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朱皇帝是真狠啊,一竿子支到了百年开外!
洪武门外。
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对着门上遒劲的三个大字怔怔出神。
他在看字,也在看人,看写下“洪武门”三个字的人。
大明朱皇帝虽然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但这书法却别具一格,隐隐有山岳之气。
远远望过去,有如孤峰耸立,直冲云霄。
张邋遢在品评朱皇帝手迹之时,两骑快马从其身边掠过,这是老朱派出传令的锦衣卫轻骑。
不多时,聚集在洪武门外的五部衙门,外加宗人府内的官员,齐刷刷从里边走出来,在洪武门外分列两队站好。
这一切的一切,张邋遢都视若无睹。
高人么,总要有点高人的风度,岂能因为一点人间的礼遇就失了方寸?
在张邋遢努力地维持高人人设之时,两旁的官员则一阵窃窃私语。
“皇帝陛下这是啥意思,该不会也学秦皇汉武似的,研究上长生之道了吧?”
“不会吧?”
“要是陛下也求长生,那咱们以后的日子可就更难熬了……”
大明的官员对老朱有很多的腹诽,比如骂他残暴,骂他嗜杀,骂他刚愎自用等等。
但腹诽归腹诽,老朱的勤政、节俭、务实等优点,也是历代帝王所难以企及的。
因此,大明的文武官员,对自家的皇帝是怕得要死,佩服得也是五体投地。
然而,一旦皇帝不学好,开始学其他朝代的皇帝参玄修仙,那可能连仅有的那点优点都会破坏掉。
毕竟,修仙这事不仅伤身体,还很烧钱。
在众人低声议论之时,皇帝的銮驾从宫里走了出来。
不过,让众人意外的是,皇帝陛下竟然没有乘坐龙撵,而是在龙撵前一路步行出来的。
众人看到此等景象,心里无不哀叹。
完了!
皇帝陛下晚节不保矣!
老朱越过众人,来到洪武门外,看着一派仙风道骨的张邋遢,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番。
目光中带着探寻和审视,仿佛要将其里里外外都看透似的。
虽说他对于张邋遢很感兴趣,但他这辈子见过的妖人太多了,生怕自己被人蒙骗。
同时,他心里也不太确信,这神仙之事真能落到自己头上。
毕竟,真比起功业的话,不论是秦皇,还是汉武,似乎都更应该比他先成仙?
然而,那两个皇帝都已经作古,他朱重八又何德何能会得到神仙的垂青呢?
老朱在打量张邋遢的时候,张邋遢也在打量着老朱。
他非常清楚眼前这位人间帝王的心思,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哪怕亲眼所见,他都要探寻一下背后的原因。
张邋遢正是知道朱皇帝的性格,这才一直拒绝朱皇帝的征召。
因为这等人实在是太不好骗了……
老朱打量了张邋遢一会儿,脸上蓦地露出惊喜的笑容,两手从袖子里摸出来,朝着张邋遢拱了拱手,深深地一躬弯下了腰。
张邋遢不敢托大,也赶忙回了一礼,嘴里连声道这不敢。
“贫道乃山野之人,不敢劳大明皇帝陛下如此礼遇!”
朱元璋见张邋遢说不敢,也就把腰弯到恰到好处的角度就伸直了。
“敢问阁下可是号称陆地神仙的张邋遢?”
“不敢不敢!”
“那都是世人的谬赞,实际上贫道只是个普通道人,远没有世人传言的那般神异!”
“哦哦?”
老朱见张邋遢这般谦逊,心里难掩失望的同时,又对这个老道士多了几分好感。
最起码,此人没拿自己当傻子!
“既然武当张真人当面,那就请随咱一起入宫面谈吧!”
“固所愿,不敢请耳!”
老朱听到张邋遢这般说,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邋遢见老朱竟然请他做皇帝的龙撵,心下略微迟疑了下,也就毫不客气地登了上去。
反正自己都是要死之人了,坐坐他皇家的马车又何妨?
