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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守


楔子.



三月的最后一天,我坐在距地面二十米高的地方,眺望。一种叫春风的气流时不时拂过我的脸庞,却捎来阵阵不该有的寒意跟异常的气味。



瘦子捂着鼻子站在我身后,一脸不满地咕哝:“什么地方不好去,来垃圾场春游……”



胖子啪一声打死一只叮在他脸上的早产蚊子,忍不住扯着嗓子冲我喊:“老板娘,今天也不是法定假期啊,咱们不开店做生意,来这里干嘛?又脏又臭还有蚊子!”



“不乐意的话,你们尽管离开,又没绳子拴着你们。”我懒懒地说。



我坐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不过它的大半个身-子都淹没在各种各样的垃圾里,生活垃圾,建筑垃圾,丰富多彩。这些无用的遗弃物,日积月累,营造出了山峰连绵的假象。可远观,绝不可近玩。



春光三月,美景处处,我却一早在“不停”门口挂上了“东主有事,歇业两天”的牌子,然后拎上胖子跟瘦子来到市郊的迎月山附近。这个地方,多年来无人管辖,最后成了约定俗成的天然垃圾场。就在我们到来的时候,还有一辆无牌无照的运渣车偷偷摸摸倒完一整车废料,再若无其事离开。



爬上垃圾山的巅峰,一眼就能看到守卫在四周的迎月山,那是真正的连绵山峦,还有那条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但实际上已被污染成了臭水沟的迎月河。



胖子跟瘦子面面相觑,想走,自然是不敢的,他们知道我有一百种不用绳子也能困住他们的本事。



“老板娘,那您好歹跟我们说说来这里的理由啊!”胖子蹭到我身边,哭丧个脸,“也不知道这些味道闻多了会不会得肺癌。”



“以你的EQ跟IQ,我一时间真的很难跟你解释清楚。”我摇摇头,抬头看天,今天阳光明媚,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漂浮在海水般蓝的天空。但是,整片迎月山,却笼罩在一片阴霾黯淡的灰气之下,阳光被阻隔在外。



当然,人类看不到这层灰气,顶多感觉此地比别处阴冷。但,我不是人类,瘦子跟胖子也不是,那层异样的灰气在我们眼里飘荡,聚集,从迎月河的河面直往天际。



我指着河面正对的天空,问:“看到空中的那条缝隙了么?”



胖子瘦子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一条若隐若现,如蛇蜿蜒的灰黑缝隙,藏身于那块比别处灰暗许多的空中,漂移而过。云朵很好地掩盖了它,不细看很难发现。



“那叫天缺。”我放下手,“天地连山水,山水生灵气。如果缺了这股由山水而生的清灵之气,天地之间就会少了支撑,失了平衡。长此以往,天缺地残,轻则风不调雨不顺,重则天地成祸,生灵涂炭。迎月河上,已经有了一块天缺,并且在扩大中。”



瘦子跟胖子顿时煞白了脸,他们不久前刚看了传说中的《2012》。两个家伙不约而同地抓住我的手:“老板娘,难道……你想效仿女娲补天?那可是个技术活啊!”



“要补也要先补你们的脑子!”我甩开他们的爪子,站起身,看着脚下那片死气沉沉的山水,“这里的山水失去灵气,是因为没有了守护它们的神。”



瘦子一转眼珠:“您是说山神爷爷山神奶奶之类的东西?”



“把你活埋在这儿,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你的尸体吧。”我慎重地凑到瘦子耳边说。瘦子嗖一下退开到五米之外。



“闲着也是闲着,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我转过身,定定望着脚下那条已经没有了本来面目的迎月河。



我与人,有百年之约。今日,是履约之时。



浮生物语·狐守(2)



1、



对于我是一只狐狸这个事实,我一直觉得很没创意。



由古到今,从小说到动漫,从传说到电影,到处都能看到狐狸的影子,草根狐狸,狐狸妖,狐狸神,型号齐全。就连骂人都会用上“狐狸精”这个千百年永垂不朽的名词。



作为一只自认为与众不同,喜欢走在潮流尖端的时尚帅狐狸,我很讨厌这种滥市的感觉,物以稀为贵,到处都是狐狸就不值钱了嘛。



所幸的是,狐狸虽然多,但真正见过我们这类可以修炼成人形的狐狸的人,还是少数,只要我们身上的神秘光环还在,神话气息不灭,我就略感安慰了。



但是,我除了偶尔郁闷一下狐狸滥市之外,把更多的郁闷放在了那个叫唐小花的土妞身上。



想想吧,在潮人密布的新世纪,时尚滚动的大都市,居然还有人用“小花”当名字,这不是“杯具”是什么?而比“杯具”更凄凉的“餐具”是——本狐狸是这个唐小花的守护灵!



唉,这就是作为一只非普通狐狸的身不由己啊。就因为我们比那些草根同类多了些本事,比如腾个云驾个雾,穿个墙隐个身之类的,于是就注定要担负起别狐不需承担的责任。



我对自己的认知一直比较模糊,也不太清楚自己属于哪个等级的狐狸,反正狐狸们懂的法术我都懂。记得我从那个暗不见天的狐狸洞里出来的时候,脑子里就跟装了GPS一样,径直就朝市妇幼保健医院奔去,连穿十二堵墙壁之后,我一个踉跄跌倒在产房里,一仰头就看到护士手里那个光溜溜的像个小老太太一样的女婴。



不过,初降人世的唐小花硬是一声不吭,不论医生拍她多少次,依然坚贞不屈,死都不哭。



就在众人以为这孩子是不是被异物堵了气管时,我上前对准她的小-屁-股抽了一巴掌。



哇一声大哭,唐小花荣膺当年婴儿啼哭最高分贝奖。然后,我发现,不论我站在哪里,唐小花的眼睛都会准确地转往我所在的方向,接着,她就会咯咯地笑。



这丫头能看见我!从她一出生的时候就能看见我!这实在太奇怪了。按照我们这种狐狸的规矩,如果没有用尾巴扫过普通人类的眼睛,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我们的踪迹。



我开始好奇究竟是谁委派我来当这个小怪物的守护灵了,可惜的是,自打出了狐狸洞之后,我发现我居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关于我之前在狐狸洞里的生活,也像一个个破掉的肥皂泡一样,从记忆里快速淡去。



我猜测这是为了让我专心完成自己的守护使命而下的咒法,按约定,我得守护着唐小花直到她寿终正寝。在这段漫长无聊的岁月里,防止我开小差跑回洞里睡大觉的最佳方法就是让我找不到家门。真狠!



