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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七十七章 凡尘俗世


当年蕲黄一带发生瘟疫,道信禅师不顾个人安危深入其中钻研病理,成功治疗瘟疫,其后又发现一种芥菜粑不仅可以治愈疥疮,对一切高热之症都有疗效,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孙思邈早已与房俊一起培育成功青霉素,比芥菜粑更高端、效用更佳……

        义褒奇道:“孙思邈乃是道家表率,时至今日道家之所以有如此之隆誉大半是因孙思邈而起,师兄不理俗事也就罢了,岂能反而助他人威风呢?”

        弘忍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一双明亮的眼眸盯着义褒,缓缓道:“佛陀自觉觉人,摧服魔众而领悟大智慧。佛法将要兴起之时,天雷震动,闪电闪耀;教化任务完成后,也就如同薪尽火灭一样。我佛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应缘而来;天赋光明之德,无所不至。昔日佛心萌发,人们常常能看见佛光照耀;如今人们都渴望往生佛国净土……佛心即慈悲心,若无悲悯苍生、慈爱世人之心,如何度往佛国净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义褒,你着相了。”

        这一番佛偈好似洪钟大吕一般在义褒耳边响起,震得他心旌摇曳、面色苍白,旋即离席而起,跪坐于弘忍脚前,双手合十,诚惶诚恐:“贫僧坠入魔道而不自知,浑身业障佛性蒙尘,幸亏师兄教诲这才幡然醒悟,罪过,罪过。”

        弘忍重新笑起来,笑容纯粹温和、眼神湛然明亮:“吾等是人,并不是佛,人恒有过,过则改之,大善。所以能够空、有双照,住于真俗不二之境;泛六度之舟在生死欲河之上,驾三乘之车在三界火宅之中。

        ”

        义褒面色肃然,再度合十:“贫僧受教了,待到此间事了,定前往双峰山拜偈于道信禅师座前,聆听教诲。”

        玄奘讶然,如若义褒果真成行,且接受道信禅师之点化,就意味着东阳金华山法幢寺一脉皈依于“禅宗”,使得“禅宗”在南方的影响力更上一层楼,对于整个佛门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弘忍合十还礼:“定扫榻以待。”

        玄奘不耐烦那些凡尘俗务,但却痴迷于佛法,自己的佛性见解被外间称为“唯识宗”,核心教义“万法唯识”“唯识无境”,与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思想看似迥然有异却又互有关联,遂诚心向弘忍请教。

        而弘忍作为“禅宗祖师”道信禅师的亲传弟子,自是佛法精湛、见解独到,两人相互讨论、各有进益,一时间淋漓酣畅、沉醉其中。

        一旁的义褒却时不时露出苦笑,菩提达摩入中土传道不过一杖一钵而已,刻苦修行、以身为道,无念无欲、随性而为,此之佛法之至高境界,然而真正弘扬佛法使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大乘佛法为世人所知、所接受,却是在僧璨之时。

        初祖达摩将禅法带到中国,当时人们是遇而未信,至二祖慧可时,人们是信而未修,在三祖时才是有信有修,何也?皆在于僧璨对“禅宗”之改革。

        菩提达摩出入中土,信仰接触者多为贵族,僧璨改变靠上层弘法的方略,变为在村夫野老中随缘化众,使得信徒大增、佛门之声势大涨;无论“禅宗”亦或是其余佛门派系,初始之时皆在都市城廓建寺院,而僧璨却在深山僻壤布道场,大肆接受信徒之捐赠、布施,使得佛门与信徒之间的联系愈发密切;然后,变居住无常的“头陀行”为公开设坛传法……

        无论其中哪一样变革,都要与“钱”有所联结,通过世俗的方式运作每一座寺院、每一处道场。赁田、放贷、香火……这些俗物的确使得佛门名声有瑕,可若无这些,拿什么去广建寺院?拿什么去获取信徒?拿什么去弘扬佛法?

        你们清高、出尘、无暇,都顶着佛门禅师的名头受到世人敬仰,却为何不曾低下头来看一看自己脚下的淤泥?为何不曾想一想是什么支撑着你们的梦想让你们高高在上、光耀当世?

        一贯平静的佛心泛起波澜,看着讨论激烈的两位高僧大德,义褒心底泛起一丝恶趣味,他给两人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轻声道:“朝中已经有风声传出来,打算对佛道两派加税,且率先在京兆府辖区之内试点施行……不知两位应当如何应对?”

