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李大人赶路赶得甚是着急,那后背都湿透了,进了宅院门也没有急着见王爷,而是从毛驴的后搭袋子里拿出叠得整齐的白色长衫,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后,这才进了厅堂等着王爷和柳姑娘来签婚书。
毕竟是证婚的保人,总要穿得整齐些才行。
眠棠原本以为崔行舟在说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让李大人来送婚书了。一时急急地梳头打扮好见李大人,同时恼道:“我有同意签婚书了吗?你这将人喊来,岂不是赶鸭子上架!”
崔行舟一边替她往头发上插金钗,一边拉着长音道:“你昨晚……不是答应了?”
眠棠疑惑地眨了眨眼,不记得自己曾应过他。于是崔行舟将薄唇挨近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几句。
眠棠的脸颊像是被热气熏过一般,腾地一下红了。昨夜两个人胡闹时,崔行舟的确是使了法子迫得眠棠意乱情迷时,开口同意签下婚书。
“那……那时说的怎么算数?”眠棠扭头抿嘴,抵死不承认。可是崔行舟却搂紧了她道:“若是不想那些杂七杂八的,此刻我唯你不娶,你可曾愿唯我不嫁?”
眠棠静默了。是的,若是只想此刻,她也只愿与他一起的……
就在这时,碧草在屋外道:“李大人正等着王爷和小姐呢!”
崔行舟拉起了眠棠,握了握她的手,将她拉着出了屋子,去了厅堂。
到了门口,眠棠一时有些不想跨进厅堂。
崔行舟见眠棠不肯出屋接婚书,便拉着她的手道:“怎么?还要让李大人在门口等一天?”
柳眠棠深吸一口气,甩开他的手去了厅堂,见过了李大人,福礼问候后,嘴里唤着芳歇给李大人倒水。
李光才走得口渴了,接过芳歇递过来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而道:“柳姑娘,这是官府出具的文书,若是王爷有一日不认,你来找我!”
眠棠微微一笑,递过去一盘糕饼给李探花垫肚,嘴里却道:“那倒不必……只不过有一天我若解了婚书,是否也要经过李大人您之手?”
李光才差点没将嘴里的茶喷出去,他原先是以为只这位柳小姐担心淮阳王婚事提得不郑重,没有王府的长辈做主,到时候王爷变卦,女孩家的名节不保。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柳姑娘婚书都没签呢,就打着退婚的心思了……她可知道她在说什么?
想到这,李光才不禁狐疑看向王爷。淮阳王年岁正好,已经脱离了那时的少年稚气,儒雅里还透着难掩的英武气概,魅力尤胜从前啊!
当年他们在京城一同恩科,由此结识,虽然崔行舟被先帝爷撤了考卷,但也没有耽误同年交情。只是年少轻狂时,偶尔也有同席饮酒作乐,歌姬舞娘作陪时,不过这位淮阳王可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不跟那些个女子g狎玩嬉戏,而京城里的闺秀女子也不乏钟情王爷,暗地里给他递条子的。
“赛下惠”并非浪得虚名,京城里名花那么多,从没看见淮阳王对哪个女子痴迷得神魂颠倒,总是冷淡而不可接近的高不可攀感。
可惜了一群落花有意,而少年王爷流水无情。
没想到,当年被他们这些学子艳羡的俊美王爷,却痴迷了一位出身平平的镖局小姐。
这出身不相配也就罢了,让李光才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小姐貌似还有些嫌弃淮阳王,不甚情愿的样子。
柳眠棠看李光才诧异的样子,才发觉她在人前给崔行舟丢面子了。
别管私下里怎么闹,可眠棠并不愿别人轻看了崔行舟,所以连忙道:“大人不要误会,只因为王府的太妃大约并不知这婚事,若是她老人家反对……这婚书断不可以作数,不然王爷岂不是担了不孝之名。”
崔行舟深深瞟了眠棠一眼,才朝李光才望过来,眉峰都没有动,只是淡淡道:“李大人,还愣着干嘛,请说给柳小姐听,大燕的国法写得分明,除非万岁的赐婚,哪有人不能解除婚书的道理?”
