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为了安慰赵简,米禽牧北答应她把赵洪送回邠州安葬。马拉着灵车,速度快不了,他们换着马日夜兼程,才终于赶在头七前一天回到了邠州。

        米禽牧北和大宋的矛盾并没有被公开,他和赵简的亲事表面上也仍得到赵祯的支持,更何况他是携妻回宋安葬病逝的岳父,合情合理,所以他带着亲兵越过边境一路到邠州,也没有人敢阻拦。

        魏竦的死讯这个时候已经被付青鱼飞书传回了开封,但正如米禽牧北所料,魏竦潜伏在夏本来就属于见不得光的阴谋,赵祯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不敢声张也不敢还击。魏竦的真正死因被封锁,只有高层几人知晓。他在离开大宋的时候就是对外称病,现在朝廷干脆就宣称他是病逝,重金抚恤他的家人,还让他们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虽然连他的尸首都没法找回。

        二三十名夏兵簇拥着赵洪的灵车缓慢地进入了邠州城。赵简一路上不想见任何人,米禽牧北就让她单独乘坐一辆马车,他自己则骑马跟在车旁亲自护送。

        赵洪毕竟贵为王爷,又曾在邠州做过许多善事,很受当地百姓的爱戴,所以当他们听说来的是赵王爷的灵车时,纷纷震惊地跑来围观哀悼。

        但很快,人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有一些人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甚至对赵简乘坐的马车投来鄙夷的目光。赵简微微掀开车窗的帘子,便看到有人朝着她的方向谩骂甚至吐唾沫。那些人迫于夏兵的威仪不敢靠近,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一行人终于回到了赵王府。赵简父女两年未归,这诺大的王府,仆役都被打发走了一大半,变得空空荡荡,尽显凋零。

        刘管家带着仅剩的几个丫鬟侍从到门口迎接,一见到被抬进府的棺椁便扑上来放声痛哭:“王爷啊!老奴跟随您三十几年,竟无法见您最后一面。您客死他乡,叫老奴到哪里去寻您的英魂啊!”

        赵简跟着走进来,见到家里的故人,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刘管家看到她,直接抹了一把眼泪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行礼,只是那眼神却有些生疏甚至胆怯。

        这时,一个丫鬟跑了过来,激动地喊道:“郡主!你终于回来了!”

        那是从赵简六岁开始就跟随她的贴身丫鬟婉芩。婉芩是个孤儿,很小就被赵王府收养,现在府里大部分人都被遣散了,她别无去处,也只能一直待在府里等赵简回来。

        婉芩跪在地上,赵简俯下身抱着她含泪问道:“两年不见,你们都还好吗?”

        婉芩呜咽着说道:“郡主……当初你和王爷走得那么匆忙,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听说你们是去了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刘管家和我们几个一直为王爷和郡主守着这王府,就盼着你们早日归来。没想到现在……郡主远嫁到夏为什么不带上婉芩啊?连王爷过世婉芩都没法在郡主身边照料……”说完她又呜呜地哭起来。

        当初确实是走得太突然了。赵简临行前给刘管家留了书信,到夏之后又给他们写过信,但都只是寥寥几句告知去向,其中原委皆无法言明,实在是太让他们担忧了。可夏国一行,十死无生,她又岂敢连累他人,更别说带上谁。

        米禽牧北在一旁看着她们故人重逢,也不忍打扰。接受过礼节性的问候之后,他便让赵简先回房休息,自己带上刘管家,派人查看宅院,布置赵洪的灵堂。按照大宋礼制,头七便是出殡安葬之日。他们今夜需守一夜灵,并准备好明日所需的一切。

        婉芩陪着赵简回她的闺房。王府被打理得很好,途径的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模样,却早已物是人非。赵简走走停停,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回到这处和父亲相依为命长大的地方。

        走过回廊时,赵简一眼看到了摆在转角处的沙盘。此物竟还被他们留在那里,虽然连插在上面的小彩旗都已经褪了色。

        她慢慢地走过去,指尖轻轻抚过沙盘上起伏的山脉,又拿起一支小旗,像是在揣摩战术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插进一块空地。

