光,柔柔的洒在梳妆台上,
这个世界,安详如故。细密的冷汗从北极与额头上渗出,我此刻的脸色,必然可媲美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非常疲惫,从内心到身\_体,都有一种快散架的无力感。
老实讲,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么大规模地动用自己的灵力了。我早已习惯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生活。
可是,心中的某个预感越来越强——我平静的生活,将被一张塔罗牌彻底打乱!但,我更想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是什么,没来由的。暮,她的暮声,暗藏了邪咒的塔罗牌,被困的孩子,每一个元素都在强烈的牵引着我朝更深的方向走。
也许,这才是我心中不安的来源。
那张“塔”牌,沉默的躺在我的手中,看似没有生命的硬纸,谁又知道,它在下面,正是一场惊涛骇浪,生死攸关。
只有十二小时时间。
【五】
天亮之前,我第三次去了暮声。
看上去,暮也是一夜未睡坐在店堂里把玩着她的牌,神情安然,似是早料到我会不期而至。桌子上,早早替我摆上了一杯橙汁。
我不喜欢什么,她越提供什么,这是她的橙汁定理所反映出的事实。
“你来,是还你不小心带走的东西吧?”她笑盈盈地问,一张张翻动手里的牌。
“牌是你的,可牌里的东西不是你的。所以,建议你先将不属于你的东西换回,我再归还属于你的东西。”我坐到她对面,大大方方的掏出了那张“塔”,但绝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世上绝大多数咒法,最简单有效的破解方法,自然是由施咒之人收回咒力。
纵是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仍要一试。
“我只是在帮这些孩子而已。”暮显然知道我来的真正目的,不以为然的说,“他们跟我讲,不满意现在的生活,他们不想没日没夜地做习题,背书,考试,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家长会。他们羡慕那些优等生,被老师喜欢,被父母宠爱。而他们,总是被忽略,什么都不上不下,也看不到未来的路在哪里。”她抬起头,笑了,“既然在这个世界生活得如此不快乐,不如到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考试,没有考试排名,没有父母与老师严苛的目光,最适合他们。如果,以后还有人向我寻求同样的帮助,我很乐意继续帮他们。”
轰!
一道火焰凭空而生,从我所在的方向,沿着黑色的桌面,如出鞘之刀,扑向对面的暮。
她眼疾手快的讲桌上的牌一收,身-子朝后一退,连人带椅滑开了半尺之远赤边蓝芯的火焰擦着她的额头,烧焦了一丁点刘海。
她显然没料掉这个。
先礼后兵是我的规矩,我并不喜欢以武力解决问题,但不代表我不会以武力解决问题,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
坦白讲,她刚才那番若无其事的高谈阔论,令我不悦,非常不悦
我不欣赏一切是生命为草芥的行为。
“我让你生气了?”冷静如她,肯定还是被这意外吓了一跳。起码,我看到她脸上又片刻的慌张,虽然很快就被揶揄的笑容掩盖,“树妖裟椤,你已经许久不曾攻击过他人了吧?”
“呵呵,对,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笑笑,手指一点,横贯我与她之间,在桌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簌一下缩成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线,听话的回到我指尖,消失。桌上,没有留下任何燃烧过的痕迹,“但是,你知道的,我从来也不以为自己是君子,尤其在面对一些执迷不悟的家伙时。”
她缓缓站起身,淡绿的长裙浸泡在黎明前最暗的光线里,便得苍白灰暗,原本纤瘦婀娜的身\_体,看上去如同在黑夜里裂开的一道怪异的缝隙。
暮将手一扬手里的塔罗牌飞向空中,成圆环状漂浮起来,将她围绕其中,每一张牌上,都生出了一只冷冰冰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地直视着这个世界。
“你有你的不停,我开我的暮声,井水不犯河水,裟椤姐姐,你何必多管闲事,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她的目光,比那些长在牌上的眼睛,犀利百倍。
我无意探问她的来历,更没兴趣知道她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只是平静的回答:“闲事我自然是不爱管,可你抢了我的客人,影响了我的营业额,这就不算管闲事了。”
“呵呵,你爱收集金子,我爱收集生命,各玩各的,姐姐何苦跟我针锋相对。”她略略垂下眼,红红的嘴唇在一片苍白中分外鲜艳。
“别,我独来独往。没什么姐姐妹妹的。”我朝她摆摆手,“不过,别说你不是我妹妹,就算你是我亲妹妹,我该做什么,依然要做什么!”
