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冰面收拾好的时候,  丛澜已经再度回到了场边，跟于谨面对面地站着。

于谨伸手：“加油。”

丛澜与之相握，用力后随即分开,  她眼中带着谨慎，脚下在不住地小小蹬冰。

茱迪在旁边给她加油,  丛澜微微颔首，而后双手一推挡板,  转身朝着场中央滑去。

金色冰刀快速切割着冰面,  白金色的身影在滑行中确认着自己的重心，一连串的双足旋转，她快得如幻影一般。

场中静寂，数千双眼睛注视中,  丛澜冰刀轻点，停在了冰面的logo上。

现场播音，直播解说。

不同的两位女性，在此时共同念出了丛澜的自由滑曲目。

“丛澜，北京队，自由滑曲目《荣耀向我俯首》,  主教练于谨、茱迪,  编舞师玛丽娜·维斯里娃。”

听到报幕,  现场和场外的观众们瞬间疯了。

【我草草草是于连！！】

【荣耀向我俯首啊啊啊啊法红黑的歌】

【这歌真的好适合花滑，全满贯的澜澜滑这个曲子也好适合啊！】

这是法国音乐剧《摇滚红与黑》里的著名曲目，与去年丛澜自由滑《摇滚莫扎特》相同的几位制作班底,  讲述的是《红与黑》的故事。

很多人会对《红与黑》有印象，它是法国现代小说之父司汤达的经典著作，中学生推荐阅读丛书系列里的一本。

作为这部巨著首度改编的音乐剧，《摇滚红与黑》仅有两个小时的时长,  人物不多，故事线不强，剧情衔接方面有点不足，主角的经典情节都没有办法在舞台上展现。

并且，小成本音乐剧很贫穷，穷到演员只能骑着纸片马出现，连桌椅板凳都是纸片，群演都请不起，于是拿个纸片充当，要么就是简单的一段音频。

但它无疑是极为成功的。

选角、唱腔、歌词、旋律，几乎每首歌都可以被称为“神作”。这部音乐剧，能够让观众与《红与黑》的人物产生强烈共鸣。

现代摇滚，文学经典，两相结合就像是不同试剂的奇妙碰撞，结出来了出人意料的果实。

就像是《摇滚莫扎特》，法扎团队再次证明了，摇滚无界限。

丛澜这首自由滑，是主角于连的角色歌，《La  gloire  à  mes  genoux》，中文译作《荣耀向我俯首》，也可作《荣耀为我臣服》。

于连不是一个完美的小说男主，他有着不为大众所喜爱的特质，野心勃勃、自尊又自卑，他出身贫寒，凭借着学识走出了自己的路，同时他又是虚荣的。

以木匠之子的卑微身份游走于贵族之间，他与德瑞纳夫人、玛蒂尔德小姐的复杂爱情故事，充分展现了红黑时代贵族的虚荣形象，社会对上层奢华生活的向往与狂热崇拜，小人物的挣扎与悲哀。

