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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后话(家庭出身的深远影响)


刘科长外调回来后,将赵家福的情况详细地向段长作了汇报,他们都替赵家福感到惋惜,但他们并不能推翻生产队做出的家庭成分的结论。

  由于领导们对赵家福的印象不错,加之赵家福只是个基层铁路工人,他的这事可大可小,所以单位也没有深究,只是让赵家福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在全工区大会上宣读,并重新更改了他档案里的家庭出身。

  不得不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赵家福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太大的冲击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铁路是国家的交通大动脉,当时毛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也一直在力保铁路运输的正常秩序,包括在后来的十年动乱中,甚至不惜对秩序混乱的铁路局实行军事化管理。

  所以赵家福作为其中的一员,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否则,就算是段长和刘科长想保赵家福都未必保得住,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另一方面,铁路系统每个分局根据工种下设不同的部门,分为车务段、机务段、水电段、工务段等等,每个段下面大的车站设工区,每个大工区代管沿线各小站的所属业务工作。

  同一个火车站的人虽然都是铁路职工,却分属不同的部门管理,他们之间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没有横向的工作关系,只与上下级部门之间有着纵向的关系。

  赵家福所在的水电段在每个车站的人数属铁路全行业中人数相对比较少的单位,不具备像其他人员比较多的单位那样可以集中起来开批斗会,更不具备可以停工闹革命的条件。

  夏青云并未因此就调到工区,因为大家对出卖朋友的人从来不会有什么好感,谁都不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个会出卖自己的人,更何况领导当时看中的就是赵家福的文化水平。

  赵家福虽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但夏青云告密这件事却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和命运,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赵家福从开朗活泼变得沉默寡言,从此后不再轻易相信别人,也不轻易交朋友,更不会轻易对别人打开自己的心扉。

  以至于十多年后,当老二赵菲和老三赵平因为赵红上学报名的缘故谈到这个话题时,赵家福仍然会有痛彻心扉的感觉。

  那是在一九七六年的八月底,赵芳刚上初中,赵菲、赵平都相继上学了,赵红在家没人带,赵家福和江英就商量着干脆让不满六岁的赵红也报名去上学,这样三姐妹上下学也有个伴。

  赵家福对要去学校报到注册的赵菲和赵平说,“我和你妈都要上班,你们俩今天到学校去注册,顺便带上赵红去学校报名。”

  赵家福拿出家里的户口本交给赵菲,“这是户口本,赵红报名用得着,装好,千万别弄丢了。”

  赵菲接过户口本小心翼翼地装在书包里。

  姐妹三人来到学校,赵菲带着赵红来到自己的教室向班主任老师交了假期作业及学费并领了新书,然后来到一年级新生报名处给赵红报了名。

  当赵菲从报名老师手里接过户口本时,她好奇地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内容,见户主的名字是赵家福,而家庭出身一栏里则填的是地主。

  吃晚饭的时候,江英问:“赵菲,你今天带妹妹去报名,报上了吗?”

  “报上了。”赵菲说。

  “爸、妈,怎么我们家的户口本上家庭出身写的是地主,而我看见有的人家是写的贫农?”赵菲不解地问。

  一旁的赵平也插话道:“今天注册完我们班主任老师让全班同学挨个报自己的家庭出身,有同学问老师家庭出身是报爷爷的还是报爸爸的,老师说当然是报爷爷的,我一听就害怕了,因为我们班有个农村同学的爷爷是地主,其他同学经常追着他身后喊小地主,别人一喊他就哭,害得这个同学每天都是一个人待着的,也不敢跟同学们一起玩,看着挺可怜的,我看过我家的户口本,知道上面家庭出身写的是地主,我怕我报了地主就会和那个同学一样被同学们嘲笑,我可不想变成他那样的人,我想到了爸爸是个铁路工人,所以轮到我报时我就大着胆子报了个工人。”

  听着赵菲、赵平的话,赵家福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正所谓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

  其实对于刚上三年级和二年级的赵菲和赵平来说,根本不明白家庭出身是什么意思,但她们从小看到的电影,受到的教育都是地主是很坏很坏的人,她们也怕被人歧视,被人看不起。

  看着赵家福变化的脸色,江英忙打岔道:“你们今天去报名,老师有没有说赵红年纪小?”

  “没有,报名的老师只是让赵红用右手去摸左耳朵,刚好够着就给报了。”赵菲边吃饭边回答着江英的问话,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的问题。

  在座的四个孩子都忙着吃饭,谁都没有注意到赵家福的脸色变化。

  晚上,孩子们入睡后,江英安慰赵家福说:“赵菲和赵平的话,你不要太在意了,孩子们又不懂什么。”

  “我没有怪她们的意思,只是一听到地主这两个字,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赵家福黯然地说道,这是他今生永远的痛。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九日,中共中央《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份问题的决定》颁布近一年后。

  一天上午,赵家福收到侄子的来信,当他拆开信,看到随信寄来的县革委会出具的《摘帽通知书》的时候,他捧着通知书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通知书上的文字及那鲜红的印章,赵家福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虽然压在心头近三十年的大山终于可以搬开了,但自己从一个踌躇满志的十四岁少年一直背负着这沉重的包袱直到人到中年。

  其中的坎坷遭遇、血泪心酸又岂是一张纸就能抹去的,三十年呐,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经得起蹉跎,这怎能不让赵家福唏嘘不已。

  赵家福去世后,说起家庭出身这个话题,赵平说:“现在想想幸亏我当时机灵,要真是听了老师的错误引导,报了个地主,那我的小学生涯不知该有多悲催,也许我的性格会被改变,说不定我的人生也会因此而改写,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家庭出身这个连我们第三代都避之不及的问题,生活在唯成分论那个特殊年代的父亲,他心里承受的压力,所受到的伤害和经历的坎坷有多少,我们是无法想象的,我们所知道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正如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面写过的一段话:流言这东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蕴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恶意,比流产更能让人心力憔悴。

  流言都具有那么大的威力,何况赵家福的家庭出身还是活生生地摆在那里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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