破除咒法的第二种方式,就是直接让施咒的人消失。一旦他们消失,他们的咒力会同时失效。其实我很不愿意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
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碧绿的眼眸被一种蓄势待发的狠辣涨满,他将那张死神牌夹在指间,道:“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不是时间的对手。你要打,我奉陪。”
我微微一怔。
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如何寻找对手的软肋并适时提醒。是的,以硬碰硬的对决,她可能不是我的对手,但,赢了她,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赢了时间才是我的目的。
我只有十二个小时。那是属于她的塔罗牌,她必然知道我对她的牌做过什么。当然,我也可以赌上一赌,赌我能在在十二个小时内将这个女-人打得形神俱灭。可是,想到我对那几个倒霉孩子斩钉截铁的承诺,我决定不拿他们的生命当筹码。
“我本想,你若迷途知返,我们今后还能兴许和平相处。”我笑了笑,“但现在看来,没这个可能了。”
她目送我的背影。
我听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会丢失一切的。”
这是个有趣的对手。我头也不回的离开。
离开暮声,我给九厥打了个电话。
我将事情简单告诉了那个比我更加见多识广的老家伙,但是把里头的当事人换成了别人,我不想让九厥知道,要去那张牌救人的,是我自己。我最不乐意给朋友添麻烦,尤其是那些可能危险的麻烦。
他说,有一些术士或邪灵,都会以冰炎锢魂咒将活人关进另一个空间,那种空间形式不定,可是看起来跟我们现实世界一模一样,也可能是地狱或者天堂之景,总之是,那些被关进去的活人,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最终会被那空间的力量驱赶往冥界,一旦到了冥界,这些人体-内的咒法便会与冥界本身强大的阴性力量结合,爆发出一种极大的相斥力,在瞬间让这些人的身\_体消失,而将它们的灵魂压缩成拇指大小的灵魂之球,最后顺着忘川水逆流而出,回到施咒人手里,将这些活人提炼出的灵魂球吸收进身\_体,对于快速提高灵力是极见效的。但,终究是歪门邪道。
听了他的话,我方才知道,对于这个邪咒,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竟不知道还有人会用这种方法提高修为。暮这个女-人……
但,九厥也告诉了我另一个解决方法,冰炎锢魂咒的有进无出,实则是指活着出去,死了回来。看上去,这些人一旦进入第一个空间,比如这个塔罗牌的世界,便意味着不可能沿着来路将他们送回原来的世界,而冥界看似出路,但是是在他们变成灵魂球之后,这跟死亡与也没多大区别了。而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在他们被强行送往冥界之前,将他们“保护”起来,然后主动找到通往冥界的通道,通过之后,便会看到一片开在河畔的赤红彼岸花,沿着彼岸花,逆河而行,只要在离开冥界之前,能够保证这些来自人间的小鬼不会被冥界的力量伤害到,自能安然脱险。只是,能在冥界里来去自如,并且不受其内部力量影响的人或物,太难找。
我沉默片刻,与九厥说,以后你来不停,酒钱我给你全打五折。
他在电话那一端愣了半晌,问:“小树妖,你没事吧?你说的,急着去救人的朋友,不是你自己吧?”
“我有这么伟大么?”我反问,“好了,你继续在西安玩儿吧,我准许你下次带你那两个朋友一起来不停。”
故作轻松地挂了电话,心理与自己讲,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点小事,我必然能应付。
事实上,我的确有了八分把握,如何救人,如何通过冥界之路,我已然有了计划。
深呼吸了一下深埋在第一缕晨曦里的新鲜空气,我驾了云,一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某个方向飞驰而去……
【六】
我又站在这里了。
我的出生之地,浮珑山巅。
这里的景色,绚丽依旧,仰望俯瞰,皆是天蓝水清,一草一木,飞禽走兽,总比别处多出几分灵秀。
这是我的家,我生命力第一个被烙下印记之地。
脚下的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石子,都散发着慰问的,血脉之情。
无色花仍在,一年一开,从无例外。只是,我已经不需要它的提醒。
这里还有我太多的回忆,我不愿意带走的。
每一年我只会来一次,应该感谢暮,如果不是她的“坦诚”,今年我不会破例回来两次。
我是一只树妖,千年道行,我的真身,那一棵曾经被万千人认定为神灵的浮珑山的神树,就在山巅,我的面前。
俊秀挺拔,枝繁叶茂,碧绿通透,每一片叶子都流淌着曼妙的五色光华,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
寻常人见不到它,因为那曾经次我人形的男人隐去了它在人世间的踪迹,只留下一朵五色花,只瞩我每年花开之时,便要回到我的真身里十二个时辰,如此方可维系人形,平安度日。
两个月前回来,是为了履行这个“惯例”。
今天回来,是为了……带走我的真身。
我没有被暮那个女-人气到发疯的地步,当然也知道真身对于一只妖怪的重要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站在真正的“我”面前,一手捏诀,一手扶住真身的树干,念念有词。
淡淡的烟,盘旋着从埋着树根的泥土下升起,伴着雨丝一般细密的,朝空中飞射而出的绿色光线,地下,有隆隆的动静,仿佛有东西在下头翻滚扭-动,整个浮珑山巅,都因为一种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颤-抖。
我的嘴唇也越动越快。
一道直径数米的耀眼光柱,从地底直冲天空,又自空中幻化为云朵般的不规则光纹,再徐徐落了回来,将我的真身包裹起来,我清楚感觉到它在这片说不出形状的光状体里飞快的旋转,缩小,变化。
我的眼睛,被眼前的亮度刺到不得不闭上。所有的元气与灵力,不由自主的从我手掌往外跑。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再没有呼啸的气流声,紧闭的双眼再感觉不到任何不适的光影,我在无与伦比的寂静中,张开了眼。
看着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我松了口气。
一条普通的小木船,静静的停泊在一束浅浅阳光中。
对,我将我的真身,化作了一艘船。
一只千年树妖的真身,不会仅仅是一个供我每年回来停留片刻的摆设。
千年之树,以木成舟。天上地下,来去自如。——某一年我的生日,我的一位密友送了我一件礼物,生日卡上,写的是这四句话。她说,这礼物,将来也许能用到。你是唯一一只拥有这个礼物的妖怪。
她果然是有远见的。
因为这件礼物,一旦我将真身化作一艘船,天上地下,便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任何不良力量都不能对我产生作用,只要我在我的船上。
不管神仙还是妖怪,虽能飞天遁地,但,这并不等于可以在任何一个空间自由来往,宇宙太庞大,无数性质各异的空间充斥其中,属于这个空间的物体在不做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冒然进入另一个空间,很容易被完全不同性质的力量伤害。好比一个冰块,放到冰箱这个空间,它会安然无恙保持原状,但若将它放到阳光充足的室外,它很快就会化成水蒸发掉。这就是空间形式差异所带来的后果。而人类这个冰块,在活着的时候,只能呆在人间,如果意外掉进冥界,身\_体会无法承受这个空间中完全相反的力量,后果可以想象。
我知道,作为一个已修成人形的妖怪,完全暴露了真身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一旦真身受到什么损害,我很可能就此烟消云散,无术可救。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并且,我相信我是一知命大之妖。我还得留着这条命,去了我一个心愿。
我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这片曾看过无数次的风景,那些曾经的面孔和声音,想淡忘的,忘不了的,都在脑海中渐渐明晰。
明媚的阳光将我的小船照的绿意盎然,我轻轻坐了进去,坐进了我真正的生命之中。
既然答应了,我便一定要将他们带回来!
