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好——”

见莫斯琉奇没反应，莫斯挽歌皱着小眉头，背着手在原地蹦了几下，又喊了一句。似是在催促莫斯琉奇快点回答：哎！挽歌真乖~

莫斯琉奇感觉不太对劲。

不过不是指莫斯挽歌，而是其他的什么庞大的东西，他下意识伸着脖子找寻。

他抬头，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是阳光。这里晴空万里。

莫斯琉奇仰头眯缝着眼睛，去审视那轮太阳。皮肤因不适应久违的照射而隐隐发痒，头发因遗忘了光热的抚摸而噼啪作响。

自从上次从莫比斯墙的巡逻室下来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未经漫天苍蝇遮挡的太阳了。

他现在不想说话，只想在这统一浑然的温热空气里慢慢适应。

“叔叔！”莫斯挽歌有些生气了，她踮着脚尖蹬莫斯琉奇，奇怪这个大人为何不遵循礼仪固定的问候流程。她还没遇到过这样没礼貌的人。

“叫二叔。”莫斯琉奇一动不动晒着太阳，懒洋洋地说。

“为什么是二叔？”小豆丁莫斯挽歌不解地挠头。

“小孩懂什么，叫就完了。”

“哦，二叔——”

“哎！真乖——”

“哼！”小豆丁莫斯挽歌已经展露出了聪明的特质。她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隐隐知道存在不对。她瞪了莫斯琉奇一眼，哒哒哒跑开了。

莫斯琉奇看着她跑入了一个游乐场内，里面各种游玩设施齐全，但一个人也没有。周围空荡荡，也只有游乐园这一个建筑。

小豆丁莫斯挽歌在里面哒哒哒跑来跑去，大声兀自唱着童谣，在每一个应当存在蹦跳的地方蹦跳，仿佛她很忙。

游乐园没电，所有设施停摆，仿佛在安睡。门口有钟表和告示，告示显示园内设施周日运行，还有一条标语提醒莫斯挽歌小朋友不要着急。钟表显示今天周四。

莫斯琉奇就这么看着钟表转了六圈，舒舒服服地晒了三天太阳。这里是永昼，没有黑夜。

这三天莫斯挽歌就哇啊啊地在沉寂的游乐园里疯跑，大声唱着匮乏简单的几首童谣，搞得莫斯琉奇都会唱了。真不知道她哪来的用不完的劲头儿。

期间她跑过来几百次，试图呼唤莫斯琉奇陪她玩。但莫斯琉奇除了哄她喊了一千多声二叔之外啥也没干，连地方都没挪过。

小豆丁莫斯挽歌总是跺跺脚，气呼呼地跑向空荡的游乐园，暗自生着闷气。但一会儿后，又总会忍不住再来央求莫斯琉奇，然后再气呼呼地跑开，反复循环。

莫斯琉奇轻轻哼着刚学来的童谣，翘着二郎腿算着那小丫头什么时候再来。他刚才弹了她好几个脑瓜崩，这次应该会来的晚一些。

他身下是片草皮稀疏的沙土，他在手边画了七道杠，那代表着莫斯挽歌哭了七次。都是悄悄的，背着莫斯琉奇躲在游乐设施后面哭的。

眼看莫斯挽歌又别别扭扭地跑来了，莫斯琉奇不由笑起来。看来她又要大大方方地宣布一次她原谅他了，然后再试图哄骗自己和她玩。

“哎！这次啥可好玩儿了？还是那个摩天轮吗？”莫斯琉奇在她跑到半路的时候就促狭地喊。

小丫头的步伐一滞，然后瞪眼喊着：“不！这次是小火车！小火车可好玩了！”

“我原谅你了！你快来玩儿吧！”

“叫二叔。”

“二叔~二叔~二叔~”

“不去，不玩儿。”

“啊！真的可好玩了！”

“连电都没有，有什么好玩儿的？”

小丫头知道这次又失败了，就有骨气的半路转头，闷闷不乐地往游乐园跑回。

虽然她的脚步已经在努力表现不在意、不稀罕、很开心了，但这在莫斯琉奇的眼里没有任何说服力。他促狭地坏笑着。

而这时，游乐园门口的钟表跳动了一下，最中间的显示框显示已经来到了周日。

“真实过分，这么欺负一个小孩子。”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莫斯琉奇背后幽幽说着。

“就是，现在的小子都这么畜生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个老妪的声音在背后叹气。

“哎……老夫真想给你一脚啊……”这个大嗓门的老者看起来脾气不太好。

又有些更多陌生的声音陆续响起，都是些老人的声音：

“还有没有能量了？整个幻境教训他一下！”