《摇滚红与黑》弱化了原著的剧情，但在人物内心描写与表达方面，淋漓尽致。

于连的《荣耀向我俯首》，德瑞纳夫人的《哎，我走了》，玛蒂尔德小姐的《百无聊赖》，反派瓦勒诺夫妇的《一切尽失》，音乐剧原创角色杰罗尼莫的《俘获芳心》……

一首首角色歌，深深地挖掘了不同人物的个性与内心。

·

《荣耀向我俯首》单曲只有两分四十三秒，不足以支撑起来一整个自由滑的时长，相反，它可能更适合短节目。

《风暴》反而或许能够撑起自由滑，它是五个乐章的交响曲，前后递进渲染，在剪辑编曲方面也很方便。

只是，丛澜觉得这两个曲子所表达的内容，应该是《风暴》在前，《荣耀向我俯首》在后。

人们的不屈，对大自然的敬畏，悍不畏死、义无反顾，这是一种层面的挑战；

普通人的野心与理想，对其他阶层的向往与最后的悔悟，这是对人生的挑战。

从自然到社会，为了荣誉与名利，前者无私后者自私，归根结底，都是对命运的反抗。

挑战二字，是丛澜这个赛季的主题。

全满贯之后，很多人问她是否要退役，为什么不急流勇退？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

这样的问题，在丛澜拿到冬奥冠军的时候，就有很多人问过了。

人要知足，在满载荣誉之际退役离开，那么她就永远是天上那个夺目的太阳，亮得能够照耀整个世界。

人们推崇英雄，又苛责着英雄。

丛澜说出要挑战四周跳，冰迷狂喜，粉丝心疼中无尽期待，更多的人则是看好戏。

她会失败，她在妄想，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了，她太傲慢……

她跳不出的话，是不是就太打脸了？

果然是被捧得太高了。

花滑不缺放大话的选手，特别是大鹅的男单，抓马程度无出其右，更别说国外的其他人了。

许多人等着看丛澜的好戏。

此时，丛澜站在场上，在全满贯后的新赛季里，她用短节目《风暴》告诉世界，她从来不惧风雨。

而自由滑《荣耀向我俯首》，借于连之口，借其人物角色，正如歌词翻译后的那句“我要荣耀向我俯首，征服世界或一无所有”。

丛澜：“我在创造历史，又为什么要急流勇退？多一步，就是新的历史。”

冬奥冠军是历史，全满贯是历史，新赛季将会是新的历史。

是年轻人，就该纯粹、正直、一往无前。

于谨：“这个自由滑太嚣张了，但是我喜欢。”

他笑着看丛澜选定了这个曲子，奔跑着去找冰协的人要版权，又联系编曲师，花费了许多时间才做出来最后的版本。

为了满足四分钟时长，不足三分钟的《荣耀》在单曲内进行了一次循环，在这个部分把于连与德瑞纳夫人、玛蒂尔德小姐的曲子编了进去。

很精彩的一个改编，丛澜很喜欢这版自由滑的曲子。

当然，她依然喜欢原曲。

·

丛澜简单地向上舒展了一下手臂，随意地落下，左足刀齿轻点冰面，给出了简单的站立式姿势。

她眉目低垂，在静寂中等待着音乐的响起。

“噔噔噔噔”的节拍响起，丛澜抬头，冷漠的眼睛中透着压抑与野心。

节奏强烈，于连这首角色歌并不阳光，甚至可以算得上阴郁。

快节奏的三个八拍，“噔噔蹬蹬”重复着，犹如暴雨砸落地面，留下深深的雨点印记。

丛澜用规尺步原地逆时针与顺时针分别旋转一周，向后的短燕式滑行，她压步起速，振臂向外，八秒的时间里，她从静到动。

歌唱者的声音出现。

于连的扮演者声音成熟又带着一丝童稚，介于青年与成年之间，他张口，书里的于连也就真的走到了现实。

“人们常告诫我，要安于现状。”

冷漠的眼神里透着厌倦，是对现实的疲惫。

丛澜在第三句歌词处起跳，前一句“不许你好高骛远”，后面她就在转三后接了4T，不足一秒的腾空时间，她在空中旋转四周，重心不对，她落冰时直接砸在了地上，单膝跪地在冰上转了大半个圆弧，丛澜顾不上感受膝盖带来的疼痛，立刻起身。

压步重新起速，吟唱还在继续。

这首自由滑用了歌曲里原有的全部人声。

于连从底层爬起，阴郁自尊又思想深刻，理想与野心是他划破阻碍的利剑，狭隘心狠，他自私自利，他始终不甘于现实，乃至于偏激地奋斗着、利用着周围的人和事物。

五六秒，丛澜在保有手臂与肢体动作的同时，飞速地滑过了半个长边，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因为两个四周跳全都放在了开端，为了避免第一跳失败对第二跳造成影响，两个跳跃之间留了充足的时间，以帮助丛澜尽快调整状态。

前40s，丛澜只放了简单的滑行、舞蹈动作，和两个四周跳。

括弧步接转三，连续几个步法之后，丛澜以莫霍克起跳4S，上午OP里最后一跳很完美，赛场上却不尽如人意。

丛澜落冰后步法滑出，支撑脚也就是右足在冰面滑出了额外的弧线。

于谨在场边看得心焦，连呼吸都忘记了。

见丛澜撑住没倒，下一秒左足向前接了滑行，于谨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不住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场边的观众在心疼的“啊？”后奋力鼓掌，为这个站住的四周跳欢呼。