那张“塔”牌,紧紧攥在我的手里……
【七】
当妖怪其实真的挺好的,我的船,竟还是水陆空三用的。
在这种危急关头,我还不忘拿自己打趣一番,我果真是不怕死的。
有了我的真身帮忙,以那张牌为介质,进入这个亦真亦幻的塔罗世界不费吹灰之力。我那看似简陋的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飞速穿行。但,一滴海水都不曾沾上它。船的四周,似一直浮现着淡淡的红光,隔离带般将它认为不好的东西,隔离在安全范围内。
所幸,那塔还没塌,只是,塔上塔下,已经被烈火全部包围。
我的船从塔底平稳地跃升到顶部,这时我才看清,凶悍的闪电像一把手术刀,已经切去了拱圆的塔顶,暴露在空气里的参差断层,焦黑一片。火势熊熊,彻底包围了顶楼的房间,浓浓的烟雾滚滚而起,遮蔽了我的视线,我的船就漂浮在这个没有房顶的房间上,但我看不到房里的情景。
“喂!几个小鬼!你们没死吧?”我一边将船强行下降,一边大喊。
“没!我们好好的!你回来了?快救救我们!”
三道围成三角形的微弱光芒,渐渐从浓烟中显现出来,几个孩子随之而起的大喊大叫,让我略略松了口气,没来迟。
足以将人烧为焦炭的火焰一直在三王御结印外不甘心的窥视,这里的一切都被它们吞没,独独稍不带着三角印里的人。我再次感谢那只猴子。
我伸出手去,将这四个倒霉家伙逐一拽上了船,便听到轰隆一声巨响,这粗犷宏大的建筑,在我们眼前层层陷落,最后如同一滩烂泥,一半落在火光四起的地上,一半掉进恶浪四起的海中。
几个孩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死死抓住船舷,力气大得要捏碎它似的。
“好了,不用害怕了。”我坐在船头,打量着这几个狼狈不堪的小鬼,“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
小胖子瘪着嘴,猛点头,一个半大小子,跟个小女孩似的,一汪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落下来有怕人笑话。
那个叫任晓宸的小姑娘,捂住心口半晌,好似平静了些,抬起头,有些胆怯地看着我:“你……你是来救我们的神仙?你……你不会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恐怖的地方吧?”
“不是神仙,也可以来救你们。”我戳了戳这个多心小丫头的额头,“你认为还会有地方比刚才那座塔更恐怖的么?”
四个家伙一致摇头。
“那就是了。总之,我会带你们安全离开。”
我知道我认真向他人许诺似的模样,是很容易让他人相信并且安心的,孩子们总算渐渐抛去了深重的恐惧与绝望,开始期待那劫后余生的喜悦。
船已从空中徐徐落下,行进在一片不着边际的旷野之中,天空里没有月亮,只有两三科残破的星子,地面上流动着诡异的暗蓝光芒。密友那件礼物,令我的船具备了自行寻找冥界入口的本事,我们只需跟着它前行。
“好吧,跟我说说你们几个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们都去暮声,找过那个老板娘吧。”我找了一个话题,我怕太长的沉默会引起新一轮的心理压力,尤其是在这个非同一般的环境下。
一听“暮声”两个字,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颤了一下,似被什么恶兽咬到了。
“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硬拉我去,我就不会掉到这个恐怖的地方了。”小胖子不满的瞥了那三个女生一眼,咕哝着。
“死胖子,是你自己缠着我们要带你去的好吧!是你说你太想考进前三名,太想尝尝当优等生的滋味,这样你妈妈就不会骂你没出息了。就这样我们才带你去的!”他身边的眼睛女生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们还不是一样!还不是整天想着当什么优等生!”胖子委屈地揉着头,“反正就怪你们,要不是你们总去那个鬼地方,认识那个老巫婆,我怎么也不会被你们拖累成这样的!”
