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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第 252 章


千乘之王,  万家之侯,百室之君,皆为求存逐利者。

鞑靼与金人之间的所谓合作并不牢靠,  就如商贾间的口头之约一般,并无契书佐证,转念即可毁约。

在对家所布的计谋里,仅以一句“长冬将至祸乱起,南下抢粮求族存”,  岂能真正拿捏鞑靼,令他们不顾一切策马南侵?

鞑靼率队南侵是为利,临边勒马、与大庆言和也是为了利,如何选不过是看“孰轻孰重”。

裴少津在兄长留下的提示里,  准确理会到了这一关键点,是以与张令义、陈功达先行赶往秦晋之地以破局。

……

马蹄扬尘惊草雀,千里奔袭传信来。

西北疆的最新军情源源不断传入皇城,接连一个月里,皇帝每日早朝后,皆与重臣们在殿上共听军报——

裴少津等先以“城门失守,  池鱼安得逸存”、“鞑靼若是结队南侵,  西北藩王先受其害”为由,成功说服晋王、肃王等六位亲王拿出存粮、救济灾民。

百姓们先前因粮而慌,误信谣言。如今得了朝廷的救济,又看到当朝阁老站上城楼,  当众割下官袍为信条,顿时心稳,  纷纷就地安顿下来。

鞑靼先遣精锐,  利用骑兵之快冲入大庆境内,  欲与大庆边军正面交锋,试探大庆守边的真实兵力。

长年的安逸驻守,大庆的边关军屯确实不容乐观。军户十人当中,有七人实为农夫,平日里只会料理军田,从未参加过操练;剩下三人虽有操练,战力却远不及鞑靼骑兵。所幸,朝廷早几年每年皆送来一大批棉制军服,各军屯里的军服是充裕的。

张令义、裴少津、陈功达商量出一计。

他们借助地形优势,运用韩信“背水一战”的迂回计谋,成功避开鞑靼先遣队的正面锋芒,反将他们逼入到狭长的谷地中。

活俘鞑靼时,他们令所有军户皆换上军服,高举庆国旗帜,佯装出浩浩荡荡十几万正规军的假象。

鞑靼并不知大庆已能量产棉布,在他们眼里,必是精锐部队才能穿得起精织的布匹,于是信以为真,以为大庆事先调兵埋伏在此,只等他们上钩。

先遣部队败北,加之双方势均力敌,大庆还有援军未到,关外的鞑靼大军重新衡量利弊,不敢再贸然冲闯,决定退军三十里,派出使者前来言和,希望能与大庆重修茶马交易。

鞑靼的要求很明确,他们希望能用牛羊换到足够的铁锅、粮食、布匹,帮助族人熬过接下来的连年长冬。

对于大庆而言,此事正中下怀。不断垒高的关墙是挡不住鞑靼的,稳固的贸易往来才能牢牢牵制他们。

这个时候,轮到裴少津与邹老的门生们上场,他们精通钱道,心里的算盘打得哐哐响,顺利达成了初步的意愿。

……

“急报——”余通政使宣道,“西北疆报,鞑靼大军已退,臣等将暂留秦晋之地,待战事彻底平息,北地百姓安居,再行请旨归京。”

至此,危机得到化解。

没有了西北疆鞑靼的牵制,大庆派出大军强援辽东。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匆忙组建的二十万金军被打得抱头鼠窜,只是时间问题。

整片辽东将重归大庆麾下。

另一边,南镇抚司顺着王家、黄青荇身上的线索,顺藤摸瓜,将藏匿于京外的诸多棋子、奸细一一拔除。金陵城里窝藏的白银、通过海路往北运输的粮草、黄青荇假造的银币……尽数被截留,待清算以后,将运往秦晋各府,用于赈济难民。

……

……

闲庭信步桂花落,清风抚过两袖香。

回顾这几个月,似乎过得很快,可想起吴监正的舍生取义、夫子的坐地高喝、少津“放逐”西北……又觉得这几个月过了极长极长。

所幸,还有这郁香小朵依时而来,用无人可以忽略的香气,告知裴少淮秋时已到。

又将是一年秋闱时。

裴少淮摊手接住凌空落下的一枚小花,正这时,南镇抚司副官走过来,禀道:“两名重犯明日将送至午门行刑,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

事情平定以后,燕承诏便迫不及待向皇帝告假,亲自南下武昌府去接妻儿归来。燕缇帅不在,作为唯二拥有金符的人,裴少淮只能替燕缇帅暂管南北两个镇抚司。

两名重犯自然指的是那位完颜老贼和黄青荇。

裴少淮道:“晚些时候我过去看看。”