李光才见淮阳王被嫌弃了竟然还没有恼,心里也是啧啧称奇,不过受了淮阳王的嘱托,自然要将差事办妥,所以他立刻接口道:“若是小姐有反悔的意思,你跟王爷商量好了之后,自然也能解得……”
眠棠抿了抿嘴,心里依旧不定,可是崔行舟便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捏了捏手指,好半天,才迟疑地拿起一旁的毛笔,沾了沾墨汁,在婚书上工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光才在一边替请王爷长舒了口气,赶紧又递过去了印泥,让眠棠蘸取了后将手印按在名字上。
而崔行舟则毫不迟疑地婚书上龙飞凤舞写下自己名姓,不仅按了手印,还盖了淮阳王的私印。
李光才作为保人,也要签字画押,盖上官印。
这婚书虽然没有两家的老人到场,可也算不得私定终身,在流程上算是作数了。
李光才让两个人签了两份婚书,又写了保人凭证让二人签上名姓,便要带回府里存档去了。
崔行舟此时又婚书在手,整个人的眉眼都舒朗起来。
李大人大老远骑着毛驴子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是证婚人,当然要留下来吃过酒肉才走,所以崔行舟吩咐李妈妈做菜。
李妈妈和莫如方才是在一旁看着王爷跟柳眠棠签下婚书的。
不过他俩都是有些面面相觑,表情一愣一愣的,压根不敢相信王爷还真就跟柳眠棠定亲了。
尤其是莫如,眼泪都要迸出来了。王爷是主子王府里没人敢审他。可他跟在王爷身边,知情不报,待会去了……不得被太妃扒了皮?
李妈妈想得就比莫如要多一些了。她有些后悔以前疏于指点柳小姐,若是真到了成礼那天,柳小姐要学的东西可多了,若是教不完可如何是好?
而眠棠被崔行舟半哄半骗地签了婚书,看着自己按了红印的手指头,还有些如在梦中,也说不清懊恼,还是释然,总之名字是签了,剩下的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看了。
虽然她如今自立了女户,可也要给外祖父通报一声才行,于是趁着崔行舟要跟李大人吃酒的功夫,便回自己的屋子里写信,让人告知外祖父,让他先知情,再选个吉日,跟崔行舟一起回陆家拜外祖父。
而崔行舟则跟李广才一同吃酒。崔行舟用了婚书在手,整个人都清爽了很多,与要好的同年饮酒,也是满脸真心笑意。
待崔行舟与李光才喝了几杯后,李光才想起件要紧的事情跟淮阳王道:“王爷,您也听说了京城日下的的近况吧?依着卑职的意思,您若是能拖一拖再入京是最好……”
崔行舟明白,李光才嘴里的“日下”指的是宫中。
少年天子的身子骨一向不大硬朗,最近竟然连续一个月没有上朝。只有帘后的吴太后主理朝政。
天子年少,自然也没有子嗣,现在朝臣们都在疯传若是天子真有不测,会选哪个皇子继续坐在那帘前的位置上。
崔行舟定了点头,淡淡道:“我也听说了,不过我在想着另一件事儿,这种情况绥王却赶着从京城里出来,你说他按的是什么心?”
李光才也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别人不知,可是他跟淮阳王甚久,自然知道这位看似闲云野鹤的绥王可一直都有称帝的野心。
而如今少年天子龙体不甚明朗,各府的皇子绥王却无事人一般离开了京城,这实在不符合绥王的狼子野心。
李光才被淮阳王引得想到这点,表情一紧,道:“那……要不要我派些人再去绥王那里打探……”
崔行舟喝了一口酒,道:“不必,无论他要做什么,我们都得置身事外,这也是我费力将你调到西州来的原因。眞州三郡……现在水深得很!”
李光才听到这里,却爽朗一笑道:“我还以为王爷全忘了正经事,是派我来此专作护花使者的。”
崔行舟微微一笑:“你也知我一趟西北耽误了太多,年岁不饶人,总要成家才好。”
李光才举起酒杯:“那在下便为王爷能娶到心有所愿而敬您一杯!”
不过李光才心里想得却是,不论公与私,淮阳王与绥王都对立上了。那绥王也看中了柳小姐,甚至不惜上门抢人强纳。
而淮阳王转身,却将绥王欲纳入囊中的佳人娶走了。
也不知道绥王知了,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这二位昔日同年引得推杯换盏,隔壁的柳眠棠却在咬笔头。
因为有外男在,李妈妈给眠棠准备了小桌子,将饮食排布好,端了过去。
看眠棠犹在愣神,李妈妈便暗暗叹了口气。
别人不知,她可知道眠棠并非攀龙附凤的女子,急切地想要嫁给淮阳王。
也是她家王爷有本事,被西北的冷被窝冰得打通了任督二脉,肯放下架子来找眠棠小姐了。
而柳眠棠也是架不住烈女怕缠郎,加上那个碎催的绥王逼迫,倒显得她家的王爷宽仁大度,宠着柳姑娘了。
这么细火慢炖的,总算熬炖了一锅子香肉,只可惜被按在锅里的那块肉,可能不及回神,现在正咬着笔头发呆呢。
李妈妈再清楚不过王爷的行动力了,他既然做了决定要娶柳眠棠,这小娘子就一定要娶回府里,按在自己的床榻上的。
所以李妈妈暗自提醒着自己,可要拿了柳小姐当未来的王妃好好侍奉,这位若是不出意外,就是将来淮阳王府的女主人!