我也不劝架,听着这些小家伙们斗嘴倒也有趣,基本上,从他们的争执内容里,我大概了解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个丫头,起初只是因为暮声里出售的棉花糖非常可口美味,所以跟其他孩子一样,常去光顾。没想到有一天,暮声的老板娘却突然对任晓晨说,她发现她有心事,不妨说出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她,原来任晓晨的父亲不小心遗失了一份重要的合约,再找不到的话,就要面临被对方起诉的麻烦。于是,暮用她的塔罗牌,替她做了一次占卜,告诉她,合约在他父亲同事的抽屉里。结果,果然找到了那份合约,从此以后,暮声老板娘会占卜的“神话”暗地里传开了去,许多学生慕名而至,而暮也来者不拒。只是对任晓宸额外照顾,每次只要她来,总是第一个请她尝尝新口味的棉花糖,还不收钱。对于这个漂亮又善良的老板娘,任晓宸自然又喜欢又信任。那一天,是任晓宸生日,暮说要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一个愿望。任何愿望,她都可以帮她实现。任晓宸竟然信了,对暮说,不光是她,她和她的两个好朋友,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改变现状,尝尝当优等生的感觉,不再面对父母失望的目光,老师无奈的叹息。她们想变成那些被他人羡慕的人,那些活在称赞声和掌声里的,所谓的优等生。暮同意了,还准许她将那两个好朋友一起带来,前提是这件事必须对外保密。而作为跟他们几个女生同校不同班的小胖子,无意中偷听到她们的谈话后,也死磨硬泡地跟了过来,说不让他参加他就把这事闹得全校皆知……
结果呢,当他们几个人照暮的指示,同时将手指放在那张“塔”牌上时,可怕的事变发生了——他们被“吸入”了另一个世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们甚至不知道从进到这个世界。到我找到他们,过去了多少时间。他们说,那里没有白天黑夜,时间仿佛凝固,也不会觉得饿,只有无尽的恐惧。
可怜的笨孩子。
“记住,愿望是要放在心里,用实在的努力去实现的东西。这世上的邪魔外道,最擅长利用人类想走捷径的心理,利用你们的愿望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我认真的对任晓宸他们说,“还有,你就是你,世上唯一的一个,不要因为羡慕或者别的情绪,而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复制品,这没有意义。生命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它的不可复制。”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没说话,默默垂下了头。
船在粗糙的地面上平缓滑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轻盈得想飘过天际的羽毛,载着我们向某个隐于黑暗的通道而去。
片刻后,小胖子突然难堪又扭捏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
“我……我想尿尿……憋很久了……”
“就你多事!”他的同伴们白眼他。
“人有三急嘛!”
我只得停下来,让小胖子下去,并且嘱咐他,不要离开我们一米远,我们几个女同胞转过身去就是了。
小胖子猛点头,十万火急地跳下船去。
虽然那哗哗的声音听起来实在不雅,但不准他方便又实在太不厚道。
很快,我听到胖子轻松的吁了口气,然后就是拉拉链的声音,再然后,是小胖子的一声尖利的怪叫。
我们猛然转头——就在小胖子站的地方,一只巨大的手掌,关节处生着绒绒的棕色长毛,从土中突兀伸出,紧紧拽住了小胖子的右脚。
“留在船上不许动!”我对那几个丫头喊了一声,飞身跳下船,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柄通体雪白,二指般宽窄的细剑,运足了力气,朝那怪手刺了过去。
我的剑虽然多年不出鞘了,但它好歹也曾陪我斩杀过邪物无数,这一击,那怪手明显是吃了痛,一下再松开了去,同时,那土下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吼叫。
拼命挣扎的小胖子扑通一下跌了出去,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提起来,再往他背脊上一拍,将他推回到了船上。
可是,我尚来不及转身,便觉得脚下一空,身\_体不由自主地朝下坠去。
我站的地方,瞬间成了一个不断下陷的大洞,四周的泥土石块,水流般哗哗向下。岁,最麻烦的是,我发现我无法运用驾云之术,也即是说,我飞不起来了。我想,必是因为我离开了真身的保护,这个世界的力量与我自身产生的排斥,压制了我的灵力。
急中生智的我,忙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剑狠狠插入了山壁中,紧紧抓住剑柄,这个人悬空于这个黑洞之上,下无生路,上无出路。而且,四壁的泥土在不断移动,松垮,我的剑也撑不了多久的。
嗵!嗵!
我听到了奇怪而沉重的脚步,就像电影《侏罗纪公园》里,霸王龙行走时的声音。
两道绿莹莹的,车灯般的光,从我头顶落下来。
我抬头,竟看到一个比我家餐桌还大的脑袋,牛的脑袋,两只青色的弯弯犄角,像两把逆光而立的弯刀,再往下看,却又是人的身\_体,还是标准的六块腹肌。
一只牛头人身的大怪物,正探出半个身-子,俯瞰着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我,发出几声怪笑,然后缩回身-子,嗵嗵的脚步声朝另一端走去。
这当然不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什么的,我确定。看着这怪物的模样,我突然想到,这是塔罗牌的世界,“塔”牌是第十六张牌,而第十五张牌,是“恶魔”,一只牛头人身的怪物,这些“牌”,每一张都是一个独立的景象,但每一张都会彼此关联。我们在“塔”里逗留的太久,他的邻居“恶魔”嗅到了动静,来凑个热闹也理所当然。照这么看,我们留的越久,来凑热闹的“邻居”会更多。
这时,我听到猛烈的撞击声,还有那几个小鬼的尖叫。
那头牛魔王,一定在对付我的船。不过,这个我倒不太担心,以我真身的力量,它就算共几个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打开一条缝,只要那几个孩子留在船里,就是安全的。现在的问题是,我自己怎么脱身!
我已经没有太多力气,我的剑也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我想起暮那张“死神”,难道我今天真会摔死在这讨厌又肮脏的泥洞里?
拜托,谁来给我搭把手!哪怕踢我一脚,让我回到上面也好啊!
额头的汗珠一滴滴落下,只听喀嚓一声,我的剑终于从松动的泥土中滑落出来……
不会飞的感觉,真的很差。
我的身\_体朝看不到底的黑洞里坠去。
千钧一发。左手腕上,突然流过一阵灼热之气,那块赤金纹龙平安扣,竟剧烈地震动起来,清脆的叮当声不绝于耳,那条纹刻在这块圆圆小小的装饰物上的龙,居然在上头游动起来,昂首奋爪,眨眼功夫。竟从平安扣上冲了出来,在空中化作一条体态硕大矫健,脚踏云朵的金色蛟龙。
不待我有任何反应,这从天而降的大龙一口叼住我的胳膊,朝后一甩,让我问问落到了它的背上,它一声长啸,拖着我朝上空快速而去。
不出我所料,那头牛魔王正不断用头上的犄角撞击着我的船,里头的几个家伙吓得面无人色。
这条龙从空中俯冲而下,将我扔进了船里,又将龙尾一摆,狠狠打在牛魔王的头上。生生将这怪物掀开了几丈远。
我可没打算跟这牛魔王多做纠缠,趁着这空当,嗖一声钻回了我的平安扣中。
几个孩子看得呆了,结巴着指着我:“你……你一定是神仙!那个是龙……是龙吧?”