音乐还在继续，旋律变快，歌唱者的声音加大，他自嘲地唱着“要么生而为王，要么一文不名”。

丛澜仰面向上，冰刀脚跟相对，做外刃大一字滑行。

在高·潮来临之际，在于连发狠地唱着“我要荣耀向我俯首，征服世界或一无所有”之时，丛澜踩着“我要”起跳，3F3Lo在冰上腾飞，连跳顺利落冰，刀刀踩在节奏之上。

考斯滕上的金色光芒一闪而过，体育馆的打光太过闪亮，她就像是一把剑，露出了剑刃的反光。

利剑可以伤人，也能伤己。

旁人的轻视，无形的枷锁，挣扎不脱的泥淖，谁要留在这肮脏的地方？谁要一辈子都活得不如猪狗？

“旁人常轻视我，如同脚下粪土。”

“背负父辈之名，只有残喘苟活。”

butterfly跳接燕式，如蝴蝶展翅，似飞蛾扑火，丛澜的身影带着决绝与抗争，偌大冰面，万里雪白，仅有一人在最中心旋转，她左手高举，右手收于体侧，旋转中变换着姿势，如同在与世俗抗衡。

她在踌躇，在等待，在酝酿。

“从中学会的，不是虔心祈祷。”

学会的是什么？

歌词是答案，是剖白，是命运的转折与悲叹。

“唯有告解，唯有祈求，从未触及天空。”

这一句，丛澜自燕式转中结束，双手向后，她向前奔去，浮腿抬起，转体向后，后滑中变换着手臂姿势，弓步接前滑。

“滞留原地，禁锢被缚，无法展翅翱翔。”

只有祈祷是不够的，是无用的。

丛澜转身，3Lz起跳。

那就飞出去，飞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

核心力量收聚，身体收缩成为一条轴，她将自己甩到空中，是“飘”出去的3Lz，轻盈到跟羽毛一样，连落冰都柔得不像话，冰花极少，仿佛真的是长了翅膀飞出去，又落了下来。

翻身小跳，刀齿步挣扎向前，转而一个弓步转体，就此开始了丛澜的接续步。

在接下来的30s内，年轻气盛的傲慢青年嘶吼着，他再次命令着，让荣耀向他俯首。

“我会承受你们的过错，钟爱自己面前的道路。”

“永远埋葬在身后，你们眼中愚蠢的我。”

滑线流畅，丛澜自短边处闪现，深深的外勾步在一瞬间似乎凝固了时空，她蓦地转体，就这么一个停顿，好似整个世界都有了变化。

她捻转步滑走。

从静到动，营造时空的流动感只需要两个捻转步。

“我要荣耀向我俯首。”

“征服世界或一无所有。”

蛇形图案宛如一个超大的S，覆盖了几乎整个冰面，轰轰烈烈，高傲狠绝，这条路只有向前，没有后退！

“不满足于小恩小惠，蛊惑人心。”

于连的嘶吼中，丛澜起跳3A3T，在最炽热最强烈的感情中，完成了她的难度跳跃。

当3T滑出后，丛澜将浮腿向上踢出，上赛季备受好评的high  kick，就这么英姿飒爽地踢在了“蛊惑人心”上。

女声轻吟，《荣耀向我俯首》的旋律渐弱，编曲师在接下来的部分放进了德瑞纳夫人与玛蒂尔德小姐的声音。

于连是个不合格的野心家，他缺乏深谋远虑，他太过傲慢，他不是正人君子，他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无知小人。

他爱着也算计着，与德瑞纳夫人的禁忌爱情充满了激情，《爱之诅》的告白中，重复的“你呢”，其内的怀疑、不信任，那妄图紧紧抓住对方的浮沫般无力，谁能说于连的爱不是真的呢？

