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庾昭明将姐姐一直送到了边境方才返回。且不说姐弟分别之际庾王后对弟弟的殷殷嘱咐与依依离别,只说庾昭明快马加鞭赶回都护城,向父亲复命之后返回东宫。
他换了衣裳,在前殿书房翻看这些时日的邸报,东宫属官静立一旁,等候问询。
看了一时,庾昭阳挑出一本,问:“这波罗门教徒与弘文馆学子论道之事,究竟所谓何事?”
属官拱手行礼后方道:“婆罗门僧徒在城内宣扬教法,弘文馆学子觉得其教义狭隘自利,与之争论。双方在登繁楼前争论一场,无有定论。双方约定十日后于登繁楼前再论一场。”
原来弘文馆众学子年龄不过十岁余,最大者不过二十。正是叹自身学富五车,觉世人庸碌无为之际;又值年轻气盛,最爱辩论之时。平日正愁学业已成,却无所施为,好容易遇着婆罗门僧徒撞上门来,满口歪门左道,糊弄城中无知老弱妇孺,自然要愤而发声,一意声讨。
庾昭明听后,冷冷道:“弘文馆学子是课业太少吗?竟然有这等闲心与这些左道争论。”
属官立于一旁,没有言语。
另一属官上前道:“殿下,可要明令阻止十日后的再论?”
“不必,既已然约定,如期举行罢。只是,派人去问一问弘文馆学士,近来弘文馆学业设置是否轻松了,令学子如此清闲?”庾昭明扔掉了本子道。
属官领命。一时庾昭明看完邸报,又问些他不在这些时日的情况,便返回了后殿。
且说张昙他们一路向西而行,此次旅途如上次一般顺利。只在进入曹国境内之后,搜查检验渐严,越靠近西部边境越是如此。到了西部边境城池塔城时,城门守军不知为何竟将他们拦下,也不让人分辨,不由分说将一行人请到一处牢房暂时关押。
张昙等人心中惴惴,不由推演出最坏的情形和对策。然而到了第二日,塔城守军又一声不吭,将他们全放了,一行人得以出西门而去。
这一番插曲前面令人提心吊胆,后面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们匆匆赶出城外,又无人可以询问,正满心疑惑之间,两位焉耆使者却忽然一改这一路的沉默谨慎,兴致勃勃地欣赏起眼前满覆山林的崇山与深峡来。
两日后,他们再次到达了当初因武钲受伤而淹留许久的小山村。这是时隔两年之后,张昙再次造访。高原深山之内的日子过得慢,山外明明已过了两年,山内,这小村里的一草一木仍是旧模样。仿佛张昙并没有离开,不过是在这村外某处睡了一觉,睡醒了,漫不经心又熟门熟路的走回来一样。
这一趟出来仍是彭重领队护卫。当他们进得村来,彭重也不免惊讶于这村落的安耽与缓慢。不过他印象更深的是两年前武钲那场莫名其妙的受伤。如今两位焉耆使者又在队伍之中,他自然更加小心。安顿好住宿之后,他召集带来的护卫,安排好夜间巡防人手,又上下亲自检查过一番才算放心。
好在这一夜平安无事,次日早上起来也无人忽然被围攻。吃过早饭,一行人接着启程,往照城而去。
张昙一直以为照城是一座坐落在山间平地之上的狭小之城。阮叔却笑道其城虽不大,却也不算小。只是路十分难走,一路都需要翻越陡峭的山脊。
此地的山上不见高大树木深林,连草也长得稀疏零落,全然没有他们先前见过的那种林中树下茵茵如毯的葱茏,仿佛根下的泥土只够这些草长出这支棱着的一两根茎叶来。
草木不丰,山上各色石头泥土便容易松动,稍不注意,脚没有踩实便要顺着松脱的土石滑落下去。走在路上,耳听着前后山石跌落和行人的惊呼声,心中不免提心吊胆,然而眼睛却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路,不敢错开一眼。
张昙随着队伍,也循着前面商旅的背影,一路气喘吁吁,筋疲力尽。西域的山都很广阔辽远,却未想到居然还有这等陡峭拥挤之地。
到了中午时分休息时,阮叔过来问张昙觉不觉累,又道:“这一段便算是最难走的,好在路途不算长,明日这个时候差不多便到了。小娘子可还吃得消?”