不过,虽然我的记忆被模糊掉,但有人一直在用类似狐族传心法的方式偶尔跟我对话,传递出某些指示。我试过用逆向搜寻法把这只幕后黑手揪出来,质问他为什么要把唐小花这个怪物塞-给我,而不是给我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美丽正常小公主。可每次都失败,这个把我踢到唐小花身边的,绝对是一只修为很高的老狐狸,单凭一个虚无的声音,我根本无法定位他的位置。



百般无奈之下,我也只得别扭地留在唐小花身边,我知道,一天不完成我的使命,我就一天都不能回到那个舒服的狐狸洞。我真是一只恋家的好狐狸。



这一留,就是十七年。



2.



辅明高中里最不受欢迎人物榜上,只有两位榜上有名——其一,政教处马主任,专管校风校纪,素有黑面鬼王美誉。其二,就是高二(6)班的女生,唐小花。



浮生物语·狐守(3)



唐小花,年十七,身高159CM,白且瘦,500度近视,成绩很平庸,兴趣不广泛,扮靓没觉悟,扔进人堆就失踪的类型。总之就是个往我身边一站,立即会被我帅气逼人的光环掩盖掉的小土妞。大家对这个土妞,更多的是畏惧,一如大多数人对老鼠蟑螂的情感,又恨又怕。



因为唐小花是出了名的“乌鸦嘴”,但凡谁被她的金口说出“你要小心感冒呀!”、“出门的时候要注意来往车辆!”、“你这次考试一定要小心,很容易挂科的!”之类的话,十次有十次都会一语成谶,屡试不爽。起初大家还以为只是巧合,可无数次的巧合之后,众人渐渐对她的“异能”从怀疑到确认,从无所谓到忌讳,家里有老人的,还警告小辈们不可以跟这样的人走太近,她太不祥。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见证人,我亲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惨案。早在她还在牙牙学语的婴幼时期,有一天,母亲抱着她去医院体检,她指着护士小姐的闪闪钻戒说了一个字:“丢……丢……”两个小时后,护士小姐的钻戒在她洗手时不慎滑进了下水道,打捞未果。



唐小花坎坷的一生,就从这个时候拉开了帷幕。小时候,我无数次替她挡走砸向她的石子和烂菜叶什么的,那些不晓世事的孩子,朝她吐口水,骂她怪物。邻居们一看见他们一家,都会绕道而走。连父母看她的眼神,焦虑中也透着越来越重的疑惑。



“小透。”十岁时的唐小花抑郁地坐在学校里的滑梯上,沮丧地望着漂浮在空中的我,“难道做个诚实的孩子不对么?老师不也说,好孩子要说真话,不可以撒谎么。”



唉,我是多么讨厌她叫我“小透”呀!听起来像小偷不说,还特别的娘,我怎么说也是一只身高超过180公分的帅哥呢!就因为当初她问我名字时我答不上来,她就自作主张叫我小透了,她说“透”字很亲切,就像我给她的感觉一样。



好吧,我承认离开狐狸洞之后我连名字都忘记了,可名字有什么重要,只是个符号,小透就小透吧。小透守护小花,真是绝配。



我知道十岁的她在问这个问题时是绝对认真的。



“这个……”我落到她身边,很学术派地端起架子,“唐小花,有时候,真话会惹人不快。当谎言对人类有利的时候,他们宁愿被骗。这个道理,也许你再长大一点会明白。”



“不明白,还是不明白。就算我不说出来,这些坏事同样会发生啊。骗人多不好。”关于这个问题,十岁的唐小花用最迷茫的眼神做了结尾。



真是个一根筋的动物啊,我飞回半空,看着脚下那个小小的人儿,抱着膝盖呆坐在橙色的滑梯上,夕阳在她黝黑的发丝间缓慢移动,光线的轨迹,像开了一朵不易察觉的花。



虽然她对我而言只是个“任务”,可夕阳下那张逐渐低落的小脸总归让我于心不忍,尤其是她膝盖上新增的伤口,头天我溜去邻市买烧鸡,也就离开了几个钟头,学校里的坏小子趁她午睡时把她的两只鞋带拴了个死结,成功让她摔了个嘴啃泥。对于这个,我还是有点小小的内疚,毕竟,我是一只善良的狐狸。再说了,唐小花除了土了点笨了点之外,也没什么别的缺点了。



更重要的是,这土妞对我很好。幼儿园里发的可口点心,别的小孩全部塞-进自己嘴里,她却总是分出一半给我吃。虽然我并不太喜欢吃甜食,可每次一看到她的眼睛和伸过来的脏兮兮但很热情的小手,我就没办法拒绝。有一年冬天,她还拿出在学校手工课上学到的本事,织了一条漏洞百出的围巾,在圣诞节那天送给了我。



浮生物语·狐守(4)



“好难看……”视觉系的我,拿起这条白色的围巾,目光穿过上面一个因为掉针而形成的大洞,那后面,是唐小花傻笑的脸。



“你总穿这么少,多条围巾会暖和点的。”她很认真地说。



“我是狐狸,不怕冷。”我戳着她的小脑袋,“费时费力,还织得这么难看!”



唐小花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嚅嗫着说:“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礼物给你了。”



“为什么要给我礼物?”我奇怪了,这个土妞的脑子还真是不太正常。



“因为小透你一直在保护我呀。”她歪着头,“你对我好,所以我想送你礼物。这样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也是很好的。”



我的妈呀,这土妞还真是诚实得冒傻气。



“听好了,保护你只是我的工作。”我义正词严,“我不接受任何贿赂,尤其还是这么难看的。”



“可我织了一个星期……”她有点失望。



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红血丝,还有右手两根手指上红红的两块冻疮。我知道这个笨蛋最近在织围巾,不过我不知道她是织给我。



“算了算了。”我把围巾套到脖子上,“下不为例。”



我抬起头,倒映在落地窗玻璃上的身影清晰无比,过腰的黑发整齐地束在我身后,一身黑色皮衣野性中流动耀眼时尚,加上很拉风的Armani墨镜,完美得想哭!但,现在多了一条这么土的围巾……我是真的想哭了。



唐小花见我戴上了她的礼物,蹭地一下扑过来,抱-住我的腰咯咯直笑:“小透万岁!”



明净的玻璃映照着这一场深情相拥,我无意一瞥,心却一怔。



某个刹那,我突然觉得,这条围巾放在我身上,居然并不难看。



而且,我竟有点喜欢被这个柔软的小东西拥抱时的感觉。



我再次揣测起老狐狸派我来保护唐小花的真正动机,难道仅仅是因为真话难求,在如今这个谎言密布的世界上,一个能坚持说真话的孩子是多么可贵,所以务必保护她平安大吉?



