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3 章 朔风吹雪(2)
堂下天井中,红烛烧残,匠人们还在拼凑地图。
事关重大,地图拼出来后,已经送到皇帝居处。此时他正捻须站在廊下,沉吟审视面前石板。
见朱聿恒来了,皇帝示意过来与自己一起查看。
之前的崩塌显然威力极大,石板已碎裂成二三十块,小如指甲盖,大如巴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又精心拼凑贴好,呈现出上面的地图。
这块石板与他之前在高台上见过的无异,都是借助石头本身的纹理,然后在其上浅刻纹路,形成地图。只是这幅显得格外粗糙些,非但表面坑坑洼洼不曾打磨平整,连地图浅刻都是仓促而就,线条草草,仿佛要消失在石板本身的纹路间。
石面上,一条江河自西而来,流向东南。河流的南岸是一片繁华城市,而河流中则是一片形同草鞋的沙洲,被滚滚浪涛包围着。
皇帝端详着这副地图,问朱聿恒:“看得出是哪一带吗?”
朱聿恒端详着石板上的河流,思忖道:“自海边回来后,孙儿便一直寻找相同的地势,可不是河流方向不对,就是沙洲形状不对,因此……至今未有定论。”
而关系这个阵法的地图,又总是潦草难解。
想起梁垒临死之前所说的“消失”之语,再看看石板上那些仓促而就似要消亡的线条,他一时又陷入深思。
皇帝沉吟片刻,问:“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昆仑山阙如今冰封万里,无法进入,再说时间也已来不及。孙儿已决定孤注一掷,南下横断山。”
天色尚未大亮,傅准便被人从睡梦中拖出,面色更显苍白憔悴。
听说是皇帝要询问当年阵法之事,他携带着傅灵焰的手札而来,将其摊开翻到最后几页。
正是莽莽大山之中,六道白水横劈开七座绵延大山,当中有瀑布自山巅而下,周围雾气弥漫,一片空白,仿似迷失的幻境。
旁边写的注语是: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皇帝望向傅准:“这是何解?”
傅准道:“这两句诗与地形毫无关联,应该指的是机关发动时的情形了。那边本就是深山老林,处处激流险滩、悬崖峭壁,地势之险匪夷所思,如今看这批注,要在其中寻找青鸾,怕是更缥缈不定了。”
“既然有了具体的山脉与水道,只要一路追循而去,遇水架桥,逢山开路,必定能寻到正确的地点。”朱聿恒坚决道,“当年傅灵焰能凭着韩宋的人手办到的事情,我们如今怎么会办不到?”
皇帝亦以为然,道:“既然如此艰难,那便务必请傅阁主也率领人马,随同皇太孙进山破阵,免得百姓受难。”
傅准露出“自作自受”的苦笑:“是。”
皇帝又指向旁边那块石板:“此外,还有个沙洲上的阵法,尚无法定位,傅阁主怎么看?”
许是冬夜寒风太冷了,傅准袖手看了面前这块石板许久,才缓缓道:“难怪我祖母留下的手札中没有这个阵法,这怕是个……天雷无妄之阵。”
“天雷无妄?”
这是周易第二十五卦之象。无妄之行,穷之灾。若是解签的话,这是下下签。
“九玄门与道门术数关联密切,因此有虚必有实、有死必有生。而这天雷无妄之阵,则是代表此阵为虚、为死、为消失不见却又随时隐于身旁之阵。”
皇帝不由微皱眉头,觉得未免太过玄虚,世间哪会有这般阵法存在。
但他看向朱聿恒,却发现他脸上无法抑制地显出动容之色,一贯冷静沉稳的皇太孙,竟陷入了错愕深思。
傅准继续道:“无妄者,不测也。此阵既已隐没,再去寻求非当徒劳,还会陷入绝境。行有眚,无攸利,若用于出行破阵,大凶。若推断具体方位,则不在五行之中,消失于世,无从寻觅。”
见朱聿恒皱眉,皇帝便问:“聿儿,你对这天雷无妄之阵,有何见解?”