“哪有了？再过几次你说不定都要消散了。”

“玛德？这么快就轮到老夫了？”

“这都算便宜你了……哎？咱俩是不是两口子来着？老娘有些记不住了……”

“嘶……我也忘了……哎！谁记性好，这老太婆是不是我媳妇儿啊？没人要我可领走了啊！”

“你特么怎么说话呢？别问了！是两口子老娘也看不上你这糟老头子！”

“你俩是真行，咋每次都问一遍？下次干脆安排你俩一块儿消散得了，省得听着闹心……”

……

莫斯琉奇没回头，他抠抠耳朵，不耐烦地嚷嚷道：“哎！有没有公德心啊？”

“没看见我在这边儿晒太阳呢嘛？要吵吵上一边吵吵去！”

“我糙，这年轻人，真欠揍啊！”

“这畜生……这畜生……！”

“要是老子还活着，高低打死你！真憋气啊！”

“你们这些老登……”莫斯琉奇没回头，就这么懒洋洋晒着太阳，和身后那些苍老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对骂着，一时间打了个平手。

莫斯挽歌没注意到这里的事情，她小小的身影和努力聒噪的歌声都不见了。

莫斯琉奇知道，她正躲在什么地方哭呢，也许是那个最大的摩天轮后面。那些老者应该也知道。

“小畜生！”

“老东西！”

“小畜生！”“小畜生！”“小畜生！”

“一群老东西！”

“你明明是莫斯族，竟敢骂我们？这是欺师灭祖你知道吗！我们可都是你祖宗！”

“呵，骂你们怎么了？刚才小爷在外面还欺师灭祖了一次呢，还是对着你们牌位骂的呢。”

“来，说说你们牌位上写的啥字儿，我看看对没对你们吐过唾沫。”

“孽障！”

“我糙！这畜生！我糙……这畜生……”

“哎！别冲我的牌位吐啊！我爱干净！”

“等小爷出去了，牌位全给你们撅喽，当木头烧。”

“我糙！他欺师灭祖啊！他欺师灭祖啊他！有没有人管啊！？”

“谁能管啊，咱们都死球个屁的了……”

“快！剩下的能量赶紧拿来用，别让这小子出去霍霍咱们牌位！”

“对！快打牌位保卫战啊！”

………

“啊！二爷爷！四爷爷！六奶奶！爸！妈！”

一声兴奋的惊呼传来，众人的骂战戛然而止了。

莫斯琉奇看到莫斯挽歌哒哒哒奋力跑来，边跑边呼唤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爷爷奶奶的名字。

她本就有些可疑的红肿眼眶一下子更可疑了，荡荡悠悠地渗着泪花。

“哎！挽歌丫头！想死爷爷了！”

“来！快让奶奶看看！瘦没瘦！”

“挽歌丫头！来爷爷这儿！爷爷这有普普水啊！还是你最爱喝的啊撸撸普普水啊！”

……

莫斯琉奇感到身后响起一阵能量波动，继而就鼓动起了十多道凝视的心跳声，然后——

他就被踩翻了，几十只脚从他身上踩踏了过去。其中还有不少只脚在趁机玩命儿踹他，踹得他嗷嗷直叫唤。

在翻转的视角和杂乱的踩踏下，莫斯琉奇看见一个个苍老的粉发背影，焦急地冲向伸着手奔来的莫斯挽歌。

这简直就像是“老年两项”比赛，第一项是踹他，比谁踹得狠；第二项是赛跑，比谁跑得快。

莫斯琉奇在抱着头惨叫的间隙，甚至看见有老头儿犯规，不讲武德地去扒拉其他老头，还扒拉翻了好几个，好第一个冲过去占据抱起莫斯挽歌转圈儿的名额。

踩踏结束了，莫斯琉奇带着一身黑鞋印儿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默默看着太阳发呆。

莫斯挽歌被举到空中，嘴里被塞进了普普水的吸管，十几双老手围着她转，为了争夺捏脸蛋儿摸脑袋的权力还互相掐来掐去。

游乐园一下子通电了，娱乐设施纷纷亮起光，悠悠运行起来。其中摩天轮最为显眼，也最壮观，几十米高的它简直像一个睥睨大地的巨眼。莫斯琉奇甚至感觉它自己就消耗了游乐园三分之一的电量。

