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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第 201 章


听了燕承诏的话,  裴少淮了然,皇帝钦派的任务,  待事了以后,  自然要上奏回禀的。

        燕承诏见裴少淮若有所思,又说笑道:“为圣眷太多所忧的,裴知州还是燕某所见的第一人。”

        “燕指挥也莫太高兴了。”裴少淮“回呛”一句,  道,“若是皇上准奏,集江阴、广洋、横海、水军四卫舟师,再许以浙江、福建等地九卫指使权,  舟师浩浩荡荡南巡剿寇,燕指挥手里的虎符也沉得很。”

        谁知燕承诏不恼反喜,  应道:“带人出海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眼下已是二月下旬,四月转瞬即至,  是以裴少淮回府简单收拾行当,隔日便乘舟北上泉州府,  坐守贡院,  准备府试之事。

        ……

        金炉御烟沐皇殿。

        缕缕檀烟如云似雾,  萦绕于御书房内。

        先是镇抚司那边送来密奏,皇帝还未拆开,便认出了奏折硬壳上的那个“密”字出自裴伯渊之手。

        承诏的字没这般端正。

        接着又有余通政使求见,皇帝暂且收起折子,  道:“宣。”

        余通政使行礼后禀道:“通政司银台昨日收内外奏折、章疏共十五本,无四方申诉、法告,  特呈陛下过目。”

        是来送奏折的。

        皇帝问:“六科、御史台可有言官上奏?”内外官员为了在皇帝面前露面,  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上个折子,  此风旧矣,  皇帝常常只拣些重要的看。

        “兵科裴给事中有奏。”

        “哦?”皇帝一下子来了兴致,道,“呈上来给朕看看。”近日究竟是什么好日子,让裴家两兄弟一齐上了折子。

        余通政使退下以后,皇帝开始批折子,先是读了裴少津的奏折,题为《请议改马政安民心彰圣德疏》,是会同太仆寺上的折子。

        裴少津妻祖父任太仆寺卿,他又身任兵科谏言之责,自然十分熟悉大庆朝的马政。

        正所谓“国事莫大于戎,军政莫急于马”,若想战胜鞑靼,非战马骑兵不可,是以大庆极为重视战马。此事无可厚非。

        问题在于,在何处养马,又由谁来养马。

        太仆寺之下设有苑马寺,掌管六监二十四苑,督北直隶、辽东、平凉、甘肃各地的官牧。

        专设了官职,又建了官牧马场,本是件好事。

        奈何大庆成立之初,太·祖将十九子分封于九边关城,占地为藩,镇守大庆疆土。朝廷设立的六监二十四苑,恰好与藩王封地相邻,草场年复一年被藩王们侵占,一步步缩减,历代皇帝为了“宗室和睦”,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其肆意妄为。

        沉疴不治,拖到如今,使得官牧形同虚设,苑马寺的主责渐渐走偏,从养马变成了征马,把养马的任务分摊到了百姓头上。

        宗室生乱,乱在天子头上,百姓受苦,只苦在百姓头上。只要上缴的马匹足额,历代皇帝便默许了此举。

        年年收马、验马、运马,全凭官吏一张嘴,使得其间滋生贪污索克。

        更为可笑的是,北边的草场被藩王所占,便逼着南边的农户养马,黄册大笔一划,成了马户,一路南逼到了江南之地。

        江南虽草盛,然此草非牧草,又岂能养战马之壮?

        裴少津所奏,正是此事,他写道:“……为减百姓之苦,壮战马之躯,臣恳请陛下依照六监二十四苑设立之初,重新丈量饲马草场,收归朝廷所用。”不然,既苦了马户,又苦了军中骑兵。

        皇帝反复读了好几遍,赞叹欣慰之余,又神色凝重。

        紧接着,他又拆开了裴少淮的密奏,自言自语笑道:“你的折子若是早些到,朕便不会下旨让你监考府试了。”

        看到裴少淮在奏折中

        描述闽地局势,皇帝只觉得御书房周遭都变得欢愉起来——诸事向好,到了惩治倭寇的时机。

        派伯渊南下开海,他所交上来的答卷,远不止开海一件功绩。

        事事稳妥以后,才上了这么一道密奏,皇帝需要做的,只是略加思索,用朱颜在折上写下“准奏”二字。

        皇帝随后又召来阁老张令义、兵部尚书陈功达和太仆寺卿陆严学,商议马政之事。

        “陆爱卿,你的目光甚好,找了个极好的孙女婿呀。”皇帝先是赞许道。

        大家自然知道说的是裴少津。

        张令义神色遗憾,他溜缝说笑道:“说起来,裴知州还在考府试的时候,微臣就已经见过他了,唉……”