这理由太扯了。



唐小花是人类,但她绝对不是普通人类。她身上那种乌鸦嘴的能力,让别人害怕,也让我意外。她说那些即将发生坏事的人,额头上会漂浮出不同颜色的雾气,颜色越深的,会发生的意外就越严重。



她有看到这些雾气的能力,不但如此,只要她再专心一点,动用一种莫名天生的意念之力,还能透过雾气看到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但,天赋异禀跟天赐好运不是一码事,唐小花的“天赋”,带给她的大概只有挥之不去的迷茫,以及旁人异样与隔离的眼光。



我曾经问过她,我额头上的雾气是什么颜色。她说,她看不到。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难道被守护者的异能对守护者无效?



不过,我还是庆幸了。喜欢听好事不喜欢听坏事这种习惯,不但人类有,狐狸也一样。尤其是我这种只盼着早点完成任务回去睡大觉的狐狸。



唐小花在我的护卫下渐渐长大,我看着她从小不点成长到高度与我肩膀平行的少-女,她每长大一点,我的心就释然一点,等到她生命终结的那天,我就可以功德圆满滚回老家了。在这期间,只要这土妞不要太给我找麻烦,我也就满足了。要知道,替这个乌鸦嘴做许多善后的事情,也是蛮费精力的。我并不是一只太勤快的狐狸。



不过也还好,唐小花还算个懂事的土妞,这么些年到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



但,最近的她,让我隐隐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



浮生物语·狐守(5)



3、



几周前的晚上,我跟冥界来的冥差打了一架。祸起唐小花,因为冥差们要给她颜色看。事件结果是,落败的冥差说唐小花坏了冥界的规矩,篡改人类的性命,如果她再敢干涉冥界事务,定不轻饶。



可这时候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近这段时间我迷上了一种叫魔兽的游戏,整天在电脑前醉生梦死,放松了对唐小花的监管。跟冥差PK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把唐小花拎到了家里隔音效果最好的卫生间里逼供。



即便到了十七岁,她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彻底的小P孩,卫生间的镜子里,映出势如水火,对面而立的我们。唐小花穿着颜色很丑款式很OUT的中长外套,被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遮住的脸,略略有些苍白,顶上的灯光透过她光洁的皮肤,隐隐有一种透明的质感。



“老实交代,我不在的时候,你干了什么好事?”我的脸色比大理石还冷硬。



唐小花嚅嗫着嘴唇,偷偷看了我一眼,马上又把视线移开,不说话。



“说!”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个守护灵,像收保护费的黑社会。



“这个……我……”她黑亮的眸子在镜片后面躲闪。



“你从来不说慌的。”我放柔了语气。逼供也要讲技术,要软硬兼施。



“好吧好吧,我说。”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我的额头,举起手指在上头画了一道,然后用一种半兴奋半烦恼的腔调说,“我看到他们的额头上,有新的东西。”



“什么意思?”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额头。



“手机手机,把手机拿出来!”她在我口袋里乱摸一通,拿出我新买的手机,指着屏幕上的电量标示道,“就是这个东西!每个人的额上都有类似的标记。”



我一愣:“你说你看到大家的脑袋上出现了电量标记?”



“是啊。”她点头,“有的人电量高,有的电量低。老年人都是低电量显示。不过也有不少年轻人是低电量。”



略一沉思,聪明如我,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简单说,这土妞现在多半能看见人类的生命值。



可是,这跟冥差发飙又有什么关系?



“你什么时候发现有这种新能力的?”我问她。唐小花摇头。



“不记得还是不肯说?”我继续逼,捏住了她的肩膀——跟冥界结梁子,这事情可大可小。她往后缩了缩身-子,顽抗到底。



唐小花最大的特色是,不说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偶尔也学会了沉默,但绝对不说谎。



我深知她的脾气,于是松了手,顺着自己的回忆去挖掘她这几个月来的不妥,点点滴滴,细节琐事。最终,目标锁定在我跟冥差PK的前一周。



每年里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唐小花24小时,独自去城外的深山吸取昼夜交替时产生的灵露,这些玩意儿一年只出现一次。这就是身为狐狸的悲哀,始终要靠外部能源来维持自己的体力。不过还好,吸取一次灵露就能保证我一年的养分。我跟她的约定是,我不在她身边的这24小时,她不能离开家门一步。



我回想起那个早晨,我从山中归来时的情景,唐小花一脸倦容地坐在永远长吁短叹的父母面前吃早餐,啃着一个似乎永远都啃不完的包子。



我早已经习惯了她与父母间的这种相处方式,但却不习惯她对我的视若无睹。她在父母面前,乖顺寡言得像只安静的兔子,她毫无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有的叛逆,她喜欢自己的父母,也尊重他们,听从他们的一切安排,但,总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浮生物语·狐守(6)



可是,跟我在一起时不一样,虽然也很像一只兔子,但绝不是安静的兔子,而是一只粘人的,跳来跳去的兔子。即便有外人在场,她得装作看不见我时,她暗自追随我的视线里,也总透着一抹只有我能看见的光彩。



这种明显区别于他人的亲密,随着她年纪的增长,越发明显。



而这个早晨,连我的出现,都无法点亮她的眼睛。这整件事的关键,肯定就发生在我去山里的那天。



“我去山里的那天,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对不对?”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痛……”唐小花脸色一变,叫出声来。



我下手历来有轻重,这个力道不会捏痛她。除非……



我唰一下捋起她的袖子,那截白皙的手腕上,印着一个清晰的印,那形状似一片花瓣,旋曲成诡异的角度,让我想到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唇。最离奇的,是我透过这个印记,看到了地板上的花纹——这个印记,让她的血肉消失了一部分。



我心里不再是不安,而是危险。



“唐小花,我给你两个选择。”我勾起她的下巴,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第一,跟我说出实情。第二,从明天起,我永远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你知道我言出必行的。”



我承认我没辙了。我没有窥视他人过去的能力。



“你……”她慌张地眨着眼睛,生命里没有我的日子,是她从不曾想象过的。



我知道用软肋威胁一个黄毛丫头不厚道,但比起让她死得不明不白,我愿意当坏人。



“我……”她抽动着鼻子,千古罪人一样垂下头,“我对别人说谎了……”



4、



那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抱着年幼的儿子坐在病床前,紧握着躺在床-上的妻子的手。这个年轻女-人浮肿的面容上,有太多的虚弱以及牵挂。



摆在柜子上的饭盒里,一半是米饭,另一半是廉价的炒青菜。



“妈妈……回家家……”年幼的孩子憋着嘴,去拽母亲的手。



一句话而已,女-人开始低声啜泣。



“会回去的。”男人红着眼睛,在妻子额上吻了吻,“我跟儿子一直等着你呢。”



“可是……”



“嘘!”男人轻轻捂住妻子的嘴,温柔地说,“刚刚医生跟我谈过话,你现在只是初期,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治愈的几率很大。我很有信心。你也要有!”