……

天牢里暗黑无光,连拳头大的天窗都没留。

靠着狱卒点燃的火把,裴少淮才勉强看出牢狱里蜷缩的两道身影,老鼠在他们身旁来回窜行,他们已麻木得无动于衷。

裴少淮先来到黄青荇牢前,放入了一碗断头饭。

察觉到火光,已经不成人样的黄青荇抬头望了一眼,见到是裴少淮,又默默低下了头,杂乱的头发下只露出双眸。

“黄荻,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黄青荇默不作声。

“既无话可说,我便走了。”裴少淮道,“吃了断头饭,做个饱死鬼。”

“等等。”黄青荇挽留,犹犹豫豫问道,“恩师……可知道了我的事?”

邹老一生坦坦荡荡,却遭了两回背叛,一回是“小许”一回是青荇,想及此,裴少淮愤道:“黄荻,你不觉得现下问这个有些太晚了吗?”顿了顿,又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南居先生一辈子都不知道你犯了如此重的罪孽。”

黄青荇眼中最后一丝光暗了下去。

待裴少淮走开后,他开始低声自语呢喃,反复吟道:“荻花本是孤野来,命至秋时孤野去……”

命自如此,恩师、师母不当救赎他这棵孤野飘摇的荻草,理应让他自生自灭。

此时懊悔还有何用?

……

裴少淮路过完颜老贼的牢房,与黄青荇的消沉不同,他似乎还活在自己的金人大梦中。

老贼拖着沉重的镣铐爬来,枯槁的手紧紧扣着牢门,兴奋道:“你们急着处决我,是不是我大金的军马即将踏入山海关了?”

如此一个视平民百姓如草芥的贼人,不顾百姓生死来布局,岂容他大梦至死?裴少淮冷哼一声,道:“天子挂帅犒赏,三十万大军出关迎敌,万门虎炮齐声响……你觉得大金二十万大军能扛多久?”

借用老贼常道的一句诗,裴少淮继续讽道:“‘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你的春秋大梦该醒醒了。”

就在鞑靼退兵议和之后,皇帝当机立断、速战速决,派出三十万禁军出关迎敌,大败金军。

金人余党一路逃亡,已退至嫩江以北,不成气候。

老贼不信,摇晃着牢门喊道:“你诈我,你诈我!”

且不说先辈们,单说他自己,几十载如一日,一生甘为棋子去布局,自以为结网牢不可破,殊不知风雨一来,蛛丝尽毁……他岂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可能,这不可能。”完颜老贼晃头道,“《帝王心术》有言,‘愚民而驱其于农,重罚轻赏,利出一口’,照此实行,必将国强兵强……我所布之局,皆出自于此,金朝治兵,亦出自于此,怎么可能会败?”

果不其然,裴少淮早前的感觉没错。金人不知从何拿到了号称“帝王心术”的《商君书》,并奉行其中“民弱则国强”的愚民之策,企图通过军功奖赏快速积蓄武力,迅速强大自身。

一方面,裴少淮觉得后脊发凉——倘若真叫金人得逞,尝到甜头,在这片土地上大肆推行愚民之策,把千千万万老百姓只当作耕作交税的工具,令他们饥不饱食、目不识丁……长久之下,族姓高贵无比,百姓卑如蝼蚁,这片土地岂能逃过受人践踏的命运?

另一方面,裴少淮又觉得完颜老贼无知猖狂。在春秋无义战的那个时代,商鞅及其门生能写出这么一本奇书,算得上是极了得,“法治”虽有局限在,却也有其先进之处。现如今,距离春秋战国已过两千年,岂能还把目光停留在帝王心术上?为了一手独权而糟践百姓?

大船终将往前走,没有人真的能愚民。

裴少淮知晓,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即便半截身子埋入了田亩中,依旧有人举着书卷,读几千年的兴衰,高喊“天下大同”。

只不过过于悲壮和惨烈了些。

“你不仅会败,且终究大败,败得一塌涂地。”裴少淮道,“用庆人两千余年前的思想,反过来要治庆人,何其可笑?你既知商君书,何不知法家还有韩非子,他的《五蠹》写有‘守株待兔’的故事,写道‘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你所谓的严密布局,究竟不过是学农夫守株待兔罢了。”

裴少淮继续道:“庆人的规则国法,终究只能由庆人自己来写,直接拿来的、借走的,都不得根本。”