想到这,她柔声道:“小姐,趁着饭菜热快些吃,今日做了您最爱吃的清炖猪豚骨。白汤熬得甚浓,只是要趁热喝才香……”
眠棠一抬头便看见李妈妈如沐春风地冲着自己笑。
虽然她知道李妈妈对自己很好,但是以前说话时,总是一股子大家子豪奴之气,带着自己的矜持与隐而不露的高高在上之感。
认识她这么久,可从来没见李妈妈笑得这么温柔里透着谦卑,谦卑里又带着亲切……那脸似乎比平时也白了几分呢!
接过李妈妈递过来的小汤盅子,眠棠饮了一口,白脸妈妈用心熬煮的汤,果然香醇……
趁着李妈妈服侍她吃饭的功夫,眠棠倒是问了问淮阳王府里的人口情况。
以前她不问,是因为跟她毫无关系。可是方才她被崔行舟哄得签了婚书,总不好反悔立刻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第一件事,便是要清楚知道自己将要嫁过去的婆家情况。
李妈妈倒是知无不言,只说崔家上面除了太妃外,老王爷剩下的妾侍不是进了庙庵,就是闲居去了庄园子。
这么一来,王府里只剩下两位儿女健在的姨娘——小李氏与秦氏了。
而这两位姨娘能留下来,还是因为太妃怕将人哄撵得太干净,会被人说闲话。说老王爷一死,她就刻薄了妾侍,才让儿子手下留情,留下来的。
两个姨娘里,小李氏有个庶出女儿崔忘兰,今年才十三岁,还没有订婚。
而秦氏则有个十五岁时得了痿症的儿子,在兄弟里排行为五,只是小小年纪时就成了瘫子,走不得路。但也因此,因祸得福,竟然能在当年王府里的血雨腥风里留存了下来,安静地偏居在王府一隅。
李妈妈当然不会说王爷的种种行事,可是眠棠听了,便也猜想出了个大概。
她以前以为的崔行舟,乃是富贵堆里长出的顺风顺水的王爷。可是乍一听李妈妈说,原先王府的妾便足有十二三个,通房一类算不大清时,就忍不住一皱眉。
他一个嫡子,却排行老九,上头哪一个兄长能礼让着他?可以想见王府里兄弟阋墙倾轧会多么严重。
不过……他那么多兄弟,最后府里只剩下个瘫子哥哥,他的手段必定是狠辣极了……
那样的崔行舟,是个她不甚了解的崔九。
李妈妈看眠棠一边吃一边做着手札记录,倒是赞许点了点头道:“小姐你天资聪慧,人都道王侯府邸深似海,淹死的自然是不知泅游的笨鸟。我们王府照比其他家,可是清净多了。太妃为人和善,只要你博得了她的欢喜,便再无旁人需要应承……”
眠棠却笑了笑道:“我再还,也比不得太妃的亲外甥女……对了,那个廉小姐退婚后,应该就不住在王府里了吧?”
李妈妈可不敢保准说这个,只能小心翼翼道:“毕竟是亲戚,总要走动了,大约逢年过节还要来的,不过等廉小姐定亲嫁人后,应该走动得不会太勤勉了。”
眠棠没有说话。崔行舟如今还挂着帅职,等入京述职,才能带她回眞州成亲。想来那时廉小姐应该也说亲事,也就免了见面的尴尬。
而眼下最大的事情,便是她跟崔行舟一起回家外祖父。
这次可不同上次,虽然眠棠自立了户头,可陆家也算得是她娘家。她跟崔行舟私下签了婚书,总要堂堂正正告知家里人。
所以定亲后的第二天,日头不错,也算是吉日。崔行舟便张罗着带眠棠回陆府了。
定亲的礼,他早在从西北开拔回来的时候,便让人从眞州运过来了。
这几日被船陆续运到了西州,正好装车挂彩。
这边张罗事情的,便是李妈妈了,指挥着崔行舟的近卫军,核对礼单子,将礼车装好,扎了红花排布整齐,然后整队出发。
十几辆的大马车,清一色的红布做棚子,挂着红花,着实惹人的眼。
西州百姓最近总是看这种奢靡的彩礼车队,一时也是好奇又是哪位王侯到西州提亲。
等看到马车依然朝着陆府的方向去时,人们都炸锅了。直说该不会又是有人向陆家小姐提亲吧?
