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五
季玖回府后命人打点行装,告别家眷,又上了路。此一番路途虽是不远,策马不停也需小半个月,随身两名侍卫护着,季玖却没有太过着急赶路,一路上翻山越岭,偶遇美景也唤着侍卫牵着马儿一起徒步行走,行程虽是不慢,却也快不到哪去。一路行下来,景色逐渐荒芜,孤山独岭,人声渐微,飞禽走兽倒是多了起来,其中属猿声最大,尖锐而高昂。季玖勒住马缰,听着那猿声阵阵,也不知从何处溜出一丝惆怅来,轻叹一声。心中阴霾始终是散不开。
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勒住马缰的手,手腕上的茶色蛇吻印记依旧,仿佛天工造物时遗漏的一点瑕疵。季玖却越来越觉得,这并非寻常胎记。或许,每个人身上那些经年不退的印记,都是牵扯着前生往事的吧。他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可笑。原是不信神魔的人,现在却偏信了妖鬼之说,只是这些事确实是发生了,尽管荒诞不经,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再荒诞,也得认。
季玖认了。认了,却不等同认命。他与那妖物结了仇,尽管知道这仇是前世带来,他来寻仇无可厚非,只是手段过于龌龊了,季玖不屑!
他不屑他。
若是堂堂正正上门寻仇,就是身家性命都赔上去,季玖也认了。只当这是自己该受的,受就受了。可那妖却不是。那妖用了这样的手段,这般羞辱,季玖从心里恨上了他。
猿声仍在尖叫着,响彻寰宇。季玖回过神,脸上挂上了笑,招呼着两名侍卫,继续扬鞭策马,赶回军营。
一路上,他脸上的笑都未放下来过。
身边人早已习惯他的笑容,并不以为意,人人都知道季将军脾气好,性情也好,见人三分笑,不论高低贵贱。笑的温文尔雅,叫人一看便觉得亲近。
却不知他此时驾着马,脑中想的却是离家前他嘱咐精明之人在城中暗访的道士,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消息。那名道人鹤发童颜,想来必有法力,若是能寻来,说不定能将其中蹊跷弄清许多。甚至……出手降了那妖物,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些仇恨,只有鲜血才能洗刷。
一路胡乱想着,又赶了几日,回归军中。
营中黄沙漫天,马蹄奔腾,战鼓声声大作,将士们正在校场练兵。头上烈日高照,扬起的尘土覆满脸颊,又被汗水冲刷出沟壑,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面目不清。每一个面目不清的人脸上,却有一双男儿铁骨铮铮本色的骄傲眸子。季玖翻身下马,自他们面前走过,身后兵士都在低声欢迎:将军回来了。季玖应着,挥手让他们继续操练,脸上却露出真心的笑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眼角处隐约几道细纹,更添一份成熟。
回到中军大帐,季老将军穿着甲胄,正在案前写奏章,季玖一身轻袍便服走进去,喊了声父亲。
“小玖,”老将军抬起脸来,须发皆白,放下笔问:“家中如何了?”
“一切都好。”季玖答着,道:“军中无事?操练的这般紧张,是要出兵?”
“就前两日,有小股匈奴兵来犯,被赶了回去。”老将军道:“你如何看?”
季玖微微蹙起眉:“看样子,匈奴王廷的内部纷争已经解决了。不知来犯人数多少,可抓到俘虏?”
“抓到了两名,你去审问吧。”老将军起身走到一旁,又道:“这里有一封信,你也看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份信件来。
季玖接过,却是一份密件,里面寥寥几句话,说的是自他离京,皇帝早朝时龙威震怒,暗指有人污蔑朝廷将领,虽未指名道姓,却说了一句男儿们血战沙场,朝堂之中却有人置他于死地,其心叵测,国家蠹虫也!
季玖放下信笺,取了火捻子,烧在铜盆里,一声不吭。
老将军看着那火苗将信笺化成一堆灰,叹道:“克扣军饷之事,我原意让你压下,你却偏要提。现在惹火烧身,那张郎将身后是相国支撑……”
“爹爹怕了?”季玖抬起脸,反问。
“为父老矣,不知何时就会离世,你尚年轻,平白身边多出几条豺狼,我怎么能安心去?”
