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雨夜私语(二)
“你可还好?”
董萼忙声问道,无人回应,她垂眸,方瞧怀中之人双眸轻闭似是昏了过去,心中焦急,正欲唤人来帮忙却闻此时怀中之人发出一阵嗤笑,那笑声极不应景,董萼闻之,低头瞧那人得意使坏的模样,心中了悟,顿时恼怒,只扔下那人起身便走,不想竟被他一拉住。
“别走。”
那只手极为有力,董萼挣脱不得,方沉下心气,冷声问道:“好玩么?”
“对不起,我引你来绝非故意作弄你,我只是······想见你。”慕容昌胤匍匐于地忙声道。
“见我作甚?”董萼道。
慕容昌胤方放手,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凝了面色抬手朝董萼一拜道:“那日我因病只故,神志不清,对姑娘说了些许浑话,不想竟招惹了姑娘,事后,我念起此事颇感后悔,遂一直想寻个时机向姑娘致歉,还望姑娘莫要介怀。”
听闻此话,董萼神情微顿,缓了半晌,方才作顿悟之状,一笑道:“竟是为这?慕容护卫未免也太多心了些,关于那些话我早忘了,着实毋需你再专门致歉。”
“忘了?”慕容昌胤喃声道,“既是不曾介怀,那你近日为何不曾来·····”
“近日雨水不断,冲毁了宫中许多花草,此皆需我各处照看着,遂无暇来此,想来慕容护卫既在病中理应好生养着才是,为何不吃不喝地这般作死?还要趁这风雨之时引我至你房中?”董萼断声道。
见她薄怒,昌胤忙声解释道:“近日未曾见你,还以为你是介怀那日我所言道的蠢话,遂才出此下策引你前来想解了那心结,仅此便罢,绝无冒犯之意。”
“慕容护卫若当真有心致歉,大可于病愈之后亲自登门才是。”
“自说出了那蠢话后,你便一直不来,我以为你介怀,遂心神不宁,寝食难安,长此以往,这病何时能愈?”慕容昌胤抬声道,四下宁寂,烛光幽暗,他凝眸瞧着眼前这背立着的女子,缓了良久,方又道:“董萼,我知晓你乃极重情义之人,我也如此;你耿直坦荡,从不屑遮掩,我亦是一样,你我之间若是生了误会,大可直言说出,如此人也不委屈不是?今番我引你前来虽是有些冒失,可将话说开终是对两人都好,因而纵然你怨也罢,恨也罢,我皆也无悔。”
“你既无悔,那便好。”缓了良久,董萼终言道,然后转身瞧着慕容昌胤,浅声道:“天色已晚,慕容护卫风寒未愈,还是好生歇着罢。”
言罢,她转身便去,慕容昌胤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原本星眸间的黯然逐渐化作浅浅笑意,待见她将要折身绕廊而过,终是体力不支仰面合眸缓缓向下倒去。
众人皆知慕容昌胤自幼习武,便私以为习武之身大多颇为强健,却极少人知他自幼苦练武术之因。想来慕容元徽乃邺郡郡守,乃当地颇有头面的人物,那诺大的慕容府邸更是宏伟气派,府中的仆人教养颇深,可单单那独子却顽劣好动,张傲张狂,终日不习仕途经济等学问,只知策马闲游于荒郊深山之中,打猎捉鸟,这般的不务正业,身为父亲的慕容元徽却管也不管,一切皆由他,若实在看不过方才说道两句,这般的纵容,皆因那慕容昌胤乃早产子,幼年便体弱多病,慕容家上上下下皆提心吊胆小心照料,求便了邺郡周遭的名医也未有果,直至一日,一位衣着破烂的僧人来到府中,瞧罢那婴孩,方对慕容元徽言道此孩童体格过弱,纵然悉心呵护,恐也有夭折之险,不如放手任之,随意养活,饿其体肤,劳其胫骨,如此或可保命至弱冠之年,言罢,那僧人便大步出府而去,府中人闻之,皆骂其“疯僧”,独独慕容元徽将那番话思索了良久,其后便下令府中人皆可忙活自个儿的活计,不必太过在意小少爷之况。