老朱见张邋遢处变不惊,神态自若地登上龙撵,对这老道士的好感又增加几分。
就算此人没有神异之处,单说这份养气的功夫,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得道高人!
朱元璋登上马车,龙撵随即缓缓开动,向着皇宫大内的乾清宫走去。
两旁过来迎接的官员,在充当完背景墙的作用后,无不看着銮驾离去的背影暗暗叹息。
御史言官们则是一脸的纠结,琢磨着是不是写几个折子,劝劝皇帝陛下不要迷信神仙方士之类。
只是目前陛下修仙之志还不明显,只是请个老道士入宫叙话,这奏折写起来恐怕有点言之无物啊。
陈宗理也忧心忡忡的找到秦逵,跟秦逵小声的抱怨着。
“啥情况啊,没听说咱们皇帝陛下有这个癖好啊?”
秦逵也是一脸的懵逼,心想陈宗理这是真把自己当皇帝心腹了,连这等事都跑来问我?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跟你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事!”
秦逵跟陈宗理抱怨完,脸上带着回忆说道。
“不过,张邋遢这事,好像皇帝陛下几年前就下诏书提过,去年万寿节之前,更是派晋王殿下出使武当山,不像是心血来潮……”
陈宗理闻言点点头,也想起来去年确实有这么档子事。
“那现在咋办?”
“陛下年事已高,一旦沉迷修仙,咱大明就废了!”
“你不是跟三皇孙关系好么,能不能跟三皇孙说说,让三皇孙劝劝陛下?”
秦逵听到这话有些意动,想了想道。
“三皇孙天天忙得很,在京的时候,整天蹲在希望学堂鼓捣什么蒸汽机,现在出征在外,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陈宗理见秦逵没有直接拒绝,赶忙安慰道。
“不急!”
“等三皇孙回来再说也行。”
“现在咱们大明,也只有三皇孙能劝谏陛下了。”
两人闲聊之时,乾清宫却是另外一番场景。
朱元璋在领着张邋遢回宫后,就将宫里的人全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二虎贴身护卫自己。
乾清宫的窗户、大门也全都紧闭,宫殿周围十丈之内不许站人。
老朱在做完这一切后,这才跟张邋遢分宾主相对而坐。
“敢问张真人,此次进京有何指教?”
张邋遢闻言淡淡笑道。
“贫道何来指教之说?”
“不是陛下几次三番传召,又让晋王殿下前往武当山征召贫道,贫道实在是推脱不过,这才入宫拜见吗?”
老朱闻言哈哈一笑道。
“确实如此!”
“咱急着见张真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向张真人确认一事,您是否收了一个徒弟?”
张邋遢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动,顿时想起在武当山峰顶,跟晋王朱棡对话时的场景。
实话说,当时得知自己在宫里多了个徒弟,张邋遢也挺震惊的。
他有几点想不通。
第一,三皇孙为何撒谎,说拜了自己为师。
第二,三皇孙为何懂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
第三,皇帝为何就信了?
他之所以迟迟不肯来拜见朱皇帝,一方面是要养胡须,一方面也是要解答心中的这个疑问。
否则,以朱皇帝的精明,三言两语就能把他问住,那他这个世外高人当场就会被拖出去砍了。
第一个问题他现在已经基本上想明白了。
一定是有高人暗中指点三皇孙,让三皇孙假托有神人传授知识,增加其在老皇帝心中的分量。
至于老皇帝为何会信,其缘由也不复杂。
结合一下老皇帝的生平就能猜到,老皇帝还是很信命的。
三皇孙突然变得聪明,且在一众皇孙中脱颖而出,老皇帝下意识地就会往神异方面考量。
张邋遢唯一想不通的是第二点,那就是三皇孙从哪儿学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
他这段时间将希望学堂的课本研究了一遍,甚至还偷偷找秦亨伯了解过,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历朝历代的学问,更像是凭空出现的……
张邋遢想了很久都没能想出答案,只能将此事归结于鬼神之说上。
“回禀陛下,贫道确实于神游太虚之时收过一个徒弟,不过是代三清收徒,贫道亦不知其身份,只是模糊中知晓其是个少年。”
“呃?”
