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民富而教
这突如其来的问亲催婚, 叫裴少淮一愣。
前世,他自知身患罕见病症,活不长久, 故此不敢贪恋情爱,耽误了人。这种克情克欲的习『性』似乎延续了下来, 潜移默化影响着他这一世。
他身处大庆朝,又是出身勋贵门第, 这个年纪确实该考虑婚娶了,但裴少淮潜意识里尚未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裴少淮应道:“学生今年刚十五岁,家中父母尚未替我下婚约。”
张尚书上下打量裴少淮, 才想起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颀长的青年确实才十五岁,遂笑着言道:“是本官心急了,你如此年岁便能夺得解元, 必把心思都放在了功课上……善,晚些成婚是的。”没有把原想的那番话说出口。
因为张令义最小那个女儿已经十七了,比裴少淮大了两岁。
若是说出口, 叫门生为难,反倒不美。
张尚书又提点裴少淮道:“仓州原是军中卫,长期由军卫辖管, 十几年前才转隶为州,不是个容易治理的地。”
裴少淮了然。
仓州这个地,东临沧海,位于扬子江入海口,往北是南北大运河, 位置特殊,是兵家必争之地。又位于苏州府辖内,与扬州府、应天府等地临近, 文风颇盛。
是个地,却不是个治理的地。
“南下仓州以后,遇到不得其解,但有本官能替你解『惑』的,你只管来信。”张尚书道,“仓州兵强民弱、兵丁入寇的问题由来已久,历任知州每每畏手畏脚,甚至视而不见,只求顺利度任期……裴大人若能治理出成效,兵必如实上奏请功。”
既然求婿不得,张尚书干脆另辟“蹊径”,给门生卖个。
治理仓州,于兵、于裴家都是事。
“学生去必转告父亲。”裴少淮道。
张令义知晓裴少淮兵家见解独到犀利,一奇,多问了一句:“依你之见,仓州兵强民弱,当如治理?”
裴少淮应道:“大庆朝内,军卫、军屯其之多,向来都是军户羡慕民户,仓州则恰恰相反,无外乎是当地军户比民户得罢了。”
张令义颔首道:“一针见血。”
待裴少淮告退后,张令义在庭中踱步,想起裴少淮说的那些兵家见解,又想到他品行俱佳,愈发觉得求婿不成十分可惜。
他心里总觉得自己似乎哪里疏漏了,考虑不周全,但一又拐不那道弯。
半晌,才反应来——当不得女婿,不是还可以当孙女婿、外孙女婿吗?几年,年岁整整。
可惜了。
……
赶在岁末成婚的,不止陈行辰。这日,江子匀亲自上门送喜帖,对裴少淮道:“农家婚礼简办,略备几桌茶水酒菜接娘子进门,特送帖告知淮弟一声。”
裴少淮高兴接喜帖,贺道:“恭喜子匀兄。”
江子匀主动介绍道:“我娶了恩师家的第二女。”两人自幼相识,谢二娘对江子匀是有情义在的。
“草屋几间,家徒壁,上有祖母,下有弟妹,这么个烂摊子……我本想等几年再娶二娘进门的,免得嫁来吃苦头。只是秋闱之后,总有媒婆上门,拒拒不完,二娘见了总是心忧,我不再拖下去了,免得让心里没底。”江子匀说道,又叹息,“这世道果真是只问功名,不问寒窗。”
“子匀兄能坚守本心,令人敬佩。”裴少淮道,又宽慰江子匀,“谢家二娘看上的是子匀兄这个人,想来未必在乎一的辛劳,夫妻同甘共苦是美谈。”
一个农家举人,其实是很受京都小官小富人家待见的,江子匀若是再进一步,了会试,娶个有门第的庶女,不是没可能。
由此可见,他是个重情重义的。
江子匀知晓裴少淮要去江南游学后,有些伤感,言道:“淮弟此一去,务必保重身体。”
“谢子匀兄关怀。”
江子匀前来送帖,本想着只是告知一声,没成想大婚那日午后,裴少淮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袍,真的来了。
冬日大雁已南飞,要买一对鸿雁最是不易,江家一对麻鸭替代,裴少淮特意送来了一对鸿雁。
小院门口,江子匀的族叔替他迎客,不曾认得裴少淮,遂问道:“请问贵客是?”
裴少淮笑道:“江爷的府学同仁,姓裴。”
长舟递上贺礼,那位族叔见裴少淮年轻,高喝道:“府学同仁裴少爷来贺,贺鸿雁一对,纹银二两。”
江子匀闻声不敢置信,又带着欢喜,匆匆从院内迎出来,果真是裴少淮,道:“淮弟!”