老贼一生活在自己的梦中,至死也要嘴硬,他看到裴少淮往外走,便一直摇晃牢门喊道:“小贼你莫走,我大金不会败……”欲与裴少淮继续理论。

又喊道:“人如蝗虫,生而积多,田亩不足,人争相食,一百年太平一百年大乱,他燕家坐皇位太久了,该改朝换代了。没有大金还有鞑靼,没有鞑靼,大庆也会自己乱起来,大河之势不可逆,哈哈哈,大金输了,大庆也不会赢……”

完颜老贼的声音渐渐变小,裴少淮终于走出天牢,重新回到日照之下。

秋日微寒,使得暖阳照在身上格外舒坦。

罪者不恕,天下大兴,这才是裴少淮信奉的“大河之势不可逆”。

……

……

翌日午门行刑,裴少淮没去看,而是入宫与皇帝下棋。

皇帝的御书房变得简洁了许多,没了烟雾萦绕的熏香,几扇窗户打开,屋内没点灯盏也亮堂堂。

大乱平定,贼人尽诛,皇帝这段时日依旧恹恹无神,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御案上放着一碟苏式绿豆糕,出自老御厨之手,味道不改,皇帝却并无食欲。

直到听裴少淮说专程入宫陪他下棋,皇帝这才提起些兴致,笑着亲自摆放棋盘。

宫中安静,君臣二人边下棋边闲叙。

两局过后,裴少淮一胜一负,皇帝一边拣回白棋一边问道:“伯渊,你觉得太子如何?皇太孙又如何?”语气平平,就像大树下乘凉的老者问自家儿孙如何。

裴少淮直言:“太子仁厚,太孙机敏。”

皇帝颔首,言道:“你说得对,太子虽仁厚却优柔寡断,少了大谋大略,琛儿虽年少机敏,心机却过于深沉,受困于宫墙之下……琛儿很像朕年少的时候。”

裴少淮不好接话,只端端听皇帝继续说下去。他看得出来,皇帝一直以来都在保太子,不单纯因为太子是嫡长,皇帝对于儿孙有着自己的考量。

“朕知道,你一心为民,绝无异心,朕也从未怀疑过。”皇帝说道,“太子继位,他虽庸碌了些,但他性子是好的,懂得爱民如子的道理,若有你辅佐他身侧,助他辨清是非曲直,你可尽施才能,他也能安然做个守成之君。”

“至于琛儿……”皇帝面露担忧之色,他知晓燕琛心智远在其父之上,遂言道,“朕希望你能给琛儿当老师,朕不想看到他们父子反目成仇,变成朕与淮王一般。”

皇太孙还年少,让裴少淮去教他,既是引他走正途,也是用裴少淮去限制他。

伴君如伴虎,且人会变,想要做成此事并不易,皇帝望向裴少淮,带着几分征求的意思道:“伯渊,你可愿帮朕?”

“臣必不负皇上所托。”想要做更多事,就必须继续留在朝堂上,裴少淮笑笑缓和气氛,道,“不过皇上现下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些?臣与皇上的君臣之路还长。”

一边说着,一边抢先下了一子,再开一局。

皇帝之前的愁颜一扫而光,心情变得敞亮起来,乐呵呵道:“你说得对,你还要陪朕下许多年棋。”又道,“朕许诺过,不管什么时候,皆有一盏灯笼送你出宫,你只管大着胆子去做事。”

又过半局,棋盘中黑白胶着相咬,两人棋艺稳步且缓慢地长进着。

皇帝新起话题道:“伯渊,京外有块地名为‘文清’,朕觉得此名与你甚是相配,欲赐予你为封地,你意下如何?”

赐封地即封爵。

裴少淮本就是景川伯世孙,往上再封,便是封侯。

“皇上……”裴少淮欲出言拒绝,他这样的年纪封侯,在朝中太过瞩目了。

“伯渊,朕知晓你不为高官厚禄,你莫急着推辞,封你为‘文清侯’,自有朕的考量。”皇帝解释道,“一来,有功者赏,此番封赏并不只你一人,令你功勋加身,既是肯定你的功劳,也是给外头那些替你声张的士子们一个交代。”

“二来……”皇帝叹了一声,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沉重,他道,“此番宫变,不单单揪出了暗中窥伺的奸人,也把大庆的沉疴旧疾尽数显现出来,若非开海充盈了国库,若非一船船的粮食运回使得边关军粮充裕,若非百姓乱中还能寻到一丝生机……风雨飘摇之际,守得了一回,又岂回回都能守得住?京察用人、工商税收、边关驻军、与外贸易、兴教取才,处处都有沉疴,皆已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朕明白,你欲做事,若无身份地位则寸步难行,若身份过高又易受人忌惮、防备,朕封你文清侯,朕想看看你的答卷。”皇帝最后道。