你呢？

你呢？

和你。

和你。

温柔轻快的曲调，询问与答案，男声与女声的互表心迹，这个曲子太柔了，突兀放进自由滑里，很容易造成整首曲子的割裂感。

编曲师对选择的对答片段进行了极大的改编，尽力让曲子融入到整个节目里，他没有选择原曲，让丛澜请了唱音乐剧的专业歌者，来做单纯的吟唱。

一男一女，没有歌词，这样一来改编的难度降低了不少。

丛澜优雅的双乔克塔配上于连的告白，夫人的温和回应，两人的和声宛如一体。

3Lz  1Eu  3S在这样的节奏中完成，她滑出，下一瞬，是玛蒂尔德小姐的part。

这是一场没有火光与硝烟的燃烧，于连轻佻，玛蒂尔德小姐骄横，二人像是在开展一场拉锯战。

热烈燃烧的《足够》里，高高在上的玛蒂尔德，漫不经心的于连，相爱又伤害。

照旧是吟唱，又是不同的风格。如果用歌词表达，那应该是“我远走高飞，你无权反对，然你若想退，我偏不给”。

丛澜在这里做了一连串的勾步，内外勾步看上去像是简单的扭来扭去，实际上脚下动作琐碎复杂，勾步的变刃比转三要难，稍不注意就是失误。

就好像于连与玛蒂尔德的面对面，不放对方离去，不愿离开对方，又你争我夺寸步不让。

两段简短的吟唱结束，《荣耀向我俯首》的旋律再度响起，第一声来得急切，一开始就是后半本书的于连，冷漠的灵魂，冷峻的气势。

转三接莫霍克，随后直接起跳3A，丛澜落冰之时就是风起云涌之际，无人可忽略，无人能移开目光。

她高举双手，低眉垂目，纤长睫毛遮着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

声声泣血，重复的“我要荣耀向我俯首，征服世界或一无所有”，一次比一次嘶哑，像是要撕裂灵魂一样。

换足联合旋转随着情绪的递进而变换着姿态，丛澜的手臂与手势变化丰富，她在蹲踞转中暂收锋芒，她在风车转中察言观色，她在燕式里释放自己，她在最后的Y字转中傲然挺立。

她单足旋转着向前，一手向上，一手收在肩颈。

丛澜作仰燕姿态，浮腿高高抬起，上半身后倾，手臂舒展着，她仰面做后外刃滑行，虽然是在向后滑行，但她给人的感觉却是在一直前进。

她似在嘲笑命运，埋葬过往人生。

她似在直视苍穹，直面凛冽人生。

又一次的“征服世界或一无所有”，她在“或”字时转体放下浮腿换足，内刃大一字变化外刃大一字，俯身亲近冰面，到几乎要仰躺在冰面上，流线感顿时蔓延，嘶哑怒吼的歌声里，高·潮迭起的呐喊中，营造起来的一触即发的对峙中，丛澜闲庭信步，宛如一切尽在把握。

外刃大一字后接基础燕式姿态，丛澜右手臂高举，左手抚着自己的额头，微微低头，不算长的燕式巡场，速度快如风，脚下变刃流畅，内外刃切换后滑行更快了一些。

从仰燕到大一字到基础燕式，编排步伐ChSq在冰面上画出了一道蜿蜒的线痕，她在这三个动作里控制着缓急，随音乐旋律的变动而变化着。

在极其强烈的紧张氛围内，在最该快速移动的压迫感中，简简单单的三个滑行行云流水，分明没有攻击力，却让观看者忘记了呼吸，直到丛澜收足转体，他们才恍然地从这段演绎中缓过气来。

场中丝丝冷气从衣袖领口钻入，观众们的手脚冰凉，然而这远比不上下方的丛澜带给他们的严寒冰冷。

有人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手指微动，她才发现自己从自由滑开始就未曾动过一丝一毫，肢体几乎要僵硬。

最后的一组重复，最后的一组“我要荣耀向我俯首”，这段被处理过后的双重于连呐喊，配合着似起未起的女声吟唱，他在死亡来临的时刻，红与黑，终究还是选择了红。

红是理想，黑是野心。

躬身转在场中开花，侧躬身变化正躬身，丛澜再度仰视苍穹，手臂在旋转中舞蹈，最后拉起了贝尔曼。

水滴贝尔曼，炫影一般的转速，脚下没有位移，丛澜的旋转总是那么的卓绝。

旋律戛然而止，她停下了贝尔曼。

场中一片静寂，无人敢出声。

直到丛澜放下浮腿，站在冰面上，疲惫地呼吸着。

观众沸腾，掌声轰鸣，那一霎，分云拨雾，无边黑暗中裂开道道金光，刺入了所有人的眼睛。

极致的美，无可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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