如此一来,那小小婴孩常被独放在侧,饿了便大哭,冷了便大叫,虽是折腾,但终归有了些许生机,不似从前那般毫无活力,待他再长大些,慕容元徽便将他送去武馆习武,那时的慕容昌胤尚且年幼,可因慕容家放养之故,使得他比一般孩童要顽劣得多,再者武馆中同龄者众多,他学的极快,便常常讥笑他人,教习师父瞧在眼里,念他只是干扰旁人,并非大过,又看在慕容元徽的面子上方亦由得他去。待至十岁,他学有所成,便动如脱兔,身手敏捷,本是资质出众,奈何却顽劣成性,桀骜好斗,或终日在武馆中聚众比武,或邀人逃课于市井中闲游,或三两结伴上树打枣,闹得教习师父不得安生,万般无奈之下,武馆之人只得将他送还给慕容府,失了学的小昌胤顽劣之性并未收敛,相反那无人管教之况正合他意,如此他便可成日间于荒郊闲游,于山林间打狼捉鸟,于河中泡澡摸鱼,惬意至极,府中人瞧在眼里皆颇犯愁,料想如他这般的同龄人皆在学堂,读书习字,圈养的温润如玉,为得日后能上得朝堂有一番作为,而他作为慕容家独子生的一副浪荡顽皮之相,终日游手好闲,不修学问,先前年纪小,尚且能由他,可如今正是修学佳龄,再这般贪玩,可该如何担起慕容家业?对此,左右亲眷皆来府相劝,奈何慕容元徽不为所动,仍旧放之任之,只于偶尔碰见卷着裤管提着活鱼夜半而归的慕容昌胤时,气不打一处来,偏又无可奈何,只得甩袖而去,瞧亲父这般态度,慕容昌胤便更加肆无忌惮,将轻狂不逊的性子展露到极致。从那以后,他的体质便强健了些许,不常生病,唯独十二岁那年母亲逼他修读仕途经济学问,欲送他至学堂,他不依,便故意于池子里泡了一夜,虽伎俩得逞,可他亦染上风寒,致卧床不起,一病数月,于此慕容府上上下下皆方寸大乱,终日候于塌前好生伺候着,其母亦后悔不已,见求医无用便请神拜佛,那时府中人才知习了武的小昌胤虽不易生病,但其根本终究过弱,一旦病倒便极难治愈。终是命不该绝,数月之后,慕容昌胤病去,众人欢喜,历经此事以后,什么皆依着他,偏偏他又是个不长记性的,病愈之初,便负弓携箭策马奔腾于荒郊,又复从前肆意张狂之态,与前时卧榻羸弱的模样判若两人,着实叫人忧喜交加。
自那年起,慕容昌胤便再未曾病过,直到前些时日被罚,于大雨中跪了三日,引出旧疾,这才卧病不起,旁人只知他成日间咳嗽不断,想他自幼习武,平素好动,仅仅淋了几日的雨许是着了凉应无大碍,便不曾留心其病况。
夜半沉寂,檐下雨水滴答,宫墙之上烛火幽闪。静舍之中,董萼正身端坐,凝眸瞧着榻上少年那苍白的面容,微光之下,那向来沉定的眸底竟多了一丝恍惚。争执过后,她唯余失望,本是转身快步离去,可却在将要绕廊而过之际猛然回眸瞧了他一眼,这一瞧,便见那独立屋中之人正仰面往下倒去,董萼心惊,本欲快步回去察看,又怕他乃故意为之一如方才那般捉弄,犹豫了片刻,奈何那倒地之人迟迟不起,这才放下戒心,快步折身回屋,将那人从地上扶起,在触碰到他时,手掌中传来的体温灼烫无比,那时,她才意识到此人当真是病的极重。
窗前竹影摇曳,玉漏滴至三更,慕容昌胤缓缓睁开眼眸,瞧见那候于榻侧亦正凝望着自个儿的董萼,只勾唇苦笑,而后低声道:“你不是走了么?还回来做什么?”
“我若不回,恐怕今晚你得在地上睡上一夜了。”董萼浅声道,她俯下身将他身上的被衾往上拉了一拉,又将那额上冷敷的绢布重新更换,而后直瞧着他,再声道:“不过是淋了几日的雨,你为何竟病的这样重?”
听闻此话,慕容昌胤轻咳几声,道:“往事,不提也罢。”
“瞧着你平素张狂耿直,原来竟也藏有旁人不知之事。”董萼道。
“你不也是如此么?”
至此,两人无言,董萼静坐于塌前发怔,慕容昌胤瞧着掩印于窗前的竹影,良久,方才喃声问道:“外头的雨下得小了么?”
“小了,明日便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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