裴少淮举着棋子定住,这一瞬他忽然寻到了一个答案。

如何靠着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

自后世而来,他深知大庆继续往前走,必将推翻帝王之治,才能趟出一条新道。但他不能推翻朝廷,因为在毫无准备、时机不当的时候推翻庆朝,结果亦只是另一帝王取代当今天子,使得另一个封建王朝崛起。

推着历史往前走的是生产力,还有千千万万百姓们的认知。

裴少淮身在摇摇欲坠的旧船之上,新船未成以前,不能蛮力摧毁旧船。但他可以帮着这架旧船顺利走完剩余的路程,与新船接轨。

一点点去改变,民智开化,丰衣足食,总有准备就绪的时候。

后世自有后世的英雄推着历史往前走,裴少淮想要做的,是让这片大地少受一些苦难,不要在炮火连天中被迫做出改变。

不必奢求看到新船至,只需活着的时候,做出一点点改变就够了。

只要笔下的字不变,“天下大同”便永远孕育在这片土地上。

裴少淮行礼应道:“微臣谢皇上赏赐。”

他庆幸自己融入了现世,又庆幸自己能守住本心。

……

……

新京察、新考满重新提上日程。

大姐夫徐瞻受命主考北直隶秋闱,对照新京察、新考满,对秋闱题目做出了些许改变——虽仍以文章为主,但偏重于考察学子们的治世方略、当官本领,重在一个“实”字。

题目变得详细,不再为破题而出题。

桂榜已揭榜多日,京中学子仍在议论纷纷、商讨不止,众人皆意识到,科考将随朝廷的用人发生改变。

而学子们必须随科考的改变而改变,才能争到机会。

这日,江子匀带着儿子登门致谢裴少淮,并顺带告辞南下。守孝期满,朝廷复用旨意已下,江子匀想趁冬雪封河以前,尽早南下上任。

官任双安州同知,正六品。

“子匀兄为何如此匆忙南下?”

“大雪一封河,又要等数月,不想耽搁索性早些出发。”

裴少淮又劝:“朝廷即将推行新京察、新考满,大乱之后京中实缺甚多,以子匀兄的学识,若是考一考,不难拿到京中官职。”

江子匀若是多留几个月,便能等到新机会。

“不了。”江子匀笑着摇摇头,他对双安州同知这个官职很满意,言道,“上回听淮弟说,双安州海船十二月南下,次年五月归来,船载商品玲琅满目,四夷的农作物也随船被带回来,我早便满心期待了,如今有了机会,若是不去看一看、闯一闯岂不可惜?”

江子匀仍挂念着“新粮种”,希望能在双安州试一试自己的猜想。

京官虽好,却非他所求。

“再者。”江子匀将儿子拉至身前,面带骄傲说道,“怀志他颇有几分读书之资,为父者当尽全力栽培他,令他见识南北河山,拓宽眼界。日后,怀志若能有他裴叔父的几分本事,我便也就满足了。”

他南下为官,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儿子游学。

听到“江怀志”这个名字时,裴少淮还是不由地怔了怔,一时木讷,心想,这世道果然还是阴差阳错。

“淮弟?”

江子匀喊了两声,裴少淮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掩饰道:“子匀兄目光之远见,叫人佩服。子匀兄既去意已决,裴某便不劝告了,希望子匀兄在双安州能将功立业,为民造福,裴某静候佳音。”

“承淮弟吉言。”

一番闲叙之后,裴少淮留江子匀用晚膳,几番推杯换盏,便是为江子匀饯行了。

夜里,裴少淮酒意醒了许多,江子匀的事一直在他脑中萦绕。

本已宽衣上榻了,裴少淮又下床掌亮房灯,从柜中取出了王高庠写给亡妾的那封信。

泛黄的信纸靠近灯焰,火焰窜起,屋内顿时光亮了许多。

那封信飘着火落入火盆子中,化作了灰烬,只字不留。

杨时月给丈夫披了件衣裳,她看过信中的内容,知晓江子匀的身世,言道:“如此也好,这遭身世对他而言太过残忍了。”

裴少淮看着盆中灰烬,半晌才道:“最残忍不是子匀兄的身世,而是……江父江母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山贼所杀。”

大乱已了,残忍的事实就随信件一起湮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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