不少设备在自动播放儿歌，都是莫斯挽歌一直在唱的那几首，看来她是从这儿学的。

莫斯琉奇躺在原地没动，看着太阳，默默听着莫斯挽歌和那些老登的交谈：

“二爷爷！十五爷爷和阿娜奶奶呢？他俩怎么也不见了？”

“哈哈哈！他俩出去玩儿去了！偷偷跑了！”

“怎么又不带挽歌？上次九爷爷和瞎子爷爷出去玩儿也没带挽歌……他们都没回来……”

“挽歌！快看看！你爸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是不是又是……”

莫斯琉奇听到这里抬起了脑袋。他有些好奇，踩他的都是老登啊？莫斯挽歌的爹妈岁数这么大？

结果他看到的是幻术变换而成的两个年轻人，是两个老登变的。还是最简陋、最省力的那一种，在莫斯琉奇看来简直破绽百出，侮辱智商。

但是对莫斯挽歌来说够用了，她在“妈妈”的怀里拱来拱去地蹭着脑袋。

“我们去玩吧！游乐园有电了！”

“一会儿再玩儿，挽歌，先看看你爸爸给你带啥好东西了？”

“肯定又是那个……”

“当当当当！电影！”

“好哇好哇！电影好哇！我年轻的时候都没机会看电影！”有老头喜气洋洋地鼓着掌。

“都看过好多遍了……咱们去坐摩天轮吧……它都来电了……”

“再看一遍嘛！用不了多久！看完咱们就去坐摩天轮！”

“嗯……好吧，这次不能不坐了，都好久没坐过了……”

“来来来！看电影！”

天幕上，忽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像，很像全息投影，以天空为幕布。莫斯琉奇颇有兴致地坐好，准备欣赏一下这沉浸感爆棚的电影，这可是新鲜东西。

但他隐隐有些不适应，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没有雯雯陪伴的情况下看电影。

帷幕拉开，老登们啪啪鼓掌，莫斯挽歌被举着空中，以最佳的角度对着影像。电影上演。

电影很长，很真实，也很沉重。画面里最先浮现的是其乐融融的阿波甘联邦，镜头一直聚焦在欣欣向荣的莫斯族内。

画面中，一个个粉头发的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笑。任何时候都在笑，一点糟心事儿都没有，似乎在跟每一股空气展示他们的幸福。

那些举着莫斯挽歌的老登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插话讲解着，跟着画面中和乐的莫斯族的生活，去面无巨细讲述阿波甘曾经的荣光，莫斯族曾经的荣光。

莫斯琉奇已经大概猜到剧情的发展了。后续一定是沉珂帝国得到兽魂域的支持，趁机颠覆了在兽魂之战中元气大损的阿波甘联邦。庞大繁华的议会之城，彻底沦为不见尽头的垃圾山脉和不见天空的苍蝇繁衍地。

但莫斯琉奇没想到这场战争在电影里展现得那么真实，血腥、绝望。

无人道的屠杀刻画清晰，满目皆是压抑的黑红，焦土和断肢是常见的背景。

甚至在之前故事中笑着展示幸福生活的莫斯族人大都得到了死亡过程的长镜头展示。

被虐杀的男女老少在地上抽搐残喘，满面血泪。甚至一个只剩一半身躯的孩子直直地对着莫斯挽歌哭，直到在无力的痉挛中死去。莫斯琉奇不认为这是给孩子看的东西。

游乐设备播放的童谣和嘎吱运转声完全被凄厉的哭嚎和绝叫覆盖了，一声声泣血的悲鸣响彻不休。太阳似乎都染上了灰色，阳光不灼热了。

这场苦难是个漫长的镜头，没有任何艺术处理，完全是死板的、写实地按照故事推进。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但迟迟不见故事完结的迹象。

举着莫斯挽歌的老者们都哭了，他们歇斯底里地跟莫斯挽歌讲述着屠杀的惨烈，和刻骨的仇恨。

这种情形好像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小小的莫斯挽歌默默看着天空中的屏幕，好像是入神的样子。时不时点头应和着老人们不甘的咆哮，跟着某种既定程序运转。

那杯啊撸撸普普水已经消失了，她嘴里叼着吸管，时而嘬嘬空气。

莫斯挽歌感到无聊，他起身进入游乐园，朝摩天轮走去。他要找点乐子。

这三天里，可是有个坏家伙一直在骚扰他，让他无法安心晒太阳。

莫斯琉奇在摩天轮底部锈迹斑斑的支柱下站定，伸手敲了敲立柱，震下片片红锈渣子和纤薄腐朽的铁皮。

咚咚咚。

“哎！你小子出来！”

“我来串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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