“真的么?”女-人看定丈夫的脸。



“医生刚刚跟我说的。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男人言之凿凿。



我摇头,又一个说谎话的。刚才我分明听到医生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他的妻子顶多还有一个月的生命。



门口,捏着一包感冒药的唐小花,愣愣地看着那对夫妻,下意识地想上前,却又望了我一眼,没迈步。



还有一周就是愚人节了,春季是一个易感冒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唐小花总是医院的常客。



挨了针,拿了药,路痴的唐小花下楼时转错了弯,鬼使神差走到了二楼的住院区,并在这对夫妻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



“那个女-人,还剩多少电量?”我双手抱臂,若无其事地问。



“不到一周。”她低声说。



“真可怜呀……”我摇头。



如果这女-人的生命电量能延长得多一些,这一家三口的生活该会很幸福。



“小透……我想……”唐小花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刚刚在门诊那边,唐小花弄丢了自己的钱包,被这个男人拾到,追上来还给了她。



“知恩图报么?”我反问一句,笑笑,“去吧。”



浮生物语·狐守(7)



“小透……”唐小花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我的允许是真的。



“去啊。”我朝那可怜的一家三口努努嘴。



唐小花迫不及待地跑进了病房。



男人惊讶地看着不期而至的她:“小姑娘,是不是钱包里少了东西?”



“不是不是。”唐小花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他妻子一眼,说,“你太太不会有事的。”



“嗯?”男人一愣。



“我说她会没事。”唐小花说罢,朝他妻子的额头伸出了右手,触摸着那片冰冷的皮肤,她微笑着对这女-人说,“我告诉你哦,你的生命还有……”



我没有跟进去,沉默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病房内的每个角度,就在唐小花对女-人开口说话的刹那,我看向病房天花板上的双眼,微微一眯。



唐小花下文尚未来得及出口,病房里的所有人只觉有一阵飓风刮过,身\_体跟意识顿时被风中暗藏的力量急冻住,眼睛,耳朵,所有感官功能瞬间丧失——整个病房里的一切,全部被凝固住。唐小花保持着伸手张嘴的笨模样,蜡像一样杵在病床边。



短时间凝固小范围空间,我可以办到。虽然这种法术会耗去我不少力气,但这是必须的。



我调匀了呼吸,关上房门,走到病房里,望着天花板上那一团说不出形状,黑泥样的混沌异物,说:“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耍个小花招,引你出来见个面。我知道你一直监视着唐小花,只在她对人‘撒谎’的时候才肯现身。”



说罢,我纵身一跃,右手往那团黑泥里一拽,只听一声闷哼,一个干瘦的男人被我从里头生生拽了出来,掼在地上,不过,这可不是个真正的人类,他的腰部以下,是节肢类昆虫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之丑陋。



我一脚踩在虫男的背上,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对我的人使坏心眼,就休怪我不客气!”



“英雄饶命啊!”虫男抬起头,双手作投降状,“小的也只是受人之托,从这丫头身上取点东西,讨口饭吃而已!”



“取点东西?”我脚下的力道又重了几成,几乎断了那虫男的腰,“说!到底怎么回事?”



论法术,这种低级别的小妖,远不是我的对手,但论传说见闻的丰富,我远不及这些匿藏于人间各个角落,终日到处攀爬打听消息,并且常给别人充当线民换取报酬的虫妖。



虫男转着微凸的眼珠,小心翼翼地问:“您跟这丫头是什么关系?莫非您也是为了拿到那个东西?”



我心下一动,冷哼一声,亮出了我毛茸茸的尾巴:“看来你还不太笨。你明知这丫头早被我圈定了,你还敢来分一杯羹?”



“呀,英雄,这这这真是个误会啊!”虫男一看见我雪白的尾巴,顿时吓得结巴起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它们这些以出卖情报为生的虫妖们可是相当清楚,白狐历来是狐族里的贵族,灵力法术都要高人一筹,若惹恼了我,它被就地分尸的几率相当高。



见我冷冷不说话,虫男更慌了神,一口气说道:“小的不知道这朵谶花已经被您预订了,小的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太多人想要谶花花瓣做咒了,可惜谶花存世太少,成人形的更少。这这……小的财迷心窍,本以为这次能大赚一笔,却不知道冒犯了白狐殿下,小的再不敢了,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谶花?!



别的话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唯有“谶花”两字,像块烙铁一样,烙进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嗞嗞作响。



谶花,谶花,一语成谶。反之,反之,花灭人生。



浮生物语·狐守(8)



你不是不祥之物!谁若伤你,我便要他十倍奉还!



幽幽远远的声音,如梦中呓语般,突然涌现于脑际。每个字,都像生出了棱角,锋利地刺进了我的心脏,留下难耐的刺痛。



趁我失神的刹那,脚下没了力气,虫男就地一滚,迅速缩成了一个黑团,朝天花板上一弹,迅即隐没其中,逃得无影无踪。



我无暇去顾及那个小妖,缓步走到唐小花身边,用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仔细,凝视着她的脸孔……



摘下她的眼镜,露出美丽的双眼,她土气的短发在我眼中幻觉般变长,那一身校服也像蜡一般融化,下面,露出一片晚霞般灿烂的红纱。



混乱,无与伦比的混乱在脑中交织碰撞,时隐时现的呓语,凌散飘荡的片段,顷刻间淹没了历来理智又聪明的我……



5、



深夜,我看着沉沉睡去的唐小花,给睡姿欠佳的她盖好滑落的被子,然后转身出了门。



站在深山里最高的地方,我望着漆黑不见星月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盘腿坐下,集中我全部的意念,找寻着那个将我带到唐小花身边的声音,那只不肯透露半句实话,万恶的老狐狸!



我的疑惑,只有这从不露面的老狐狸能解开。我就知道,如果唐小花只是个普通小妞,他绝对不可能把我这只狐狸里的贵族送到她身边!阴谋,这一定有阴谋!