“无事。”季玖说,语调淡淡的,“皇上现在还需要季家将领为他血战沙场,匈奴未平,季家尚能苟安。”
“若皇帝要你为他平乱匈奴呢?”老将军反问。
“身为臣子,自然是为君效命。”季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屑道:“这便是季家子孙的命,来日若得机缘,与匈奴同归于尽,也省的皇帝不放心。待那日,四海内外皆臣服在天子脚下,手握兵权的季家也功成身退,将军战死沙场,只留幼子,皇上会好生相待的。”
季老将军闻言怔怔站在原地,似是屏住了呼吸,只望着自己儿子,那张年青的脸上是云淡风轻的,蕴着一种宠辱不惊。心里宽慰了一些,又觉酸楚。
亦无话可说。只是不知纯纯稚子从何时开始,变成了现今男儿。
似乎是从进宫伴读开始,与那时的落势皇子,此时的九五之尊朝夕相处,逐渐将世事看透。
可当年,也是他季玖凭着热血方刚的意气,强行将整个家族荣辱卷进了皇位之争里的!是他不顾祖训,不顾身家性命,为落势的皇子争权势,甚至瞒过父亲耳目,最终事发,险些害的季家灭门之祸。若不是季家原就树大根深,这样的劫难,早己被满门抄斩了。
季老将军想起往事,忍不住唏嘘。那时他是弱冠少年,便狠心做了这事,将季家上下上百口扯进去,立志要扶持伴读的皇子做皇帝。问他缘由,他只说,这会是个好皇帝。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毁了季家三代名将的忠良名声。
他要让那四皇子做皇帝。那皇帝却手段狠辣,登基一年后点火将前太子、亲兄弟活活烧死的皇帝!
季老将军看着儿子,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当年你执意扶持他,可曾想过今日?”
季玖没料到父亲会这样问,愣了一下,很快回神道:“当然。”
“那……为何?”
季玖不答,只看着那案上铺开的军事图,看了很久,才垂下眼,低声道:“我是将军之子,自小精读兵书,注定要上阵杀敌。别的皇子或许都会是好皇帝……但只有四皇子让我觉得……我可以成为名扬天下,治国安邦的将军。”略顿,补了一句:“皇子中,只有他能成全我。”而其余皇子,则只想坐拥眼前这天下,没有那份野心勃勃。
季老将军听懂了。是的,哪一个将军,不想千古扬名?哪一个帝王,不想横扫天下?他们不过是,惺惺相惜。
所以当年未及弱冠的季玖,愿意为他舍命。所以现今的帝王,愿意成全他的理想。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纵使知道一旦理想化为现实,等待他们的,将是史上司空见惯的那些下场。也义无反顾。
老将军坐回椅上,重新看着那份地图,终是说了一句:“只盼你心愿达成,将来在沙场上与匈奴同归于尽,尚能保家族安宁。”
“父亲放心,”季玖微微笑了笑:“匈奴扫定,孩儿当死。”
一字一句,字字千斤。
俨然已将这天下领土谋划与胸,只等时机一到,风生水起!
天色暗下来,军营空地上燃了些篝火,军士们盘膝围着篝火坐了一圈,正捧着粗瓷大碗果腹。季玖从地牢里走出来,地牢之上的空气里饭菜飘香,混合着泥土与士兵们身上的汗味,还有不远处的马厩里,牲畜的腥臊气味,这些混乱的气息搅拌在一起,笼罩了军营上方的天空。
却有一种如归家园的感觉。
季玖也取了一方粗瓷大碗,盛了些汤汤水水,又拿了两个死面饼子,坐在了兵卒身边。
士兵也惯了,见他来了自觉地让开点位置,等季玖坐下,一圈人照旧低了头吃喝不休。吃喝完,劳累了一天的士兵门各自回营休憩,轮值的则提着长枪站回岗上,换下先前的兄弟去休息。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里默契的进行着。军营的生活向来如此,没有什么乐趣,没有什么悠闲,时时刻刻都绷紧脑中那根警惕的弦,随时提起兵器迎敌。
虽是三年无战事,统帅却治军严苛,队伍从未有一丝散乱过。那些聚众吃酒,群聚赌博之事,更没有一桩。有人暗地里传言,道这支队伍另有一名,名曰:季家军。
也非谵妄。军中统帅乃季老将军,其余将领除季玖外,更有大数乃季家门客。只是季家三代名将,树大根深,无人敢多言。朝中有人揣测,皇帝是季家扶持上位,只怕季家会越做越大,将来成朝中大患。这样的风言风语,从没有断过一天。季家人只好更兢兢业业,操持军务不敢懈怠。季玖曾笑言,只怕越是如履薄冰,这冰就裂的越快些。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决计不是玩笑。季家现在两位将军都知道,脚下这冰迟早会碎裂。他们也都想过,这一天就是匈奴平定之日。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季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用这无双年华,换季家往后数十年的平安喜乐。
所以,季玖长子,自幼只读诗书,不教武艺。
季玖有时想到自己儿子,觉得那是太遥远的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为自己子孙铺路也只可铺几十年的路,往后再怎么走,他管不上,也不想管了。那时也已经没他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吃完饭,季玖回帐休息,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只好披了袍子,挑亮油灯起身看书,刚阅完一页,案上烛火晃动了一下,而后灭了。