        这是在那短暂的几天里,她曾经爱不释手,不让其他任何人触碰的宝贝。

        她当时正为元仲辛暧昧躲闪的态度生气,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个特别的求亲者——完美的文试答卷让她惊叹,特别是对《女诫》中夫妻之道的批判令她拍案叫绝,送她的礼物又处处与她心意相通,让她几乎以为自己找到了此生难得的知己。她仍记得,当她被告知那个求亲者来了的时候,她是兴致勃勃跑着去见的。如果那人是宋人或者哪怕是个普通的夏人,她当初可能真的就嫁了。

        可他偏偏是丁二,是米禽牧北,是大宋的死敌。

        当她站在这沙盘旁,看到他儒雅潇洒地从回廊上走来的时候,她为他的戏弄感到恼火,却也在一瞬间感到了深深的失落。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对他的喜欢,早在那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可那却是一颗遭到上天诅咒的种子,注定了只能生出恶果。今日种种冤孽,皆缘起于此。

        她收回了手,再次凝视沙盘,淡淡地说道:“把这沙盘拿去扔了吧。”

        “可是……这不是郡马爷送给您的聘礼吗?”婉芩不解。

        “我说扔了就扔了!”赵简命令道。

        婉芩只好叫来两个仆役把沙盘搬走。赵简最后看了它一眼,忍住眼眶中迅速聚集的泪水,扭过头去继续走向自己的闺房。

        那两人抬着沙盘朝后院走去,却不巧在半路碰到了米禽牧北。

        见米禽牧北的脸色异常难看,两人赶紧跪下来解释道:“郡马爷饶命!是郡主……郡主命我们把它扔掉的。”

        米禽牧北紧紧攥起背在背后拳头,垂着眼帘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哑地说道:“那就扔了吧。”

        阿简,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厌弃我给你的一切,甚至是你曾经喜欢过的礼物?

        赵简坐在自己的床上,怀里抱着那只被陈工乱涂乱画还戳破了的丫丫君,恍惚地望着四周熟悉的一切。她似乎刚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里的爱恨情仇,刻骨铭心。但她并未醒来,她还在掉入一个更幽深更黑暗的梦境,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着她。

        “婉芩,你这几天是不是听到过关于我的流言?”她想起路上看到的那些人,还有刘管家看她的眼神,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郡主……”婉芩心疼地答道,“从两天前开始,邠州城就到处都在传您的坏话,他们说……”

        “你直说无妨。”

        “她们说您为了嫁给夏将军,不惜出卖大宋的利益,做了许多对不起大宋的事,连……连最近枢密使魏大人病逝都跟您有关……”

        “呵。”赵简冷笑一声。如此离谱的谣言,难道会有人信?

        “他们还说……说赵王爷也是被您气死的……”

        “什么?”那些人竟然污蔑她和父亲的关系,这一下赵简可沉不住气了。

        她唰地从床上站起来,吓得婉芩赶紧跪下,“郡主,他们说的这些,婉芩可一个字都没信!郡主是什么样的人,婉芩心里最清楚,您怎么可能做出那些事呢?”

        “谢谢你,婉芩……”赵简绞痛的心得了些许宽慰。

        婉芩接着磕头道:“求郡主把我带去夏吧!婉芩这辈子就只想待在郡主身边服侍您。”

        “不行,绝对不行!”赵简顿时慌张地拒绝。

        婉芩这丫头,天真懵懂,甚至对自己大宋暗探的身份也一无所知,自己怎么能把她带进火坑呢?自己的处境已是朝不保夕,婉芩要跟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可婉芩却委屈地抽泣起来,“郡主是嫌弃婉芩了吗?您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婉芩孤苦一人,可怎么活啊?”