        此话指的是裴少淮。那个时候,张令义官居顺天府尹,是裴少淮的府试座师。

        又道:“在选孙女婿这件事上,确实该向陆大人好好学习。”他明明近水楼台,却失了先机。

        这番话使得御书房里君臣皆是欢笑。

        论入正题,张令义与陈功达读过裴少津的折子以后,皆如皇帝方才那般,神色凝重。

        不是奏折写得不好、不对,而是此事不好办。改的虽是马政,但实则剑指藩王、燕家宗室,暗里说他们是蚕食大庆的蠹虫,要收回六监二十四苑的草场,等同于从虎口夺食。

        要和藩王们斗,必定艰难。

        这时,皇帝发话了,道:“朝中的文武百官,不能只会抢食糜肉而啃不得硬骨头,人人皆知民牧苦,却又人人避而不谈。朕很欣慰,朝中能有裴少津如此年轻又满腹胆气的臣子。”

        “他说得对,不是马政有错,而是路子走偏了,既然偏了,就该正回来。”皇帝继续说道,“他愈是有胆气上这本折子,朕愈是不能让其受损半分,如此艰难之举……”他望向底下三人。

        宗室之事,还需他这个当皇帝的,带着几个老臣去办。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三人齐声应道。

        皇帝说出自己的打算,道:“先好好劝一劝庆王、肃王、晋王他们,若是不认这笔帐……再论。”

        “再论”二字落了重音,表明了皇帝的决意。再论的时候,论的就不只是认不认账了。

        “臣等明白。”

        ……

        等商议完要事,张令义等退下,已经临近午时,过了午膳的时候。

        萧内官小步进入御书房,笑着提醒皇帝道:“陛下,您昨日让老奴传话给殿下……”

        皇帝恍然想起来,他昨日让太子今日到御书房来,结果看裴家兄弟的折子入神,把这事给忘了。

        萧内官这才又说道:“太子殿下见陛下正商议要事,不敢惊扰,不让老奴进来传话,一直在回廊外等着。”

        皇帝看了看时辰,说道:“传膳,让政儿进来与朕一同用膳。”

        午膳时候,这对皇家父子,心情都很是不错。虽是父子,能在一起用膳的时候并不多。

        太子年幼时,皇帝初初登基,处处皆是困境,只能勤于政务,逐一击破,便少了时间管教儿女。待大庆朝中百官渐渐归从、局势趋于平缓之时,仿佛是恍惚一下,就已经到了要册立东宫太子、为其择选正妃的时候。

        皇帝偏喜甜食,御膳房的厨子手艺偏甜。

        “朕记得你不喜甜,让萧瑾令御膳房不添糖霜,你尝尝可还吃得惯。”

        “都好,都好。”

        饭到最后,皇帝又道:“下回把琛儿带来,朕有些时候没见他了。”燕琛,皇帝的长孙,燕有政的长子。

        “儿臣让他明日过来给父皇问安。”

        皇帝摆摆手,不赞同道:“这个年岁,学业要紧,不必为了见一见而专程跑一趟。”

        “是。”

        父子二人一同回到御书房,这样闲和的气氛并未延续下去,只因皇帝问了太子“如何处置山西流民居无定所”。

        太子答的是:“若流民聚而居之,则可用最少的木料、石料建最多的房屋。”

        太子所言倒也无错,只不过答的并非皇帝所问,皇帝正欲发怒,想了想,还是把怒火压了几分,把那“啧啧”声咽了下去。

        皇帝想起伯渊上晌的那道密奏,想起了开海之事——伯渊做事就如植树,总是先找好一处肥沃之地,挖了坑、松了土、引了水,万事俱备,才会把树挖过来,栽进去。

        一步步,又一环环。

        而太子回话,第一句就开始“挖树”了。

        “流民居无定所,便只是无房屋可住?”皇帝尽量让自己声音平和,又引导道,“即便谈论修建民居,总不是说建就建的,在何处选址,木料从何而来,谁人监督工期,这些虽无需你事事操办,却也总得识得个真假,免得被下边的臣子几句话哄了去。”

        太子二十多岁的人了,纵是皇帝尽量压住了怒意和不满,他又岂会听不出来。

        他本想说自己省得这些,只不过脱口而出时,不经意把最先想到的说了出来,可这份想法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辜负了父皇,只道了一句:“儿臣回去反省,下回再给父皇答案。”

        太子的话,虽是反省了自己,但却也断了这个话题,让皇帝骂他也不是,继续问下去、教下去也不是。

        太子走后,皇帝无心午寐,萧内官端了盏茶过来,给皇帝去去火气。父子间方才那番对话,萧瑾都是听到了的。

        “陛下恕罪,老奴方才窃听了几句。”

        皇帝放下茶盏,望向萧瑾,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萧瑾这才言道:“殿下所答,虽不能叫陛下满意,可殿下总也是替百姓考虑了。”萧瑾跟了皇帝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性,又言,“从前公主们种桑养蚕,采桑酿酒,便能得陛下一句赞许,怎到了太子殿下这……”

        萧内官有意要缓和这对父子的关系,说得有些僭越了。

        皇帝明白萧瑾的好意,但他摇摇头打断了萧瑾的话,言道:“因为他是我大庆朝的东宫太子。”

        这个身份,注定他不能和兄弟姐妹相比,也不能跟寻常人家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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