那只老狐狸起码有十来年没有跟我联系了,在我跟唐小花完全建立起亲人般的关系之后。今晚,我就算耗尽元神,也要跟老狐狸联系上!



山风阵阵,直透皮肉,我的额头,却渗出密密的汗珠。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头顶洒下一缕月光时,我的耳畔终于传来了一个不辨年纪的男人声音,准确说,是传到我心里的声音——



“你找我?”



我大喜过望,忙问:“你在哪里?我要见你,有很多事要当面问清楚!”



“我在水里。”



我张开眼,不远处的河水,在月色下波光闪烁,水声淙淙。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河边,伸头一看,水面上,除了我的倒影,哪里有老狐狸的影子。



“为什么抹去我从前的记忆?”我不管那么多,冲着河水大喊。



“你的记忆一直都在。”



“不可能!”我有点生气了,“唐小花究竟是什么人?她身上的异能不可能来得平白无故。我要知道真相!”



“当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时,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



“老狐狸,你耍我是不是?”我一拳击在水里,冰凉的水花溅了我一脸。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能彻底为你解开谜底的人,只有你自己。”那声音在水里渐渐沉没,了无痕迹。



河面上,只留着我碎裂开去的身影。



任我喊破了喉咙,那声音再不应我。



当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所有问题就会有答案。



我傻子一样在口里叨念着这句话,忘记了御风飞行,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



前方,马达的轰鸣声呼啸而至,两道雪亮的灯光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双眼。



我的身\_体,被冰凉的钢铁一穿而过……



那种彻底被分解与撕裂开来的痛快,刺激着我蛰伏了不知多久的记忆。



我看见一朵赤红的三瓣花,从我身\_体中飞出,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寂寞的弧线,最后沉默地消失在空气的另一端。



把手给我,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透。



我叫……不语。



不语……



不语……



6、



五百年前。



浮生物语·狐守(9)



我第三次从迎月河里捞起这个被村里的孩子们扔进河里的笨丫头。



她云霞般鲜艳的红裙在清凉的河水里漂浮,真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把手给我。”我跳进河水里,拽住了她的手。



她伏在岸上拼命咳嗽,吐出几口河水。



我认识她,她就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家里开着一家小酒铺。我常替师父到酒铺买酒。每次都是她,踩在小凳子上,从比她还个高的酒瓮里舀出醇香的美酒,小心倒进我的酒壶,然后用布把酒壶擦一擦,才递给我。



她是被现在的父母从山上抱回来的弃婴,他们并不喜欢她,对她只有严厉的呼呼喝喝。



我亲眼见过她那个壮硕的养父举着木棍追打她,仅仅因为查账时,发现她卖酒少收了两钱银子。我看她一边躲闪一边求饶,通红的小脸上泪珠连连。



之后,每次去买酒,我都会扔下比酒钱多出很多的银子给她,反正师父从来不在乎银两,总是给我很多很多。



可这个笨丫头总会追出来,把多出来的钱找还给我,一分不差。诚实地让人想揍她。



我拍着她--湿--冷的背脊,等她缓过气之后,问:“喂,我叫阿透,你叫什么?”



“我叫不语。”



我渐渐知道了她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她总会对村里的人说“明天你砍柴时会砍到手!”、“你家夜里会失火,儿子会被烧伤。”之类的话,而且一说即中。村民们无不视她为怪物,没有一个人喜欢她,更有甚者,叫嚣着要把她赶出村子。而她那对养父母,实在舍不得失去一个免费的小杂役,千方百计把她留了下来。



但是,当她对村里人诚实地说出“三天之后,村子会毁于一场大火,死伤无数。”之后,她终于被怒不可遏的村民们连打带骂地赶出了村子。他们骂她乌鸦嘴,骂她扫把星,专说坏的不说好的。要她有多远滚多远,再敢回村子就打断她的腿。



三天之后,一场大火,将曾经热闹的村落烧成了废墟,死去的村民,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漫山遍野的焦味中,我牵着不语的手,来到了师父面前。当师父看到怯怯站在我身旁的不语时,我分明看到他总是半眯着的双眼骤然透出了少见的光彩。



不语成了我的小师妹。



我之前的师兄弟们,没有一个是人类,他们有的跟我一样是狐狸,有的是鱼妖,还有山精。师父是迎月山的山神,一个慈祥的中年人,会许多神奇的法术,他教我们这些生于山野的妖怪们什么叫“有容乃大”,什么叫“谦谦君子”,要我们善待身边的一切。他教我们腾云御风的本事,给我们安定温暖的住处。迎月山中的生活,就像一个大家庭,师兄弟妹们或练武对弈,或琴棋书画,终日其乐融融。



在遇到师父之前,我们每个人都过得不顺利。要么被道士追杀,终日担惊受怕;要么平庸无能,连一日三餐都找不齐全。至于我,师父更有救命之恩,他把我从一个老猎户手里买了回来,否则我定成为那老头身-下的一张狐皮褥子。



我是一只容易满足的狐狸,在遇到师父之后,我终于相信,这世间并不是如我的同类所说的那样糟糕,没有一个好人。我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长长久久,在不语来到我身边之后,这种希望更加强烈。



不语跟我最是要好,从来到山里之后,就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我,与我同练法术,林间嬉戏。最难得的是,她从不说谎,自她来了之后,谁偷吃了厨房的东西,谁偷跑下山去疯玩,只要师父一问她,她必然和盘托出,搞得这些师兄弟非常郁闷。她依然会对别人说“你今天下山的时候一定会掉进河里!”之类的话,但我们跟那些村民不一样,我们不但不会生气,还会很无聊地打赌,看她的话会不会应验。结果,无一次不应验的。



浮生物语·狐守(10)



久而久之,我们开始怀疑她的真正身份。我们知道,师父收弟子,从来不会收人类。



多年之后,我们这帮男弟子都长成了翩翩公子,而不语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娇俏少-女。师父在那年的寿宴上,很欣慰地打量着我们,同时也满足了我们心中多年的好奇。他说,不语的原身,是一朵谶花。



谶花,生于西溟幽海之畔,最高的悬崖上,百年一开花,花瓣三分,赤红如血,以此花花瓣服下,可预见他人将遇之祸,故得名谶花。一旦谶花吸了天地精华,得缘修成人形,不但可预见人之灾祸,还能断人之死期。若取其皮,加以秘法,即可制成天下无敌之毒咒,中者必亡。