其实我自己也很纳闷。这个赤金纹龙平安扣,是熬炽送我的小礼物,什么时候送的我已经不记得,只记得当时我还嘲笑他出手小气,直到我喜欢金子,要送也送个大点的啊,气得他想揍我,还直说我没见识。
熬炽,这个家伙……
我握住自己的左腕,平安扣上还留存着一种熟悉的火热温度。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
他,从来都是处处为我着想的吧?!
可是,熬炽,你死到哪去了?
我用力甩甩头,强压下短暂的思维混乱,当务之急是先从这个破地方全身而退。
忽然,前方传来了河流的声音,缓慢悠远地冲击着我们的耳膜。
我的船在这条静静流淌的的河水前停下。天空的星星多了起来,倒映在向远方蜿蜒的河面上。如同一双双和气的眼睛在眨动。
船身渐渐前移,落在水面上,连一点涟漪也没有激起。
但,它没有顺着河水朝前走,而是往水面下沉去。
难道,这星光遍布的河水之下,就是通往冥界的出路?
那几个以为是船漏水的家伙们,又少不了一阵大呼小叫。
咕嘟咕嘟的气泡,在我们周围升起,但是,没有一滴水落到我们身上,甚至船上。
我们的船一直下沉,似乎总见不到底,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些呈放射状的光源,从深处而来,越来越亮,每一束光,都像是要将我们身\_体里每个细胞穿透似的。
我突然有了一种倦意,好像三天三夜没合眼,累得再也撑不住。
再看看那几个小鬼,竟早已歪着身-子集体睡了过去。
我的一是想保持清醒,但,这次没能战胜我的身\_体,太困了,太想睡了,我的眼皮沉重地合上……
【八】
另一种与众不同的淙淙水声,和一种奇异的幽香,将我从一场无梦的睡眠中唤醒。睁开眼,我们的船正在一片宽阔的河水上。逆流而行。河岸上,无数赤红色花朵,绵延而生,在夜色下排列成一条柔和的曲线,看不到头,也望不到尾,想血,又像火。
是这里了,冥界。
这条名为忘川的河水,那些叫做彼岸的花朵,还有弥漫于四周,与人界相反的气味,无一不让我确定,这是我们要来的地方,离我们要回去的世界,只有一步之遥了。
几个孩子也渐次醒来,看着四周的景象,还有头顶那片像天空但又不像天空的地方,有些惊慌地问我这是哪里。
我没有告诉他们这是亡灵之地,只告诉他们,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他们终于有了惊喜的表情。
河水被我们小船划开,那些彼岸花倒像是一个个友善的主人,注视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沿途没有遇到任何异常,其实冥界并非传说中的,只与死亡有关的恐怖之地,它只不过是容纳另一种存在方式的空间而已。宇宙就是这样,凡事有正反两面,有黑就有白,有阴就有阳,有生命就有死亡。这才是真正的均衡吧。起码,敏捷还是一个正常的空间,比之前那个充斥着火灾和牛魔王的世界正直了太多。
我开始揣摩,回去之后,要不要认真收拾一下暮,这女-人,还真是个祸害。
水声越来越弱,我看见传下的河水流动得越来越缓慢,水位也越来越低,在河水完全消失的地方,是一片干松的石子地,每一块石子都光滑如镜,五光十色中间,立有一道矩形的,门一样的黑色物体,包裹着白光流转的边缘。凑近一看,那黑色的四方形,是一块由翻转不止的黑色漩涡形成的玩意儿,一些奇异瑰丽的光,会时不时顺着那些漩涡间的缝隙透射进来。
那是……人界的光。
“行了,我们马上到家了。”我微笑着朝那帮小鬼宣告。
他们似乎还不敢相信,傻傻的问,真的吗?真的吗?
“出去就知道真假了。”我朝他们眨眨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拍拍我的真身,笑道:“这次辛苦你了,回头我一定多给你浇灌些灵露,明年你一定长得更枝繁叶茂。”说完,我朝那小胖子伸出手去,“手给我,剩下的人,全部一个拉一个,不许松开!”
黑快,船头缓缓进入了那道“门”,小胖子根本不敢睁眼,拽住我的手渗出了汗,另外几个女生,也差不多时同样状态,死死的拉住彼此的手,不敢睁眼。
我的身\_体第一个穿过那些漩涡,冰凉凉的,没有任何不适,还挺舒服。一秒钟后,只见眼前一亮,身\_体被罩上了一层久违的暖意,阳光,真正的,属于人间的阳光,从秋高气爽的天空里洒了下来,远处的山峦与山脚下的公路,不时驶过的车辆,真实的摆在面前。
嘎嘎嘎嘎!
我循声炒作看去,无人的水塘边,一群鸭子在塘边悠哉悠哉地散步,其中几只扑扇着翅膀,好奇地看着从虚无中出现的无名。
冥界的出口就是这样,不固定,谁都不知道自己钻出来之后会落到人界的哪里。还好是个郊外的水塘,万一我们凭空出现在别人家里,岂不是将无辜者吓个半死。
我笑了笑,敲了敲小胖子的头,说:“到了,睁开眼吧!”
他试探性地张开一只眼,旋即呆滞,然后兴奋了,甩开我的手大叫:“回来了回来了!我回来了!”