这上次彩车提亲,可刚刚过去几日啊!怎么又有人提亲了?
而且这阵仗,竟然比上次还要阔错,十几辆清一色白马红车,一眼似乎都望不到头。
等马车到了陆家门口时。
陆家人已经挨挨挤挤站了一堆。
当崔行舟从马车上将柳眠棠扶下来时。陆家的女眷也是倒吸了一口气。
她们也着实没有想到眠棠竟然就这么跟这位崔九爷定亲了,而且跟家里人连招呼都不打就签了婚书。
昨天晚上老太爷才接到的信儿,今晨时,老爷子才慢悠悠地跟家里说了一句:“柳丫头定亲了,今日要上门,让厨房多做些菜。”
还没等大家闹明白呢,那送彩礼的马车队也到了。看阵势,竟然比前阵子的绥王还要排场。
全氏脸皮绷得紧,陆青瑛的牙缝里都在冒酸水。她当定完亲,苏家的彩礼被大风一处都能卷上天去!
柳眠棠这是诚心要挤兑她,给她难看不是?
陆慕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没想到眠棠竟然这么不识大体,生生去打绥王的脸,回拒了绥王不说,转身就答应了这个什么崔公子的婚事。
崔九倒是有钱,可是他有绥王滔天的权势吗?那可是当今皇太后的前儿子!万岁爷的皇叔啊!
想到这,陆慕心里立定了主意,眠棠既然开了女户,便自过自的去!这成车的彩礼运到陆家算是怎么一回事?若是让崔九的彩礼进了门,不就是陆家在打绥王的脸吗?
这么想罢,待崔行舟领着眠棠要迈进大门时,陆慕抢先伸手阻拦,也不看崔行舟,只面色凝重地端起长辈的架势,对她道:“你一早就立过了女户,从陆家搬出去,说好的自此以后,不拖累陆家。你当日说这话,我这个当舅舅的还欣慰,你可比你那拖累人的父亲要强。可是现在你定了亲,却眼巴巴地将彩礼往陆家送,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私下定的亲,是陆家的长辈给你选的呢!”
陆慕平日走的是左右逢源的套路,很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如今也是急了,当下要跟眠棠撇清关系。
陆羡在旁边看二弟突然发邪风,急得过去扯他的手:“你疯啦!怎么这么说话!”
陆慕以为大哥又来和稀泥,便不耐烦地一挥手:“大哥,你上一边去,这人也是你招来的!看着便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想要提亲,为何不问问我们陆家长辈?他是没妈生,还是没爹养?竟然这般自作主张……”
陆慕的声音很大,就是要让街里的人都听见。想来绥王没有纳成眠棠,一定还没有心死,若是此地有他的亲信,听闻了便也知,这柳眠棠是私相授受,陆家人可没有同意!
其实今日这阵仗,还真怨不得眠棠,是崔行舟坚持着让她在西州风光纳礼,免得绥王强纳的事情,玷污了陆家的名声。
十几车的彩礼,是单给陆家的,毕竟陆家也养育了眠棠几年。至于成礼时,他再备一份充到眠棠的嫁妆里就是了。
可没想到,在门门口处,却被陆慕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眠棠其实一听二舅舅骂人,立刻明白他的小心思了。
可……外祖父是没有告知家人崔行舟的身份吗?不然二舅舅怎么骂得这么肆无忌惮?
全氏这时也凑过来帮衬着夫君:“眠棠,不怪你二舅舅生气。做人眼皮子不能太浅!你说你放着绥王那般的品貌不要,非要寻个腿脚不便利的,就算他有再多钱,能有绥王尊贵体面……”
一旁的莫如再也听不下去了,就在全氏还要添油加醋时,依着纳礼的礼节大声喊道:“陆府外女,秀外慧中,气质如兰,才华比仙。故眞州淮阳王崔行舟慕名前来聘娶,礼单奉上,还请府上老太爷过目,商定成礼吉日!”
陆慕还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发泄,可是听到这里,一时愣愣的以为自己听岔了。
眞州淮阳王?就是那个平定西北乱局,扫荡蛮族七部的西北大帅崔行舟?这么大来头的王爷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就算他真是崔行舟,若是来纳妾的还能让人信。可他口口声声是要娶王妃的,偏偏还就选了柳眠棠这个罪臣之女,就叫人没法相信了!
这是哪来的骗棍?竟然胆大包天,装起功盖千秋的西北大元帅来骗闺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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