正道眼中,此花,乃是不祥之物。



师兄弟们惊奇之余,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那一场寿宴上,不语比任何时候都沉默。之前,她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甚至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又或者,她根本没有父母,只是一朵莫名其妙修成了人形的谶花,莫名其妙流落到迎月山。尤其那句“不祥之物”,真是无形一棍,打得她抬不起头来。



她身边的我,暗暗抓紧-了她的手,我真讨厌看见她一点点低落下去的样子,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拽着她,不让她继续往下落。



第二天,我翻看了藏书房里,记载了各类妖魔的古旧手札,在关于谶花这一节的最末,留有一句话??——



谶花,谶花,一语成谶。反之,反之,花灭人生。



我去问师父这句话的意思。



师父叹了口气,说:“谶花从来不说谎话,她能准确说出一个人将要遇到的灾祸。但是,凡事都有两面。”他剪下盆栽里的枯叶,继续道,“不语能看见一个人的生命还剩下多少。打个比方,当她诚实地告诉一个人,你只能活十年或者只能活三天时,那这个事实真是神都无法改变的。可是,如果她说谎,告诉对方,你还可以活五十年,如此,对方的生命便会被改写,他真的可以再活五十年。但,作为一种违背本性的惩戒,说了这样谎话的谶花,会掉落一部分花瓣。应在不语身上,也就是说,她会少掉一块血肉。她替别人延长的寿命越多,她的血肉就会掉得越多,直到一块不剩,烟消云散。所以,自古以来想得到谶花的术师,一部分是想用它的花瓣制成害人的诅咒,另一部分,是想通过秘法将花瓣制成延年益寿的良药。”



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花灭人生”的含义。



那个月夜,我跟她并肩躺在山顶上,像小时候那样晒月光。清辉洒下,给了我们一个暂且宁静的世外桃源。



“不语……”我望着空中的满月,“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不是想向我求亲吧?”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咯咯地笑。



“这个是你要答应我的第二件事。”我坐起身,把她也拉起来,“但是,第一件事更重要。”



“你说。”见我认真,她也不再嬉笑。



“永远,不要对人说谎话。”我一字一句地说,“答应我!”



“我本来就不说谎话的啊。”她很奇怪地说。



“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说!”我又强调了一次,抓紧-了她的手,“你发誓!”



她细腻的脸孔,在月光下散发着温柔的光晕,看着像个孩子般坚持的我,她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不论何时,都不说谎话。如有违,便要我与你分离百年,永不相合。”



我把她拥入怀中,那柔软而温暖的身\_体,给了我永世都无法割舍的眷恋。



“阿透,我是不祥之物……我常常回想,当年村子里的大火,如果我不说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又或者,我若从没有出现在村子里,他们就不会承受那些厄运……”她在我耳边低语。



浮生物语·狐守(11)



“你不是不祥之物。”我把她-搂-得更紧,“若今后有谁敢以此为借口伤害你,我必要他十倍奉还!不要胡思乱想,你只是说出了真话,而大多数人类不喜欢听真话。就这么简单。”



“阿透……你对我真好。我们成亲好不好?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你知道,我对你也是好的。”



她总是如此诚实。



我笑了:“好!”



7、



下雪了。



整个迎月山素裹银装。



从这个冬天开始,师父要求我们进到深山修行。因为,他要从众多徒弟之中,挑选下一任的山神。



年轻气盛的我,为“神”这个称号兴奋。



师父说,每片山河,都要有一位称职的山神守护,他老了,灵气已在渐渐溃散,为了避免出现天缺地残的祸事,他要我们更加勤学苦练,以期能挑出一个最合适的继任者,守护现在这片山河。



那个冬天,我跟不语约好,等到下一任山神诞生,不论这个称号是不是为我所获,我们都成亲。



师兄弟们与我一样,都梦想从不值一提的小妖变成守卫一方的山神。我们的生活,再没有了从前的惬意悠然,有的,只是自顾自的修炼。而我们修炼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圆满各自的内丹。身为不同种类的妖,一身精元都在那颗内丹上,它越是圆满,我们的力量就越强大。



我那些鱼师兄狼师兄猫师兄们,接二连三地修炼好了内丹。狐族内丹最难修炼,在师兄们已经大功告成之时,我的内丹尚处于即将成形的关键时期。



那段时间,不语常带着我最爱吃的烧鸡来我修炼的山洞犒劳我。她每天只是象征性地打打坐练练气,根本没想过要去竞争什么山神。她唯一想做的,只是我的妻子。



最开心的记忆,就是我们窝在山洞里,烧起一堆篝火,一边吃着喷香的烧鸡,一边看洞外落雪纷纷。



岁月静好,最是可贵。



师父在那个冬天里,很少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知道,他在陪伴他身染怪病的独生子。师父的儿子,从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意识,如同活死人。多年来,师父用了许多方法,也治不好他,这让我们这些当徒弟的也颇觉难过。



可是,渐渐地,山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我那些炼成了内丹的师兄们,逐一失踪了。诺大的山林里,没有他们半点踪迹。师父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一边给儿子熬药,一边暗自叹息:“也罢也罢,翅膀-硬-了,便去闯荡吧,迎月山还是太小了……”



我跟师兄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想不通他们不辞而别的理由,难道在他们心里,跟师父跟大家一同生活的快乐,抵不上那番孤独莫名其妙的“闯荡”?何况,他们之前不是还心心念念地竞争山神之职么?



虽然万般疑惑,可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太分心。再过七日,我的内丹当可圆满,此时若心志不宁,很容易走火入魔。



不语隔天会来看看我,带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师父一切都好,小师弟们也很听话,失踪的鱼师兄捎了消息回来,说自己到了一个很繁华的城市,还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知道不语是不说谎的,我总算安下了心。



可是,我分明又看到不语转身离开的刹那,那微微一皱的眉头。



白狐是狐狸里的贵族,也是最聪明的,察言观色总是一把好手。



我看着她在暮色中远去的背影,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雪地,一如美人脸孔上的瑕疵。忽然想起,不语的步履总是如云轻巧,踏水无痕,她总说满地皓雪是极美的景色,若留下脚印就糟践了,所以走路时,她从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浮生物语·狐守(12)



我站在洞口,本已安下的心,被某种奇怪的力量又牵扯起来。



8、



师父咽气前,指着对面的不语,恨恨吐出两个字:“孽徒!”从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河一样流到了我紧紧扶住他的双手上。



不语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们面前,眼神里只有冰凉漠然。



师父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翻倒的药盅里,洒出黏稠的暗红色汁液,几个拳头大小的黑瓷坛散落在墙角,墙壁上,有一个被毁坏的暗格。其中一个瓷坛裂开了,洒出一堆暗绿色的灰。