老朱怎么也没想到,张邋遢竟然给了这么个答案。
在他想来,对方就算是不抢着承认,也会明里暗里地跟自己表功吧?
哪承想,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直接告诉自己,人家连教的是谁都不知道。
老朱见张邋遢不急着认徒弟,他也不急着提这事了,直接问了一个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敢问张真人,咱大明何人可当嗣君?”
张邋遢闻言淡淡地道。
“贫道乃方外之人,从不过问人间之事。”
“而且此事自有天定,贫道乃修道之人,岂敢妄言天机?”
老朱见张邋遢这般说,又再次追问道。
“咱的诸位皇儿和皇孙之中,谁的寿数最高?”
老朱说完这话,生怕这老道士再跟自己踢皮球,当即堵死了他的退路。
“张真人,这个可不算泄露天机了吧?”
张邋遢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朱皇帝果然跟传闻一样,一点耐心都没有啊……
“回禀陛下,可否将诸位皇子、皇孙的生辰八字拿给贫道看看?”
“可!”
老朱赶忙起身跑到自己的御案前,从御案的紫檀木匣子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折子,里边写满了大明皇子皇孙的生辰八字。
“请张真人过目!”
老朱非常恭敬地双手递过去,张邋遢也非常配合,起身恭敬地双手接过,给足了朱皇帝的面子。
张邋遢拿过生辰八字的折子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指着朱允熥的名字道。
“回禀陛下,此人的生辰八字最长寿,少说能有两甲子之寿!”
“两甲子?”
老朱听到这个眼珠子都瞪起来了,心里更是跟着了火似的,升起浓烈的热切之情。
两甲子就是一百二十岁啦!
咱大孙要是能活这么长,那咱还有啥可担心的哩?
虽然老朱开心得恨不得从嗓子眼里伸出俩巴掌鼓掌,但多年的皇帝生涯,早就让他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
老朱强压着心中的喜悦,装作云淡风轻地道。
“张真人夸大了吧?”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过百者已是凤毛麟角,百二十岁者有所闻,无所见矣……”
张邋遢闻言也不分辩,只是点头附和道。
“陛下所言甚是!”
“三皇孙天命之寿确实绵长,并非贫道妄言。”
“然三皇孙能否有两甲子之寿,还要取决于陛下和三皇孙自身。”
“若是陛下能修仁政,少造杀伐之事,自可子孙绵延,国运恒昌。”
老朱听到这里,心里已有几分不喜,只是碍于对方的身份,这才强压着怒气。
他朱元璋一生行事,啥时候听过别人叨逼?
然而,张邋遢却跟没看见似的,依然自顾自地劝谏道。
“陛下乃天命之子,自然不惧天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多行杀孽,必然会累及子孙。”
“皇长子英年早逝,皇长孙幼年夭折,无不与此有关,望陛下……”
老朱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愤怒地起身一脚踢翻桌子。
“够了!”
“咱叫你进宫,是让你相看咱的皇族之人寿数,可不是听你臧否咱的得失的!”
老朱说完这些话,当即一甩袖子离开了。
张邋遢见状赶忙起身站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开始默诵道德经。
老朱躲在卧室里生了好一会儿的气,几次都想命人将外边那老道士推出去砍了。
这道士太可恨了,算卦就好好给咱算,竟然敢学那些文官行劝谏之事!
更为可恨的是,他竟然说咱皇儿朱标和皇长孙朱雄英之死,都是被咱这个皇帝给“克”的!
咱杀的都是贪官,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咱没有错!