季玖心中一凛,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那烛火灭了,再未亮起。桌案对面,却影影绰绰,有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如此熟悉,仅一夜而已,季玖却将他记的刻骨铭心,当下浑身冰冷起来,如坠冰窟。
季玖想说话,张口,却出不了声。季玖试图站起来,却发现手脚不再受自己管辖,一动而不能动
即使光线如此黑暗,季玖却看到一双眸子,如潜伏在丛林深处的野兽,有着不容忽视的光。仿佛猎物一样被牢牢盯住的感觉。
那人靠近过来,与暗夜里凑到他的身前,微微倾下腰,冰冷却又隐着灼热的视线在他面上梭巡,宛若视察自己领土般的肆无忌惮。那人看了很久,而后靠近在他的耳畔,低声念了一句:“你怕我。”
那人说:你怕我。声线是沙哑的,音调有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匿着一股无奈的哀伤。季玖却听不出来。
季玖只听那人说:你怕我。说的干脆,仿佛挑衅。季玖在心里冷嗤一声,知道自己说不出话,索性不应。怕不怕,承认不承认,于他来说并无分别。他现在被这妖物所拘,动弹不得,甚至连开口唤人的机会都没有。坐以待毙,大约就是形容现在了。
季玖不答,那人也就维持着这样倾近的姿态,双方不动声色的僵持着。
时光在缓缓流逝,季玖脑中逐渐安静下来,直视着那人的眼眸,展露出一种刚硬的不妥协。最坏的遭遇他已经历过,无非是耻辱和疼痛,一次和两次并无分别,季玖很明白这一点。他无力改变现状,起码此时不能。他是清醒的季玖,分得清利弊,从不让自己陷入混乱里,所以,如果不能翻局,那就咬牙忍了吧。那样的事,逃脱不掉,只好屈辱忍受,只是休想让他妥协。他绝不妥协!
季玖的眼睛是愤怒的,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愤恨的火苗在他眼中升起,灼伤了另一人的眼。
那人伸出手,抚向他的脸,手指冰凉的在那脸上摩挲而过时,有着一丝丝不为人知的颤抖。
季玖不堪其辱,咬牙闭上了眼。再不去看他。他的前世,只会痴痴望他,他的今生,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
究其原因,不外是前生愿意舍弃一切的沈清轩,成了今世雄心壮志的季玖。
根骨富贵的红尘中人,伊墨想,他前生为自己舍了一切,不谋功名前程,只蜗居在小小雍城里打理家业,陪伴在侧。今世合该是舍弃情缘,只谋野心的季将军。又忍不住想,若前世的沈清轩没有痴缠他,是不是今世,就可以洗尽铅华的陪在自己身边了?伊墨不知道。
那些命数过于奥妙,他不过修行千年,哪里又看得透。
伊墨停下了抚摸的手。
季玖在等待片刻过后,重新张开了眼。
烛火又亮了起来。
那人已经收回身,只立在自己身前。季玖还是不动,静观其变。
伊墨垂眸看了他很久,才说了一句:“杀业太重,命贵而寿短。”
季玖不料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他自然知道自己命短,若是命长,才是真正毁了季家。为保子孙,他自当命短。伊墨看出他的不屑,也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想到一百五十多年的寻觅,这一世,就算远远看着,却又能看多久?不过十几年而已。时限一到,这人杀业这般重,谁知还会不会轮回成人,许是畜生也未必。到那时,他又去哪里寻他,哪里能找得到他?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想抱你。”
季玖更是不屑,仍是不做声。他不知术法已解,只是不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
随后被人抱起来,走向床榻。
他的脸上已经白了,身体僵硬,如同木偶。
伊墨将那僵硬肢体抱在怀里,紧紧拥着,仿佛怀里还是那世喜爱他却不敢说出口的沈清轩;明知人妖殊途,也要强留的沈清轩;明知强留,却又不舍得放开的沈清轩;连一句喜欢,都藏了一生至死才敢说出口的沈清轩……生怕他来世寻他,生怕他真的喜欢了,在寻觅中受苦。
有些事情,只有百年过去了,他才能看的清楚。逐渐明白,沈清轩在那个年月里,是如何胆战心惊又情不自禁的过着每一天。
伊墨将季玖死死搂在怀里,怀中人的呼吸声是忍耐的沉重,肢体是僵死的干硬。
夜深了。
季玖不着一缕棉丝的躺在榻上,身侧那人将他搂着,同样的光口裸。薄被里的肢体是被迫交缠的,季玖的额上泌出大滴汗水,湿润了额角。
由始至终,伊墨都用臂膀将他在怀里锁紧了,仿佛怀抱着稀世珍宝,小心却又用力的紧缚,像是害怕被人抢走。偶尔低下头来,在那潮湿额上舔过,尝到的汗水有一股咸味,咸到让他舌根发苦。动作里有散乱的发丝撩过他的唇边,伊墨在上面轻轻吻着,姿态是他与季玖都看不见的虔诚。
季玖的眼睛始终是闭的,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眼里的自己。这样的事连同今夜他也才经历两次,无从分辨好坏,无从分辨轻重,也没有这份心思。
却不知道身上那人由始至终,都小心而轻柔的动作着,一如猛虎细嗅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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