除此之外,我们三人身边还躺着一个血肉模糊,不知生死的少年——他是我们最小的师弟,一只雪豹。入门虽晚,资质却高,很得师父钟爱。



我看见师父的胸前有个大洞,边缘焦黑,面上漂浮着一层赤红色的薄气,像覆盖了一片奇特的花瓣。不语的右衣袖,变得空空荡荡,曾经纤长白皙的右臂,失去了踪影。



我的心,在师父撒手人寰的同时,似也停止了跳动。



我突然觉得,离开山洞偷偷回来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不安与牵挂,我不会回来,如果我不回来,眼前这一幕就不会被我看到,如果我不看到……如果我不看到……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干的?”我缓缓放下师父的尸体,眼见着这个救我,养我,教我,我曾发誓要以生命去保护他安危的恩人,渐渐失去人形,化作一只黑亮的蝎子。



不语僵硬地扯动嘴角,笑道:“是啊。我要他教我更好的术法,我才是当山神的最好人选。可是他不肯。”



“那些失踪的师兄……”我站起身,异常平静,“跟你有关?”



“我要他们的内丹,这样我会强大得更快。”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我憎恨被人扔石头的日子。我不要当不祥的花妖,我要当被人崇拜的神!”



“你答应过我不说谎的,对不对?”我等我要的最后一个答案。



“是。”她点头。



我一仰头,吐出尚未成形的内丹,化作一柄细剑,犀利的银光从我与她之间横过。有种东西,瞬间被切断了。她的实话,让我领受了平生最大的愚弄。



“想给老家伙报仇?”她讥诮地冷笑,“炼好你的内丹再来找我。”我的剑扑了空。她身姿的轻盈,遁形的功力,在任何同门之上。怒意,悲伤,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亲手葬了师父。把昏迷不醒的雪豹师弟安顿好之后,我看了这个曾经热闹,如今空荡零落的“家”一眼,绝然回到了山洞里。



我的身\_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大。



我的意念,比任何时候都集中。



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该去做什么。



9、



找她的时候,没费任何气力。



因为她就在迎月河边等我,红色的纱衣,白色的雪地,美得凄绝。



已臻完美的利剑刺进她心口的时候,没费任何气力。因为她不躲不闪。



她倒在雪中,染红了一片世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她的悔意是真是假,我无力分辨。她的眼睛安然合上,那朵总在她身\_体与眼中盛开的花,在厚厚的雪上枯萎成了一个寥落的印记。



熟悉的身\_体,渐渐烟化。我眼见着如刀的雪风,裹起地上那颤巍巍的三瓣红花,越送越远。



我的剑,当啷落地。



10、



我成了迎月山的新任山神。



一百年,两百年,我迟钝于时间的流动。终日在山中,或静坐,或沉睡。



浮生物语·狐守(13)



某种伤口也渐渐结了痂。



是啊,我只是除--去了一个弑师父害同门的妖孽而已。难过是有的,午夜梦回的牵念也是有的。但,一切都在时间的流动中安静下来,被我藏到了最深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因为我的灵气而繁茂生长,山青水透。只是,天气永远是阴的,天际的阳光从来照不到这里的山水。



“山神的心情,会影响到天气。”一个春天的午后,我正在河边树下小睡,一个女-人把我吵醒。



“你看起来真是一只很忧郁的狐狸啊。”她蹲在我身边,黑衣黑发,杏眼红唇,没心没肺地笑。



“你真是一只很无聊的树妖。”我瞟了她一眼,把荷叶盖回脸上。



我认识这个叫裟椤的女妖快十年,她每年春天都会来山里采一种很酸很酸的野果,说是送人酿酒。偶尔我们会闲聊,时间一长,她知道我的故事,我也知道她的一部分故事。这树妖的道行修为,远在我之上,却总爱摆出一副初级小妖的天真无知,故意说一些不着调的玩笑话,很是让人气结。



“喂,我今天来是给你带个好消息的。”她拿开我的荷叶。我不耐烦地坐起来,正要发火,却被一个稚嫩急促的声音打断——



“师父师父,雪豹师叔醒了!!!”一个胖胖的孩子,我的白兔徒弟,从林中火急火燎地向我跑来。



我心下一震,猛地起身,御风飞回。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潜意识中,我一直在等这场苏醒……



深夜,我从雪豹的房间里走出,一抬头,满月当空。



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从最深的地方挣脱而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山里走去。



一地银白的山头上,我和树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你决定了?”她秀眉一挑。



“我不在的时候,请你代为照看迎月山。”



“你不能离开太久。我不是这里的山神,我的灵气无法照顾周全。”



“一百年吧,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定会回来。”我看着她的脸,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拜托,“希望你帮我。”



“给我很多金子当报酬我就帮你。”她撇撇嘴。



“一言为定。”



11、



我缓缓沉入了迎月河的河底。在那里,有一个黑暗而温暖的洞-穴-,是最安全,最适合沉眠的场所。



也许应该感谢上天让雪豹昏迷了几百年。如果雪豹在几百年前清醒,我会选择毁灭。而现在,我想的是,弥补。醒过来的雪豹,第一句话就是:“不语师姐救我!”



师父对我们说了最大的谎话。收留,抚养,教导,不是为了给我们幸福,也不是为了寻找最合适的继任。他要的,只是我们的内丹,他儿子的病,只有连服99颗成形内丹才可治愈。我们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一群等着被人服下的药丸罢了。



我现在才明白,不语临终前的对不起,并不是在忏悔“罪行”,而是因为她没有遵守承诺——永不说谎。



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欺骗我的初衷。



我要再见到她。为我的疑惑,为我的内疚。



树妖带来的好消息是,冥王最近听取民意,改了规矩,给那些心存善念,但抱憾枉死的妖怪们一次转世为人的机会。不语虽然死在我的剑下,可她尚有一丝精魂飘荡人间,转生有望。但几时转生,转生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茫茫人海,我却毫不担心我找不到她。



因为,她的体温,她的笑容,早已埋在我的血脉里,不可分割。只要她重新降临世间,我第一时间就能感知到。毕竟,我是一只当了山神的狐狸。我把自己埋在河底,连同所有旧时的记忆,一起埋掉。从我身\_体里分离出的精魄,是一条崭新的,干净的,没有任何记忆与负担的生命。



浮生物语·狐守(14)



我想以这样的状态,重新踏入她的生命。重新去认识她,了解她。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吧。



