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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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每日疾行,此时正是冬日朔风劲吹之时,那船每日扬起的风帆鼓满,乘风破浪直向东南行去,虽不能如青莲居士那般“千里江陵一日还”,每日行百余里却也寻常,高强趁隙问了船家,得知如此行船二月头里便可抵达苏州城外了。
途中许贯忠在应天府请了一位有名大夫上船来为那落水之人诊治,那大夫一阵望闻问切之后眉头紧皱,说道此人情势甚为凶险,若非仗着底子厚,这时恐怕已经送了性命。饶是如此,只怕生死也只五五之数。
高强见那人躺在床上浑身火烫双眼紧闭,除了微微呼吸外几无生命迹象,情知这大夫说的不假,不过既然人一息尚存,便不能见死不救,当下软硬兼施,先命人抬出百两白银在那大夫面前一放“只须这人医好,便都是你的了”,那大夫刚刚两眼放光,高强随即再将脸一板“倘若医术平庸医不好人,便治你个庸医害人之罪”,这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对这大夫而言实在是太刺激了,竟至于伫立当地呆若木鸡,等到高强拂袖转进后舱,许贯忠来牵他去置备应用药石等物时才反应过来。彼时已是汗透重衫,若非许贯忠提醒他抹了汗再出去,则这位名医出去被冷风一吹,所置备的医寒热病的药石恐怕得先给他自己治上一治了,只是常言道能医不自医,这生死之数怕还不及五五。
既然医好医坏生死两重天,对方又是殿前太尉的独生衙内,这大夫情知无可抗御,只得打起精神来随船尽心调治。论起医术来这人却有几下散手,这病人本是人事不省、药石难下的,被他几下针灸倒有点起色,虽然高烧仍旧难退,却不似那般奄奄一息的模样,起码发烧时竟能说些呓语了,至于说的是什么可没一个人能听的清楚。那医生再用些药剂,叫人用筷子撬开病人牙关灌下去,一碗倒灌得半碗,烧也渐渐有些退去的迹象,眼看这条命要救回来又多了几分把握。
此时好风劲送,轻舟已过了大江,转向东去,直趋苏州。这日贪赶路程,本想在入夜前抵达苏州,谁知到晚间下起雪来,漫天都是鹅毛雪花飞舞,夜空更是墨黑墨黑,船老大不敢再走,只好在岸边停船下碇,等待天明了。
这等天气对行人不利,对船上的各位乘客却没多大影响,大不了多加几块炭火,再把丝绵被盖上一床。那张随云却是酒兴大发,说什么趁雪暖酒,围炉对酌,别有一番滋味,拉上船中众人到自己舱中喝酒。这其中陆谦和许贯忠却不在内,前者酒量不宏,上船那日就被张随云给灌的怕了,此后一听到酒字便退避三舍,后者则因那次故意隐藏实力,遭到了张随云这关西大汉的强烈鄙视,认为其酒品不佳,从此拒绝与其同桌共饮,许贯忠也不在意,在舱中关起门来一本古书一壶淡酒,自得其乐去了。杨志本来有些晕船,过了些天便也适应了船上生涯,张随云也把他叫上。
这边高强等几人兴会淋漓,推鲁智深坐了上座,本来论官位是党世英为尊,只是他怎敢坐衙内的上首?死活按着高强坐了次席,自己和杨志依次就坐,张随云坐主位相陪,吩咐两个小厮烫酒,河中钓了几尾鲜鱼,厨下摆布几样小菜,便推杯换盏起来。
几杯下肚酒酣耳热,张随云就看鲁智深是越看越顺眼,这大和尚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络腮胡子上酒水淋漓一副豪爽的模样,说话又是地道的关西口音,叫这自小生长关西、近年来寄居太学读书的小伙子倍感亲切,频频举杯劝酒。
只是跟一个和尚如此喝酒终究是不比寻常,恰好张随云对佛法又颇有兴趣,一边喝酒一边就虚心求教起佛法来,想这位高僧形象特异骨格清奇,作风又是这般狂放不羁,更是高衙内这等才子的座师,定然是于佛法妙悟淹通了。哪知这位花和尚或许是有夙世慧根,只是目下绝对没有开窍,任什么佛经典籍是一概不知,又兼喝得几分酒意,遂信口开河乱说一气,若问如来是弥勒的什么人就说是儿子,观音便是女儿,五百罗汉是一众军士,西天诸佛便是如来老家亲戚,只把个张随云唬的一楞一楞,只道是其中另有机锋,自家悟性不够冥顽不灵,与这高僧相比顿显自己鄙俗难耐,心中不禁惴惴,停口不敢再问。
高强在一边听的好笑,这鲁智深的底细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路见不平三拳打死了郑屠,上五台山出家是出自无奈,每日酒肉闹事无人敢管,什么早课晚参一概不作,只怕佛经的字是竖排还是横排他也未必知道,又哪里会打什么机锋了?只是他自己对于佛法精义也所知不多,这上头却不敢献丑,便胡乱劝几杯酒,再说些关西军事,这几人也都算是懂军事的人,前几年宋军对西夏的战事进展又颇为顺利,三言两语间便打得火热起来。
小小船舱中生着熊熊的炭火,再喝到五六分酒意,鲁智深不禁燥热起来,伸手将袈裟扯下,又解开僧袍,敞开怀露出黑黝黝的胸毛,把脚上鞋子一脚踢开,翘在椅子上与杨志划拳,却不料今日“拳风”不顺,一连喝了五六碗,酒意上涌不禁焦躁起来,撸起袖子来把酒坛一拎“冬”的一声敦在杨志面前,环眼瞪起道:“洒家与你划这拳,输了便喝这坛!”
