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儿！”余老夫人抬高了声音，“过来。”

  余尹默缩了缩脖子，垂着头乖乖站到余老夫人身边，眼睛巴巴地盯着宋云矜的手，似乎在期待着她能再变一颗糖出来。

  宋云矜朝他和善地笑了一下，便向余老夫人请安。

  余老夫人倚靠在椅子上，拿着没有点燃的烟管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腿，细细的烟丝和烟灰，顺着裤腿扑簌簌地往下落。

  余老夫人道：“冉小姐，请坐。”

  宋云矜顺着刘嬷嬷的指引，坐到了一侧的椅子，一抬眼，便见到余老夫人的身侧放着一卷画，那幅画半开着，依稀可见几个小孩子在嬉戏。

  宋云矜的目光一顿。

  ——这画，有些熟悉。

  余老夫人顺着宋云矜的目光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她缓缓道：“我年纪大了，最爱的就是这口烟，冉小姐，你知道上好的烟丝要怎么点火，抽起来，味道才最好吗？”

  宋云矜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余老夫人到底是随口一问，还是想借着这个话头，来敲打她。

  半晌，她道：“我不曾抽过，只是听说要先烧炭层，再……”

  余老夫人高声笑了起来：“到底是没抽过的，只知道人云亦云。”

  宋云矜肃然道：“请老夫人指教。”

  “什么炭层，什么点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什么点火。火柴带着火药味，会让烟丝变味，用纸就不会，所有纸中，又以经年的旧画卷最好。”余老夫人说着，用烟管挑了一下那幅画卷的卷轴，卷轴便溜溜地往旁边散去，露出这幅画的全貌。

  这幅画名为《童嬉图》，图中有两个女孩趴在水边嬉戏，而在她们身后，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站在身后略带担忧的挥手。

  画中的女孩是她和妹妹阿阮。

  看画，那时的她约莫十岁。

  宋云矜的瞳孔猛烈收缩，画卷上的印章她认得。

  这枚印章是外祖母的小字“婉心”。

  这是外祖母的作品！

  记忆的闸门像是洪水一样被泄开，铺天盖地的记忆，疯狂的挤进了她的脑海中。

  十岁时的夏天，宋云矜和妹妹阿阮在苏家院子里玩耍，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假山后的观赏湖嬉闹，两人你捧着水往我脸上撒，我拍起水珠往你身上溅。在这小小的一片天地里，她们姐妹玩的忘乎所以。

  路过的外祖母见状，吓得连连出声提醒。

  后来，外祖母得了空，把她们嬉水的场景，画成了一幅画。

  当年，这幅画小有名气，不少人竞价购买，外祖母舍不得卖，就一直留在了苏家。

  她以为这幅画已经被当年那场大火吞灭，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这幅画。

  余老夫人想拿着这幅画干什么？

  难道是发现了她的身份？

  “旧年的画卷经过多年的存放，竹子的腥味已经散去，用它来点火，不仅能保持烟叶的气息，还会添一道墨香。”余老夫人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宋云矜的表情。

  唐玉明曾经透露过，他觉得冉明姬的身份十分可疑。被他如此一点，余夫人便想到了自己的老友苏夫人。

  因为宋云矜和苏夫人的模样极为相似，她甚至怀疑宋云矜就是苏雪芝的女儿。

  之后，唐玉明便送来了这幅画，嘴上说因为余老夫人与苏夫人是旧友，无意间找到这个，便送过来给她。但是余老夫人闻弦歌知雅意，立刻明白，这是唐玉明在暗示她，要试探一下宋云矜。

  此刻看着宋云矜只在这幅画上一眼扫过，便没有停留，余老夫人心中的怀疑稍减一些，但她还是决定继续试探。

  余老夫人道：“这幅画是我旧年的好友苏夫人的戏作，画的是她的两个孙女儿，这幅画我藏了十来年，本打算长久地存着，可不凑巧，近日的旧画已经所剩无几，旁的旧画都是名家作品，就只能把这幅画拆了点烟。”

  余老夫人说着，露出无奈的神色，宋云矜却听得连连冷笑。

  为了抽烟抽得舒服，把故去朋友的旧作拿来点烟，这算哪门子好友？

  自从和余家搭上关系后，宋云矜调查过当年的事情，知道余老夫人和她的外祖母的确是好友，两人关系还很不错。

  当然，当年的余家常常仗着这层关系，利用苏家，中饱余家的囊，然后才逐渐在沪上立稳了脚跟，哪怕清朝亡了，也能安安心心吃着积粮，重新崛起。

  可余家是如何回报苏家的呢？

  知道苏家被灭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对苏家的欠款全部撇清，同时暗中把苏家合作的那些铺子、厂子，都转为自己名下，至于苏家为何失火，为何灭门，只字不提。

  四大家族，一家比一家贪，一家比一家忘恩负义。

  从前宋云矜偶尔会奇怪，苏家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坏事，才会墙倒众人推。

  再细细一查便发现，苏家广做慈善，修桥铺路，做生意的手段也是光明磊落，虽有过伤害他人之举，但是发现后也是立刻弥补，因为她外祖父信道，心存济世之责。

  当年苏家灭门后，百姓们自发地要求官府调查，奈何彼时的清朝国运气数已尽，官府自身难保，又如何去管苏家的事情？

  宋云矜将心中的愤怒压住，看着余老夫人还能露出笑容：“我不曾抽过烟，也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但只觉得老夫人此举甚是雅气，可比得上从前的翰林。”

  余老夫人却叹了口气：“我这老友已经去世，她的画作是拆一副少一副，我抽着烟，身体舒服，心里却愧疚得很。”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阻止刘嬷嬷，刘嬷嬷走到余老夫人身侧，当着宋云矜的面，把画卷撕成两半，又撕了一个角落，将之慢慢卷起，凑到油灯前一点，一道青色的火苗就窜出来。

  烟斗被燃起，剩余的纸片也被随意丢掉，那纸片还冒着火星子，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渐渐归于灰烬。

  宋云矜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落到老夫人的烟斗上，缓缓道：“老夫人你也不用愧疚，那位苏夫人不是你的好友么？她肯定也很乐意用她的画给你带来快乐。”

  “是吗？”余老夫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宋云矜。

  她从前是见过苏夫人的小孙女儿的，那会儿小小的个头，面目也随着十几年时间的消逝，记不清了。

  近日拿着那副《童嬉图》一看，画上那个小姑娘倒与宋云矜是有几分相似。

  可她也知道，苏夫人这个孙女极爱外祖母，如果看到外祖母的遗作被人拿来点火，必定会有所动，但是宋云矜的神色却十分平静，只是一开始好奇地看了两眼，其他时间，便只专注在烟管子上。

  是这个小姑娘的道行深吗？余老夫人决定再试一试。

  她说完，又叹了口气，假装挪了挪身体，随即抽了口烟，烟火星子飞了出来，恰恰落在画上，缓缓地燃烧起来。

  宋云矜的眉头一跳，下意识抬起手。

  余老夫人冷冷一笑，这是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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