江子匀凑到族叔耳畔低声说了两句,那族叔脸一红,赶紧改口喝道:“府学同仁裴爷来贺——”竟然是比江子匀还要年轻的举人爷。
裴少淮上前作揖,道:“祝贺子匀兄新婚。”
“荣幸荣幸,蓬荜生辉。”江子匀领裴少淮进去,叫人看茶。
迎亲归来,晚宴候,江子匀借着些醉意,前来与裴少淮饮酒,连饮了三杯,攀着裴少淮的肩膀,言道:“从泥田里走出来的,总是一边手里捧着书,一边对泥腿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轻了……与淮弟相处,总是十分坦然无拘,我视淮弟为知己兄弟,我再敬淮弟三杯。”
裴少淮了三杯,道:“从前低着头,可以把路走,往后仰着头,则可以看到日月,子匀兄必能有一番大作为,我亦视子匀兄为知己。”
被人轻视,只需低头走自己的路,总有仰头追风的候。
酒三巡,作别。
……
年关愈来愈近,裴少淮留在京都的日不长了。
这几日,他留在家中静心,作了数篇文章,几易其稿,最后挑了两篇见解最犀利的,誊抄之后,最后落款“北客”。
其中一篇名为《民富而教》,开头就引了孔夫子的“民富而后教施”、“人存而后政改”这两句话,以此为破题,随后深入论述要“先治民”还是要“先教化”,针砭眼下某些州县的官员,大肆兴建州学县学,以此作为自己的教化功绩。
此弊端在镇江府丹徒县最是凸显。
岁末,南直隶众多学究联名上书镇江府知府,赞颂丹徒县任知县重视学子教化,下了大力气修建了两座县学,并诚邀各名师,授以厚礼,将全县学子收入县学,让他们安心读书。
希望知府记任知县教化功绩。
然则,正是这一年,丹徒县遭了水患,半数良田被淹半月,岁末收成减半,有些受灾严重的百姓被迫流离。这件事却鲜有人知晓,丹徒县的读书人、教谕视若罔闻,全是与己无关的态度。
裴少淮遂以“民富而后教施”破题,写了这篇文章,他只字未提丹徒县,但又全篇都在贬骂丹徒县的官员、教谕。
他将两篇文章装进信封中,叫来长舟,吩咐道:“同以往一样,叫驿站送至南直隶苏州府东林书院的崇文文社。”
集天下有才之士的真知灼见,以文会友,交流学问,由此形成的小群体即为“文社”。
大庆朝科举当道,文教正盛,文社自然随之流行起来。
北直隶最出名的是古井文社,而南直隶最出名的是崇文文社,自裴少淮打主意要南下游学,他便开始向崇文文社寄稿。
长舟笑道:“古井文社向少爷邀了几次,不见少爷送篇文章去,反让千里之外的崇文文社得了便宜。”
裴少淮无奈,打趣道:“既然要南下,不免要先投几块敲门砖去,振振自己的士气。”
倒不是他惜墨不肯给古井文社写文章,而是古井文社在京都城里,他掩不了身份,文章一出,少不了被某些不良心的人剥文曲解,再宣扬出去,给他扣些莫须有的帽子。
“小的省得了,一给少爷办妥。”
半日后,长舟归来,还同往日一样,替自家少爷收拾屋子,送来膳食,做事又机灵又细致。
长舟把少爷要的书取来,送到少爷案前。
裴少淮将『毛』笔搁在镇石上,暂且停下,喊了一句:“长舟。”
“少爷,怎么了?小的拿错书了?”
裴少淮摇摇头,问道:“你那两进的小院子,已经有着落了罢?”
长舟擦拭桌椅的手住了,几息之后才低声应道:“嗯。”他明白少爷的意思。
裴少淮已经做决,说道:“那明日便去一趟宛平县衙罢,这么些年,辛苦你了,你该叫自己的名字了。”
长舟比裴少淮大六岁,了年就二十二了,该放他出去成家了。
长舟本名张长炎,被选中伺候少爷后,裴爷子嫌“炎”水相冲,特给他改名青筏,取竹筏跟随淮水而流之意。
当送来五六个小厮,裴少淮只看中了青筏,彼的小少淮道:“筏轻飘飘,你还是叫‘长’字辈,再取个‘舟’字罢。”从此,裴少淮身边多了个叫长舟的小厮。
长舟的出现,让他省去了许多麻烦,长舟值得得更。裴少淮这样想。
“少爷,不若让小的随你南下,再三年罢……少爷南下,身边岂能没个小厮跟着?”长舟道,试图让少爷改变想法。
“你的日,你的婚娶,同等重要,三年复三年,日其多,咱们的主仆情到这里就足够了。”裴少淮笑着道,“买个小两进,娶妻生子,再送孩子进学堂,这不是你日日惦记的事吗?怎我要放你走,你又退缩了。”
“小的不是退缩,只是……”
“啦,我既说出口,这事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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