高强等吓了一跳,这坛酒虽说喝了不少,少说还有三四斤酒,真要一口气喝下去可也不是那么好玩的,忙都要来劝,却被鲁智深双眼一瞪,一嗓子都吼回去了。杨志本来是稳重人,可此刻也有不少酒了,常言道输人不输阵,也把外袍一解,跳起来应战。
只是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鲁智深这拳却又输了,忿得在桌子上一拍,二话不说提起酒坛便灌,酒水倾泻而下,淋的他前胸都是,胸毛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这顿牛饮把一桌几人可都看的呆了。
须臾一坛酒便尽,鲁智深将酒坛一掷,党世英正当其冲,好在身手尚算敏捷,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也不好与衙内的师父作甚脸色,却见鲁智深摇摇晃晃地行了几步,一脚把舱门踢开,高强忙上前相扶,却被他挥开了,回身点指道:“洒家去吹吹风,回来再与尔等喝酒!”旋身甩着袍袖便出去了,高强见他酒气冲天,怕有什么闪失,可别闹出李白喝醉了跳江捞月这等笑话来,忙叫舱门处两个亲随去跟着照应。
鲁智深适才强撑着灌了三四斤酒,虽说这时代的酒也只跟现代的啤酒差相仿佛,可他原本已有了不少酒,再这么一气灌下去许多,出得舱门来迎风一吹便有些立脚不定,踉跄到船舷边解开裤子,一泡尿撒完还没直起身来,就觉得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原先的盘中美味都喂了河中鱼虾。
待得尽数呕出,胸腹间倒畅快了许多,直起身来忽见身旁多了一人,鲁智深一怔,将醉眼努力睁大时,却见这人身量甚高,几于自己平齐,手脚骨骼极大,只是瘦的厉害,一件袍子将衣衫撑起,风吹过时空空荡荡的,肩头落了一片雪,显然在此已站了好一会。
鲁智深打量到他面容时,见原来是前日高强半夜从河里捞上来的人,自己次日得知还颇夸奖了徒弟几句。只是这人连日缠绵病榻,白天去看时还认不得人,这晚上怎就起来了?
“兄台,你怎地就起来了?这大病在身,雪里站着可不是好耍的,还不快去躺着?”
那人缓缓转头,象是到这时才注意到鲁智深的存在,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中两个眼珠微微转动,忽地咧嘴一笑,道:“怎地大和尚也喝得这等大醉?”
鲁智深将袍袖一甩,大脑袋一拨浪道:“和~尚怎地就不能喝酒了?洒家更没~醉!”
那人刚要说话,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钟声,不由一怔,神情顿时有些恍惚起来,竟忘了下面要说什么话,痴痴地站在原地,听着那钟声出神。鲁智深虽然喝醉了,却还知道这人身上有病,便伸手来拉,大着舌头道:“且去~躺着,这病不是好耍子的!”
那人忽道:“大和尚,你终日参禅,可知众生为何都苦?”
鲁智深一怔,随即有些恼火,心说今天怎么个个都来问洒家这种问题?没好气地道:“众生为何苦洒家是不知道,只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那人一楞,恰好钟声又起,静谧雪夜中听来格外清远高扬,不由喃喃道:“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忽地大声叫道:“某倒想回头,何处是岸!”他本是大病未愈,中气极弱,可这一声仿佛是受伤的野兽在旷野中大吼一般,将一股郁积的气息尽数都吐了出来。
鲁智深一怔,心说这小子嗓门倒不小啊!他虽然粗豪,心思却颇细腻,在醉中也看出这人定是一尘世迷途之人,脑子里也不知怎地就冒出这么一段经文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
他这般大声地将经文念出,恰好那钟声悠然又起,那人浑身一震,回头向鲁智深望来,但见这高大和尚貌像庄严,敞开了衣襟,双手扯着僧袍,头顶的雪花即落即溶,蒸腾起一片热气,四面雪花纷纷而下,悠扬钟声之中这僧人竟似是罗汉转世一般。
他艰难转过身来,向鲁智深走了几步,脚底一软,高大的身躯跪倒在积起一层雪的甲板上,口中喃喃念道:“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苦集灭道……”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鲁智深吃了一惊,待将手来扶时,不料酒意上涌,头脑一阵眩晕,竟也倒在这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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