朱聿恒道:“适才孙儿奉陛下之命,前去审讯青莲宗梁垒。他于自尽之前吐露的下一个阵法,便是这般说辞。”
皇帝神情冷肃:“哦?青莲宗也知晓此阵?”
“是,他说这阵法早已消失,无法寻找。”
傅准道:“青莲宗不过凭着我祖母当年留下的只言片语,妄测一二天机而已。不过这阵法确属鬼神难测、无迹可寻。”
“傅阁主也没有头绪?”
“世间种种力量,必得先存在,而后才能击破。如今面前一团虚空,一个消失的阵法,无从寻觅,又能如何破解?”傅准回看朱聿恒,正色道,“所以事到如今,横断山脉之阵,已是不得不破了。”
原本八个阵法,在其他五个依次发动后,还留存三个,牵系着朱聿恒身上三道血脉。
但昆仑山阙大雪封山,他们已无法前往;天雷无妄之阵,地图模糊难寻,诡异莫解;那么他的山河社稷图,只能牵系在横断山脉的阵法之上了。
只是……
朱聿恒垂眼看着那块石板地图。
从高台上模糊的痕迹,到手札中消失的地图,再到如今这线条若失的石板,似乎都在证明,这是一个与其他七个阵法都截然不同的、诡异怪诞的阵法。
既然有河有城,纵使它后来会消失,但在一开始,它必定是曾经设置好的,而且是有具体设置地点的。
一个消失的阵法,如何能有这些具体的情境?
大军回京途中,大雨夹杂着雪片,劈头盖脸下了起来。
军衣冰凉,角弓难开。军中虽备有蓑衣斗笠,但也无法顾及所有人,在这样的处境中冒着雨雪行军,其艰难可想而知。
人困马乏,士卒们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冰冷的泥水冻裂了双脚,还要急速行军赶路,个个都是叫苦不迭。
朱聿恒骑马沿着队伍跑了一段,查看军士们的情况。
马蹄虚软,前行阻滞,身上的油绢衣挡住了雨水,却挡不住透进来的寒气。眼看士气沮丧,他抬头看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蜿蜒平原,并无任何足以遮风避雨之处。
拨马赶到队伍之前,他询问前方引路的向导:“何处可以安营扎寨?”
“雨雪这般交加,四下没有可供生火休整之处,就算扎下了营寨,士兵依旧只能冻饿等待。不如按照原计划前行,让将士们再熬一熬,翻过前面这两道丘陵,上山脊而南行,十里开外便是宣府镇辖下榆木川,到时候好好休整即可。”
旁边人听到宣府二字,都是精神大振,顿时觉得面前这区区两道小丘陵也不算什么了。
宣府是圣上登基之后设的九大边镇之一,离京城四百里,地势极为险要,是扼住北元南下的咽喉之地。因此那里设置了石垣壕堑,烽火烟台,将士众多,极为严正工整。
朱聿恒回马到御驾旁,隔窗对皇帝说了此事,他点头许可后,便命加快行程。
冬日荒原之上草木尽枯,又被雨雪覆盖,哪还有路径可寻,唯有辨认着前方山峦,一路前行。
翻过两座荒丘,便看见了突出的山脊,众人随即向南而行。
按向导所说,十里开外便是宣府。疲惫交加、冻饿相迫的士卒们满怀期待,无需催促便纷纷加快了脚步,向着正南方而去。
然而,走了足有十数里,宣府那高大的城墙关隘久未出现,面前依旧是茫茫的雨雪荒原。
原本昂扬的众人,脚步都渐渐沉重了起来。虽然口中衔枚无人发声,但难掩身体与面容的迟疑。
朱聿恒打马到队伍之前,正看到前方两名斥候从蒙蒙雨雪之中奔来,跑到向导面前。
他拨马向前,正听到他们结结巴巴道:“宣府、宣府……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向导震惊之下又莫名其妙,正要追问,朱聿恒见斥候神情不对,怕影响士气,示意后方队伍停下略加修整。
他带着向导与这两个斥候一起向前再走了一段路,前方雨雪之中视野朦胧,确实只有山峦起伏,没有任何城关痕迹,便问:“怎么回事?这么大一个宣府镇,驻军十万,怎会不见了?”