咱就是去了阴曹地府,对阎王爷也敢理直气壮地说咱没错!
只是老朱一想到这道士也算说了几句好话,还给大孙断了个两甲子的寿数,这才硬生生忍下这口气。
张邋遢在默诵了一遍道德经后,耳边重新听到老皇帝阴仄仄的声音。
“张邋遢,你刚刚的话可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故意来指责咱的不是的?”
“回禀陛下,贫道所言皆是天命,不曾受任何人唆使。”
“若是陛下不服,贫道只问陛下一个问题。”
“问!”
“敢问陛下,您生平所杀之人都是有罪之人吗?”
“他们都该死吗?”
“您就没有杀错过,您就没有一丝愧疚?”
张邋遢接连三问,如同一柄巨锤一般,重重地锤在老朱的胸口上。
这是一个老朱从来不愿意涉及的问题。
哪怕他从来不去细想,他也非常清楚,他兴起的几次大案,杀得人何止十万,岂能一个冤死的都没有?
但乱世当用重典,矫枉必须过正!
很多时候杀性起来了,他哪来的精力管你冤不冤枉,先杀了再说吧……
“咱……”
“咱这半年多都没咋杀人了……”
老朱这话真不是吹嘘,自打他发现大孙有意无意地学他说话,他的脾气收敛了许多。
不仅不像往常那般,整天讲杀杀杀挂在嘴上,更是连杀人之事都少了许多。
很多时候,犯了错的官员他都尽量流放,而不是像以前那般直接推出去砍喽。
张邋遢听到这话,已然明白了老皇帝的意思。
对于老皇帝来说,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在变相地承认自己心里有愧了。
“陛下圣明!”
老朱听到张邋遢拍了这句马屁,脸色也比刚刚好了点,不像刚才那般难看了。
“敢问张真人,若是咱今后那个什么……咱大孙是不是就能长寿了?”
“陛下只要勤修仁政,皇孙在继承您的意志,大明自然国运昌隆,万世不衰!”
老朱听到这话正在沉吟的时候,边上的张邋遢又补了一句。
“天心即民心,天意即民意。”
“此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也……”
老朱闻言做了个稽首的手势,身子也随之躬了下去。
“多谢真人指点,咱明白了!”
“真人下榻何处?”
“贡院边上的洞神宫如何?”
张邋遢听到这话气得差点骂娘,这朱皇帝都给自己选定了地方,还假惺惺地询问自己干嘛?
虽然张邋遢气得要死,但表面上还得装作风平浪静。
“那就有劳陛下安排了!”
老朱闻言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搓了搓手道。
“那就劳烦张真人在京里盘桓一些时日了。”
“咱也不是要一直将真人留在京里,只是想让真人见见咱大孙,参加下咱册封皇太孙的典礼。”
“等咱大孙当了皇太孙,咱立即下旨,在武当山修建宫观!”
张邋遢闻言心中大喜,他之所以进宫,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呢,哪承想皇帝陛下竟然主动说了出来,简直是意外之喜!
“那贫道就谢过陛下了!”
老朱闻言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
“不妨事!”
“这都是咱应该做的。”
“咱觉着宫观要修就往大了修,往好了修!”
“就仿照咱的皇宫格局修!”
张邋遢听到这话,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心想这皇帝也不像传闻那般小气呀,出手还是挺阔绰的嘛。
然而,老朱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把他满腔的热情扑灭,气得他想跳脚骂娘。
“这么大的工程,一年两年肯定是修不完。”
“十年八年的也太赶,搞不好还会加重百姓负担。”
“要是张真人不急的话,咱们就慢慢修,先修个一百年?”
张邋遢心里那叫一个郁闷,心道这朱皇帝是真狠啊,一竿子把宫观支到了百年开外。
别说贫道等不到,就是贫道的徒孙都等不到呀!
看皇帝这意思,非得他大孙子活过一百岁,才能让武当山的宫观封顶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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