我在漆黑的洞里,慢慢闭上了眼。意识开始分裂,一半裹着过往的回忆,留在河底;一半带着新生的希望,等待一个召唤。半梦半醒中,有个声音说——



你是一只聪明的狐狸,你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有个笨蛋,需要你的守护。



去吧,去吧……



12、



我拖着发疼的身-子,回到了唐家。是的,我被一辆超速超载的货车给撞了,虽然我的身\_体并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可疼痛感多少还是有的。



唐小花仍在安睡。窗外不知几时亮起了月光,她翻了个身,银白沾染到她脸上,细腻温柔,明明是另外一张脸孔,却让我真切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我轻轻抚摸着她稚嫩的脸孔。最后,将手覆在她的额头,闭上眼,让一股有温度的力量,从我的心里流淌到掌下,渗进她的世界。



“不语……”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嗯……”睡梦中的唐小花,动了动嘴唇。



“为什么要跟那些将死的人说谎话?”我的目光落在她缺了血肉的手腕上,隐隐作痛。



“蜘蛛人问我,想不想真正帮助那些有危险的人。”她缓缓说,“它说,只要我对那些将死的人说,你们还可以活二十年,他们就不会死了。”



我不得不在心里咒骂那只猥琐的虫男,是它,为了得到谶花的花瓣,也就是唐小花的血肉,用这种方法唤醒了她的全部能力,还因此招惹了专司生死的冥差。



“我不是不祥之物……不是乌鸦嘴……我也可以救人。”唐小花呢喃着,“原来说谎话也不见得是坏事……”



我愣了愣,问了我最想问的:“师父的事,为什么要骗我?”



“我提醒过师兄们……我看到师父用剑剖开他们的身\_体,取出内丹,最后把他们的身\_体化成绿色的灰,装进瓷坛封进墙壁。可是他们不相信,说我练功走火入魔。那天,雪豹无意中撞破他用师兄们的内丹熬药,他要杀雪豹灭口……我听到了雪豹在求救……我像疯了一样,滚烫的力量在我体-内奔跑。我一掌击在他的心口……我的右臂像烧着了一样……”



“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我真想抓她起来揍一顿。



“你那么爱师父,相信他,尊敬他……颠覆他,等于颠覆你的整个世界。”唐小花的眉头微微锁起,“你的内丹还未炼成……你一直想成为师父的继承者……如果,凶手是师父,你还会继续修炼么?在这个关键时候放弃修炼……你会元神大损,会致命的。可是,如果凶手是我……你会愤怒,会伤心,但只要你抱着找我复仇的心,就一定会努力炼成内丹……只要过了这关,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山神。”她的眉头舒展开来,“没有什么,比让你好好活下去更重要。说谎话,不是想骗你,是因为……我爱你。”



狐狸是从来不哭的,尤其男狐狸。但是,我今天破例了。“真是笨蛋!”我擦掉眼泪,深吸了口气,捏了捏唐小花的鼻子。



她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睛。“小透……你还不睡啊?”她坐起来,揉着眼睛。



“我要离开一阵子。”我故作轻松,像往常一样没好气地说。



“去哪儿?多久?”她紧张地问。



“老家。呃……大概一个月吧。”我戳了她的脑袋一下。她松了口气。我仔细看着她的样子,想把她的蠢样牢牢印在脑海——我不是离开一个月,是永远。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浮生物语·狐守(15)



“睡吧。我得走了。”我把她摁回了床-上。



“现在就走?”她不舍地看我。我点头。她看了我半晌,突然咧嘴一笑:“那,我们假装明天还要见面吧!”



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我笑笑:“好。明天见!”



“明天见!”她心满意足地缩进了被窝,“要早点回来哦!”



我走出了房门,没吭声。直到她再次熟睡,我穿过墙壁,站到她身边,看着睡得像只小猪的她。我想,此刻我脸上洋溢的笑容,是许多年都不曾出现过的温暖与疼惜。你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丫头。以后,你也不会再记得,跟我有关的一切。你会有崭新的幸福。这是你的守护灵,一只狐狸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破晓前,从唐小花的卧室窗户里,跃出一只皮毛雪白的狐狸,它轻盈落在地上,仰头看了唐小花家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微明的光线里。



尾?



那只雪白的狐狸,优雅地蹲在椅子上,用爪子抓起一块红豆饼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惬意地摇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



“红豆饼做的还不错。就是这杯茶太苦了。”它咂咂嘴,把那杯浮生茶推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不后悔?”我斜睨了它一眼。



这只狐狸,用尽了自己的全部修为,消除了唐小花身上的,作为谶花转世的异能,也抹去了她对过去,以及过去的过去的全部回忆。



愚人节这天,唐小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健康的普通人,而阿透,打回原形,一切皆要从头开始。



“有何可悔?!她已经是真正的人类了。人类的生活里,不该有狐狸,不该有谶花。她应该像所有普通的女孩一样,上学,恋爱,结婚生子。这是真正的幸福。”阿透轻轻说道,旋即白了我一眼,话锋一转,“我说,我把迎月山交给你代为照顾,你看看,现在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又不是那里的山神。”我瘪嘴,“反正你也回来了,虽然没了人形,可灵气尚在。那座山的复原工作还有那个不太严重的天缺,我正式交还给你哈!”



“那我给你的酬劳要减半!”



“你敢!”



我们一人一狐相谈甚欢,完全忽略了从一身异味的胖子跟瘦子眼里透出的,极度怨念与愤慨的目光。



好吧,我承认我在愚人节耍了他们一把。说是去春游,实际上是要他们当一回掏泥工兼潜水员,从那条又脏又臭的迎月河里,把元神归来的阿透给挖出来。这是我们俩百年前的约定。



狐狸始终是聪明的,考虑也很周全,元神在外折腾那么久,回归本体后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从河底爬出来,一不小心被淹死就太杯具了。



“我们强烈申请加班工资!”瘦子跟胖子怨妇般飘到我面前。这次我半点都没有犹豫,进里屋取了两根金条塞-进他们手里。他们简直不敢相信我的慷慨。胖子抓住金条用力咬了N次。“真的咧!”两个人高兴地跳脚,举着金条便跑了出去。



五分钟后,我听到了几声怪叫。



胖子跟瘦子一脸扭曲地跑了回来,手上的金条变成了一只漆黑的乌鸦,凸着一对眼珠子在那儿大喊:“愚人节快乐!愚人节快乐!”



是啊,今天是愚人节。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呢,对不对?嘿嘿。我想,以后再经过迎月山时,那里应该会有万丈阳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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