船身还在往外移,两个眼镜女生安全出来,然后是最后的任晓宸。
我的心,总算彻底放下了。
小胖子跟两个眼睛女生争先恐后地跳下了船,任晓宸正要跟上去,只见她脸色一变,尖叫一声,已经从冥界之门中出来的身\_体,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朝门里拖了回去。
我暗叫了一声不好,船已经出了冥界,作为普通人类的任晓宸如果此刻被拖回冥界,没有了我真身的保护,她的身\_体跟灵魂都会在瞬间被冥界与人界完全相反的力量撕成碎片。
我扑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叫:“抓紧!”
另外三个孩子本能地想上来帮忙,被我喝退了。我不许他们再靠近这个突然抽风的出口,要是再多一个被拖进去的倒霉鬼,我可应付不了了。
“救命!”任晓宸难受地大叫。
我分明感觉到她的身\_体正一点一点往冥界里陷,门后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它的力气似乎比我大得多。
“我不想死……不想死!”任晓宸哭喊着,拼命地朝外挣扎,向我呼救。
其实,这个时候的我,不管元气还是灵力,都已经消耗到了一个极限。
可是,我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我横下一条心,将双手化作坚韧的树枝,死死缠住了任晓宸的双\_臂与露在外头的身\_体,心想,哪怕就是拼尽所有的力气,哪怕下一刻纵是死了,也要把这小妞拖出来!
憋住一口气,我咬牙闭眼,身-子朝后一仰,大喊一声:“给我出来!”
我终于是“力大无穷”了一回。
呼啦一下,任晓宸整个人从门里被我拖了出来,跌到我身上,巨大的冲撞力让我跟她朝后滑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吓得那些鸭子们四散奔逃。
任晓宸大概被吓傻了,伏在我怀-里呜呜直哭。
我拍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别把鼻涕蹭到我身上好不好,你……”
我话音未落,却觉得有些不妥了。一点刺痛,混合着一种麻痹,在我的心口上渐渐扩散开支。
任晓宸从我身上爬起来,将右手从我的心口上挪开,站到了一旁,稚嫩的嘴角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阴沉而狡黠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神,却只是一种空洞的茫然。
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办不到——我的心口上,插着一枚小手指般粗细,锐利无比的冰锥,锥上头刻满了各种符文,它们在里头游弋不止,像一只只怪异的虫子,快速地朝我的心脏而去。我忍痛握住冰锥,想将其拔出,谁料我的手掌刚一碰到它,便感到手里的玩意儿化成了一摊水,随后消失在我的掌心之中。
现在,不是刺痛了,而是剧痛,从里到外,我身\_体里的每一寸,都像被无数利齿撕咬,脑袋痛得快要炸开,像有一把锯子,从我的天灵盖生生打开,要从里头取走什么似的。
“晓宸……你……”她的同伴显然被她的行为吓到了,见了鬼一般朝后退,而任晓宸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也许是被如雨落下的冷汗迷了眼睛,模糊之下,我隐隐看到一个人影,袅袅娜娜地朝我走来。
现在,我甚至连替自己擦擦汗都办不到。
那人影还在朝我逼近,最后,竟从我的身\_体里穿了过去。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一些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跟随着这个穿过我身\_体的家伙,离开了我。
渐渐地,那难耐的痛楚减轻了,身\_体变得比方才轻松多了,眼睛能看得清楚了,还能撑起身-子坐起来了,我抬起头,站在我对面的人,连背影都如此眼熟。
“我警告过你,你会失去一切。”
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朝我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我愣住了——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五官、身\_体、声音,连眸子与头发的颜色,都与我一模一样。不对,那根本就是我的身\_体,从那身\_体上散发出的,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味道,独一无二,无可模仿。
我慌忙侧过头,将身-子从水塘边上探出去,看着那张映照在水面上的脸孔,我的呼吸凝固了——
水面上的倒影,不是我,是暮。
我们的身\_体,竟然被交换了。
“那些孩子,从来就不是我的目标。他们只是我的饵。”对面那个“我”,从怀-里取出一条鱼线般粗细的绳子,朝前一抛,那绳子便如蛇一般缠住了我的真身,她捏住绳子,往回一拽,那艘本属于我的“船”,被缠绕压缩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团,被她收进了一个黑色皮囊里。
“我要钓的鱼,从一开始就是你。”她收起皮囊,走近我,趾高气昂地俯视我,“不是都称赞树妖裟椤聪明绝顶么,原来传说跟现实的确有差距呢。我若是你,才不会为几个陌生小鬼冒这么大的险呢。”
我只笑,不说话。
我知道她想看我发狂的样子,可我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喜欢称赞你。你好在哪里呢?”她俯下-身,端详着我的脸,“连那不可一世的冥王大人都视你为好友,可以送你那么珍贵的玩意儿做生日礼物。我真的很奇怪。”
“你不是不明白,只是在妒忌。”虽然“我”已经不是“我”,可说话时那一针见血的本事仍在。
“对人太好,也许会害了那个人呢。如果不是那件生日礼物,我的主人不会差遣我来找你的。”她呵呵冷笑,拍了拍腰间的皮囊,“你的真身,现在属于我主人了。”
是,我说的密友,正是现任冥王,我的那个生日,这位密友滴了一滴指尖血在我的真身上,正因为有了这一滴冥王血,我的真身才有了通天彻地,无处不能去的能力,我大概是唯一一只可以随意进出冥界的妖怪,只要我愿意。这礼物的本质,其实只是信任。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会给我引来这次的麻烦。
“开暮声,抢我生意,引我注意,再故意让我发现几个孩子被困在异空间里的事实,知道我不会见死不救,利用我精疲力竭,灵力耗尽的时机,最终窃走我的真身。你与你主人,步步为营,引我不知不觉中掉进你们的陷阱。任晓宸那孩子,早被你动过手脚了吧。你知道我不会对她有防备。”说到这儿,我不禁鼓掌笑道,“好极了,你们这样的对手,够阴险够无耻,我喜欢!”