“真……真的不见了!”年长的那个斥候结结巴巴,指着身后惶惑道,“小的就是宣府镇的斥候,陛下五次北伐皆从宣府出,属下随同了三次,对此地是了如指掌!翻过两道山丘,过山脊而南转,便是榆木川。过榆木川五里,便是宣府上北路,筑独石城,里面的参将与守备小的都见过……”
朱聿恒在心中暗自计算了一下路程,他对于长短数字极为敏感,自然不会出错,立即便道:“这么说,按照行程,大军本该到独石城了?”
“是,可如今,榆木川不见了,独石城不见了,宣府镇……咱们也找不到了!”
“岂有此理!”向导惶急,怒道,“是不是你们在雨雪中认错了方向,导致大军迷失?”
“不可能!此间平原缓丘,一览无余,山脊绝不会转移!我们二人都是因为擅长辨认方向所以被选为斥候向导,而且每个人手中罗盘也准确无误指向正南,如何会有错误!”
朱聿恒打断他们争执:“如今面临困境,你们争执推诿又有何用?本王问你们,如今大军身处何处,你们有确切方位吗?”
几个人都是沉默讷讷,斥候结结巴巴道:“路都没了,一路的标记物也消失了,适才我们又前行了数里,也没探寻到任何地方……”
这意思便是,他们迷失在了雨雪交加的荒原中,连方向都无从寻起。
朱聿恒眺望前方蒙蒙雨雪,终于道:“既然前行无处,不若先行返回,召集所有斥候,与你们三人一起,再度寻路吧。”
听皇太孙殿下发话,再看看迷失的前路,三人只能依言回归队中,跑到前方去。
数万大军绵延数里,调头殊为不易。前方各将领招展旗帜,传令官穿梭来去,发号施令。
朱聿恒骑马在泥泞中返回,来到皇帝车驾旁,隔窗将此事禀报给皇帝听。
皇帝神情震怒:“以朕看来,定是这些人敷衍塞责,带错了道路,不若先砍两个脑袋,让他们不敢马虎造次,以免军心动摇!”
朱聿恒劝解道:“孙儿随他们去前方查看过了,确实没有任何驻军迹象,情形似有些古怪。事已至此,不若等大军重新出发,去往宣府后再作定夺。”
皇帝愤然道:“大军出征,却迷失于沙场,成何体统!”
朱聿恒笑道:“当年飞将军李广亦在追击匈奴时多次迷路,如今我军不过是回途中小小波折,陛下但放宽心,相信休息片刻即可到宣府了。”
皇帝昨夜辛劳,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布置,便靠在车驾中继续合眼养神。
大军回头,顶风冒雪而行。
只是此次行军比之前更为艰难。之前向南返程是背对风向,可如今转而向北,冰冷雨雪扑头盖脸直击面门,兵士们个个苦不堪言,心里早把向导和斥候们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千遍万遍。
朱聿恒越过各路随扈军队,亲自与向导们一起再朝山脊而去,在雨雪中寻路。
冻雨打在他的脸颊上,濡湿了他的眼睫与双唇,冰冰凉地透进肌肤,一种麻木的刺痛感。
他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与寥廓模糊的远山,心里忽然想,阿南现在在哪儿呢?
希望她正在一处可以遮风避雨之处,烤着火,喝着酒,暖融融地看着外面交加的雨雪,然后安然睡着。
会的。她是这么强悍能干的阿南,离开他之后,她一定能过得很好,不必承受这般寒冷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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