        “……”

        讨论终止,两位高僧不约而同看向义褒,神情有些茫然。

        玄奘不解:“虽然化外之人、不入红尘,然佛寺究竟存在于大唐土地之上,更受大唐之度牒,自然要遵循大唐律法,朝廷既然要加税那就加税好了,大慈恩寺应予以配合。”

        弘忍低头喝茶,他的道场在南方,加税之事既然率先在京兆府施行,那么他无论心底怎么想都不会轻易发表意见,这里是关中、是长安、是玄奘的影响范围,“禅宗”必须予以尊重。

        更不能让玄奘误会“禅宗”有北上传道之意图……

        义褒虽然并非住持大慈恩寺,但深得玄奘之信任,自从入京参与翻经院便被玄奘赋予重任接管寺中事务,苦笑道:“大慈恩寺还好,因是当今还是皇太子之时为文德皇后祈福,所以得先帝敕命所建,一应用度皆来自于皇家内帑,资金富余。可其余寺院却未必有大慈恩寺这般待遇,寺中僧众讲法传道之余还要躬耕农田、经营商铺,即便有香客布施,所余也不多。若是朝廷加税,怕是生计维艰,谈何弘扬佛法?”

        玄奘不管俗物,却并非不知俗物,闻言面色不变、语气浅淡:“佛法初入中土之时,传道僧着百衲衣、穿芒草鞋,所倚者不过一钵一杖而已,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使得佛法大行天下,世人皆皈依我佛。然则今日之境遇较之以往更甚百倍千倍,佛法之弘扬却举步维艰,使我不得不远渡关山、跋涉千水赶赴天竺求取真经……今日之佛门,早已被钱帛所玷污,再不复往昔筚路蓝缕、一心向佛矣。”

        他虽高高在上、被誉为佛门第一,受世人崇敬,却并非不知民间对于佛门之褒贬,兼并田地、租赁放贷,甚至官僧勾结、大肆敛财……弘扬佛法的确需要钱帛,可是当钱帛玷污了佛法之纯粹,自当予以取舍。

        他用一双湛然清澈的眼眸看着义褒,缓缓道:“佛之真谛,在于慈悲,世人爱我敬我信我,亦在于慈悲,佛陀以真法度世人,即是慈悲。若舍却慈悲,何以为佛?真水无香,纯净如法,然一滴水中亦有三千世界、十万生灵,故而佛门之中亦难以永葆纯净,难免有依附于佛门而自私自利者,此乃天道,无以违抗。然凡事有度,一旦过度,即为魔障,佛门清净之地,总归是要时时扫拭、不染尘埃。”

        世俗之间无外乎钱帛,但任何时候都不能过度,否则佛门成为贪婪敛财之所以必然受到世人之唾弃,没有了纯净自如的法则,何谈弘扬佛法、普渡众生?

        见义褒面露惭色、心有触动,玄奘温言道:“大唐皇帝据有天下,运转金轮、统御四海,身居帝位、君临万国,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佛陀虽高居三十三重天俯瞰世间,然佛法亦要总归是要在世间运转,自当遵从世间之规则。”

        义褒一身冷汗涔涔而下,诚惶诚恐:“是我修为不够、佛心不稳,被世俗之贪欲迷惑了心志,险些坠入魔道、万劫不复,使得佛门遭受灭顶之灾。”

        佛陀超脱三界、逾越五行,但佛门子弟却依旧身处红尘,不得不接受大唐律例之管辖。

        即在大唐治下,就要遵循大唐律法。

        人世间的帝王掌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生杀予夺一言决之,佛门以往之所以曾经屡次遭受灭顶之灾,皆在于对于己身的力量失控进而威胁到皇权。

        如果佛门依仗遍及天下的信徒为底气抵制朝廷的加税政策,必然使得朝廷震怒,皇帝认为皇权受到威胁,再加上道家在一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万一再出现一次“灭佛”之惨事……想一想那后果都感到毛骨悚然。

        弘忍展颜一笑:“佛的光辉照耀六天,佛法之云荫蔽十方世界。向西越过流沙,扩至天竺的疆域;向东抵达大海,延及阿閦佛国。声威教化激扬无边无际,车乘文书通达有顶之天。佛历劫数,小劫一千六百八十万年……何必争一日之短长?”

        义褒合十道:“稍后便传令京兆府各处寺院,一致配合朝廷之政令,然后由戒律堂审核三年之内账目,若有贪婪敛财、作奸犯科者定予以严惩,净化佛门,消弭信徒对佛门之怨忿,重现佛门慈悲。”

        玄奘低眉垂眼,双手合十:“我佛慈悲,正该如此。”

        他也知当下佛门何等藏污纳垢、贪婪下作,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南北朝之时佛门遭受荼毒、一度暗无天日,直至隋唐一统、天下大定,由衰转盛的过程之中难免吸纳而来不少投机之辈,现在想要一朝剔除,谈何容易?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月盈月亏、潮涨潮落此乃天道,否极泰来、盛极而衰亦是寻常。

        心中有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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