“哈哈,你还是这么嘴硬。”她指着我大笑,又看着任晓宸道,“不过我主人的目的,只是拿到你的真身。而我呢,主动给自己附加了一项任务,就是……”
“就是拿走我的人形,取而代之。”我轻松地接过话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当我么?”
她走到任晓宸身边,手指朝她脖子上的动脉处轻轻一划,从里头拉出了一根细细的银丝,绕在手指上,像绕一块棉花糖。
“我用了一个月时间,在那笨丫头身\_体里培植这根专门为你准备的啮魂锥,她吃的每一块新品棉花糖,都是加了特殊材料的,是我的心血呢。我知道你还是有些本事的,要拿走你的身\_体并不容易。而且你知道,啮魂锥只在当事人的心智全无防备的时候出击,才能达到最佳效果。所幸,我做到了,很顺利。”她从任晓宸身\_体里将那根丝抽尽之后,那孩子的脖子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点,“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这些笨孩子怎样,他们已经辅助我完成了任务。我会洗去他们的记忆,送他们平安回家。不枉你做了这么大牺牲去拯救仓们,伟大的裟椤姐姐。”
我呼了口气,身\_体里的痛楚已消失得差不多,我试着站起来,对她摆摆手:“我说过的,别乱认亲戚。我无福消受你这样的妹妹。”
“可是……”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别有深意,“许多许多年前,我就是这么叫你的。”
我略略一怔。
她恢复了揶揄的神态,还故作天真地睁大了眼睛,那双本属于我的眼睛,认真说:“对了,好心提醒你一句。啮魂锥是一种特别的咒毒,它可以将你的一切变成我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咒的。当有人认出,你才是真正的裟椤时,这个咒就算破了。不过记住,你自己告诉或者暗示别人的可不算,得别人‘主动’认为你才行。还有,中了这种咒毒的妖怪,不再有任何法力,你现在所拥有的,原来属于我的身\_体,跟普通人类没有区别。”
我只是静静地听,不做任何提问或者评论。
看见我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她倒有些沉不住气了,冷笑道:“虽然我这个身\_体配你是绰绰有余,不过有一点不太好。来年无色花开之时,你没办法回到真身里去了,因为你在一天之内,弄丢了你的真身,以及……”她满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以及你修成的这个人形。你知道的,要是不能回到真身里吸取元气,你就会消失。”她顿了顿,扳着指头数了数,“差不多还有一年时间。当然,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有人认出了你,替你拿回属于你的人形,再从我家主人手里夺回你的真身,若能完成这两件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的话,我就承认,你树妖裟椤的本事,的确在我之上。”
“我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我淡淡道,打了个呵欠,看着那几个被她弄晕在地的无辜孩子,“只是希望你言出必行,将这几个小鬼完好送回。”
“这是自然。”她一挑眉,笑,“我也算待你不薄,留你一条性命不说,还送你一家不错的小店。你看,你依然还是能当你的老板娘,不过是换一个环境而已。”
“嗯,谢谢啊。”我笑得特别开心,“你也是,祝贺你从今天起,翻开了你人生的新篇章,以我的身份,在这个有趣的世界有趣地生活下去。我也要提醒你一下,小心我店里那一胖一瘦两个祸胎,他们绝对有把你气个半身不遂的潜质呢!”
“互相祝贺吧,暮声的‘新’老板娘,恭喜上任。”她仰起脸,朝我抛了个媚眼,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掏出了几张钞票扔给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没有法力了,这里是郊区,你要回暮声的话,只能打车了,哈哈哈。”
留下一串嘲讽的大笑,我看着另外一个“我”,熟练地驾了云,带着那四个孩子,以及从我这里拿走的一切,飞往云端。
空中,有人似乎还嫌将我打击得不够,又喊了一声:“这个送你留个纪念。”
一个小玩意儿,从半空中飘落下来,掉在我面前。
一张塔罗牌,死神。
我看了看那张牌的朝向,仰起头,笑容不减地对着那个远去的家伙说了一句——“亲爱的,你给我的死神,依然还是逆位。”
我将那张牌拾起来,收起。别人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会好好收藏。
【九】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的。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你们看,一夜之间,我莫名其妙从不停的老板娘,变成了暮声的老板娘。
坦白讲,我还是有点难过的,我存下的那么多金子,现在全变成别人的囊中之物。
连胖子和瘦子那两个猥琐男,现在也成了别人的手下。
难怪暮说,我会失去一切。
我搭了三个小时车才回到市区,不能驾云的确不方便。
站在暮声的店堂里,我看这里头还没卖完的棉花糖,开始计划自己要怎么利用这间小店维持生计了。因为回不到真身里而死去,我还算死得正常吧,可如果因为没钱吃饭饿死了,那才真是窝囊!