        赵简咬了咬牙说道:“找个靠谱的人家嫁了吧,我会让刘管家帮你。”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劝女子嫁人的话。可婉芩这样的女孩,除了嫁人,在大宋又哪里有第二条出路?无论如何,这也好过让她跟着自己去送死。

        “我不要嫁人!”婉芩倔强地答道,“我只想跟在郡主身边!”

        “婉芩,你听话……”

        “这是怎么了?”米禽牧北似乎是被房里的对话声吸引,推门走了进来。

        赵简一见他就预感大事不妙。果然,婉芩居然跑去求他了。

        “郡马爷,求求您,让郡主带上奴婢吧。奴婢此生,只想一心一意服侍郡主。”

        “我不同意!”赵简只好来硬的,“这个贱婢笨手笨脚,一点都不会伺候人,我才不想把她带在身边!”

        可是,她情急之下显得过于刻意了,米禽牧北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图。

        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婉芩,走到赵简身边柔声说道:“娘子远嫁来夏,连个陪嫁丫鬟都没带,实在是太委屈你了。现在这丫头想跟去,我倒觉得是件好事,这样,你身边也可以有个自己人。至于笨手笨脚,为夫可以帮你慢慢□□。”

        他话中有话,貌似在为赵简着想,但在赵简看来,他只不过是又找到一个可以用来威胁她的软肋而已。事到如今,婉芩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来,赵简就算不带走她,恐怕她也会凶多吉少。

        见赵简不做声,米禽牧北又蹲下来,掐住婉芩的下颌,一半叮嘱一半威吓道:“好好照顾郡主,若是有半点闪失,我会叫你生不如死。”

        “奴婢遵命……谢郡马爷成全……”婉芩被吓得瑟瑟发抖,却还不忘谢恩。

        “没你的事了,下去吧。”米禽牧北一放手,婉芩就赶紧爬起来跑了出去。

        “你又何必这样对待一个丫鬟?”赵简斥责道。

        “你不是对她不满意吗?”米禽牧北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袖,“岳父的灵堂布置好了,随我去看看吧。”

        “等等!”赵简叫住他,继续质问道,“城里那些关于我和我爹的谣言,是不是你让人传的?”

        米禽牧北转过头轻笑一声,似乎早已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如果是我,我会隐瞒魏竦在夏的行踪吗?”

        “难道是宋人?”想到魏竦说过的那些话,这是很可能的,但这不免让赵简更加担心,事情怕是远没有那么简单。“会不会是……王曾?”

        “娘子真是洞若观火啊。”米禽牧北赞叹道。

        “明天会不会出什么事?你是不是知道他有什么阴谋?”赵简追问道。

        米禽牧北一摊手,“我怎么知道他在搞什么。再说了,送岳父回邠州安葬,是娘子你自己提出来的。我可都是听你的。”

        赵简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这几日来的悲伤和劳顿又让她异常疲惫,可她还是努力地试图理出一些头绪。

        “你把王曾通夏的证据交给了王宽,是为了让他回去对付他父亲?”

        “没错。”这件事米禽牧北倒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元仲辛呢?他又是被你指使去对付谁?”既然提到了王宽,赵简自然不会放过问元仲辛的机会。

        米禽牧北犹豫片刻,只是答道:“阿简,你太累了,这些事现在就别想了。”

        赵简却不依不饶,继续问道:“是官家对不对?官家是不是做过伤害元仲辛家人的事?是不是跟元伯鳍有关?”

        终究还是被她猜到了。米禽牧北默默地看着她,没有作答。

        “你这是让他们去送死!”赵简怒吼道,“你想让他们飞蛾扑火,搅乱大宋朝堂,然后你好趁火打劫!”

        “我只是让他们知道了真相。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米禽牧北淡定自若,“如果大宋朝堂真能被两个热血少年搅得天翻地覆,那也是他们的本事。结局如何,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赵简两腿一软坐回到床上。这个世界仿佛在米禽牧北的操纵下,变得扭曲颠倒,混沌不堪。那些她曾经笃信的是非曲直,立场界限,在变幻无常的残酷现实中,竟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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