我开始清算店里的一切固定财产,哪些值钱的可以变卖套现,用来做一些小型投资什么的。
当然,我也想过向九厥之类的家伙求救什么的,就算他们不能替我解开毒咒,起码也愿意将我当个米虫一样养一养吧?不过这想法很快被我否决了。其一,那个阴险的假树妖肯定会时时监视我;那个时候还不宜将我的朋友牵扯进来。其二,九厥未必会相信我的话。因为妖怪们都是以“气味”来断定身份,妖怪们千变万化,各自的“气味”却像DNA一样不可复制,我如何能让九厥相信,一个没有裟椤味道的身\_体,才是真的我,这太麻烦了。
大多数时候,我还是习惯独立解决问题。
我在暮声的门口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我学要一点时间,安静地想想接下来我要做点什么。
是夜,我从冰箱里翻了一盒方便面泡上,吃得很香。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这种垃圾食物是美味。看来,换一种身份生活,也不是坏事。
我太会安慰自己了。
白天,暮对我说的那句话——“许多许多年前,我就是这么叫你的”突然跃上了我的脑海。她的神情,不像信口胡诌。
我跟她认识么?而且还是“许多许多年前”就认识?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头痛。将筷子一扔,爬进里间的床-上躺了下来。
她的床,像我的床一样干净,也有淡淡的香味,枕头也松松软软,睡上去,就像睡在我自己枕头上一样。
折腾了这么久,我第一次作为一个“普通人类”,沉沉入了梦乡。
“裟椤姐姐,你带我走吧!”
“那可不行,我跟你不一样呢。”
“为什么不一样?我们难道不是出生在同样的地方?”
“我都说了,我们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你可以的,我也可以呢!我想跟姐姐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留在这里,对你更好。”
“说谎!你说谎!你说谎!你能的,为什么我不能!”
午夜梦回,我被两个争吵不休的声音惊醒,那一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匿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对话,突然一点点唤起了一段已经被我遗忘的记忆。
我起了床,推开窗户,把昏沉的脑袋伸往扑面而来的凉风里。
暮……暮……
蓦然,我突然恍然大悟。
为什么我看不透这个女-人,为什么我无法从她身上察觉出任何妖气,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对她有亲近感……
这时,我才知道了答案。
这世上,能修炼成人的树妖很少很少。正因为修炼成人很难,所以成了人形的树妖通常比别类妖怪本事要高一点,以气味来辨别对方身份的能力也是最强的。但,树妖们唯有对自己同类的气味,是无法察觉的,尤其是那些与自己生长在同一片土地的同类,气味往往都是相似的。
窗外没有月色,空中的黑云,一片比一片厚,厚得快要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我的心,突然也像我看到的天空一样。沉得快要掉下来。
暮,是我的同类,一直与我相同的,树妖。
【十】
“主人,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顺利取回。”
她恭敬地奉上那黑色的皮囊。
宽敞而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硕大的桌子,一张椅子,黑色的地面上,堆满了书籍。
坐在桌后的男人,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只略略点了点头,示意她放下。
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光线和声音,只有男人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的沙沙声。
“主人,我……”她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有一种实实在在的重量。他略略抬起头,一双猎鹰般冰冷的眸子,在黑暗里一闪而过,片刻后,他又埋下头,“没事的话,出去吧。这次你做得很好。”
“嗯!”她像受了奖赏的孩子,高兴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微弱的光线缓缓移动到男人手下的纸上,依稀可以看到,那纸上,是他画的,一个女-人的肖像。
【尾声】
三天后,“我”的暮声,重新开业了。
还是卖棉花糖,可是,我不会做,我去隔壁街找了个会做棉花糖的小贩来店里兼职。还好这个新帮工要价不高,做出来的棉花糖味道还行,虽然跟暮用妖术做出来的相比。味道上少了一点创意。但还是有销路。
不过,真正赚钱的可不是只靠卖棉花糖,别忘了,我也是会占塔罗的。对这种工具的纯熟,我已经到了不需要依靠任何法术的程度。用手里的牌,替那些找上门来的糊涂虫找到丢失的猫猫狗狗,或者向那些心中有困惑的人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然后顺便收几个小红包什么的,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啦。
暮留给我的那张死神牌,我放在卧室里,梳妆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当然,我是倒着放的,因为它每次都是以逆位的状态出现的。
逆位死神——置诸死地而后生。
我历来都是这么替人解牌的。
我觉得我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的,起码,一个月下来,暮声的营业额还不错。找我做占卜的人,比买棉花糖的多得多。
许多被暮声抢走的客人,又回到了不停。他们说,还是不停里的甜品比较好吃。虽然不停现在跟我好像暂时没有什么关系了,但听到这样的评价,我还是很欣慰。
任晓宸和小胖子他们,偶尔也会来了暮声,但是,我相信暮的确是抹去了他们的记忆。
虽然他们一生都不可能记得曾发生在他们生命里的那段惊心动魄,也一生都不可能记得我这个拼了全力将他们救出来的妖怪,但我只要一看到他们年轻明亮的脸孔,看着他们还好好地生活在这个时间上时,我就觉得,这笔生意,我也不是太亏本。
有一天,胖子和瘦子也来了。这两个家伙,还是猥琐依旧,借着买棉花糖之机,问我要手机号。当然,最后被我用扫把打出去了。
我分明听到抱头鼠窜的胖子对瘦子说:“怎么这个老板娘比我们家的老板娘还凶猛?”
我暗笑着拍拍手,能比你们家老板娘凶猛的,世上能有几人。
至于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虽然我有塔罗牌,但我从没有动过替自己占上一卜的念头。
我不敢?怎么可能,射手座树妖的字典里,从没有这两个字。
我只是觉得,正因为未来充满了各种变数,生活才变得有意义,只要我们真诚的天性不曾改变,我们努力的目标不曾改变,我们充满希望的期待不曾改变。
我在暮声的店堂里,挂了一幅我自己写的“对联”,呃……好吧,我们勉强叫它对联。
上联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下联是:千金散去还复来。
横批:随遇而安。
尾巴上,还有我画的一个笑脸。
不管我是不停的老板娘,还是暮声的老板娘,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模样,我,还是我。树妖裟椤,射手座,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浮珑山巅。
当然,我还确信,与某人的一场战役,只是开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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