吃不消也无其他办法了。文竹在一旁奇道:“这一路都未见到如此陡峭的山。为何偏偏此处的山如此不同?”
阮叔笑道:“这可问倒了你老叔。不过我曾听照城人说,说是天上的天兵神将和地上的人皇力士在此地打了一场大仗。地上的人皇搬山运土想要将那些天兵神将掩埋,将地上所有的山石土木都挟了过来堆到此地。那天兵神将气壮如河力大无比,一拳砸下来,在地上砸了个大坑,这大坑中间的土往四周挤,才形成如此陡峭的山势。”
张昙听了微微一笑,道:“那砸出的大坑,定然便是照城所在。”
“可不正是!”阮叔点头笑道。
本来这故事还听来还有两分意思,这么一说,全都成了牵强附会无稽之谈了。众人一时都笑起来。
然而那焉耆正使却忽然道其国内靠近照城的北部地区也有如此说法。
这一路上,两位焉耆正副使极少参与这种闲聊玩笑,一是雅言还说得不甚熟练,一句话常要纠音咬舌半天,不止旁人听得着急,自己也说得不好意思;二者也还是为了稳妥。曹国因为与焉耆几场大仗,切断了焉耆通往东方的路,不许焉耆商人通关往来。此次两位使者虽伏在张家商队一行中,却还是小心谨慎,轻易不敢露出任何可能招人怀疑之处。
今日兴许是看出了曹国地界,照城又近在眼前,因此心里放松了两分,也接口说两句话。
这一行人说到底都是为了这两个焉耆使者而来。他们既然开了口,各人不说殷勤奉承,特意捧场是有的。
礼部派遣随行的正使何罗便笑道:“听闻贵国大部为山地,想来地形与此地有些相似?”
焉耆正使点了点头。
“那便是触景生情,思念家乡了。”何罗笑道。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吃过饭歇了一时,各人便又起身,沿着崎岖山路慢慢向前而去。
当晚一行人在野地里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又启程,过了中午时分,眼前才忽然开阔,一片群山围绕之中的平地突然出现在眼前:照城到了。
站在半山腰望去,果然城池不小。即使他们眼下所站之地距离照城遥远,依然可看出城池规模庞大。
遥摇望去,只见雄大挤迫,犬牙交错的群山之中,忽然露出一片平坦的山谷。一座城池便坐落在这山谷之上。它的背后,无数座雪山山脉挤挤挨挨从北贯穿至南,不留一点逾越的空隙。四周窥视环绕的众多山脉多为铁褐色,唯有这四方城墙内外点缀着喜人的绿色。
城内密匝匝一片民居,城外有村落,树木矮而多枝,城外道路上,人和畜力络绎不绝。张昙甚至看到了一条不算窄的河流从城中一角流出,环绕着城郭村落,白色的河水急促的奔流,最终隐没在他们此时站立的山脚之下。
如此说来好似照城是一处世外田园般的所在。然而当你看到那些环绕其城,仿佛候座伺机的巨大野兽一般的大山时,看到它们虽勉强收着爪子,却掩藏不住的尖利与凶恶时,又自然会觉得惊心:此地明明险恶异常,不过是碍于竞争者太多,于是不得不各自让了一点路出来,才有了照城的这点安身之地。
“那雪山之后,便是一片广袤草原。”阮叔遥指着照城之后的连绵不断的雪山向张昙道。“只是穿越雪山这条路,非常艰难,可说九死一生。”
张昙看着那一簇簇色泽坚硬的雪山,它们不算远,也不算近。虽然锐利坚硬,彼此之间却没有一丝缝隙。
“这过往商旅若想过去山那边,难道都是穿雪山而过吗?”文竹咋舌道。
阮叔笑着摇头,道自然不是。钱财十分重要,命也宝贵非常。谁会有胆量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自己的命去赌一条明知死亡率极高的路?
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早在百年前,便有人发现了位于照城和焉耆北部地区之间的一条山路。虽然也难走,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出照城之后,进入南面山区,然后进入焉耆境内,再绕过一个圈,从焉耆西北部高原的边缘向下,便进入了贺兰豁口,走出豁口,便可到达大草原。
这原本是一条条被商人们一脚一脚踩出来的路,百年来默默记载和承受了商人们的汗水和泪水,喜悦和悲伤。然而当年走出这条路的人,谁都不会想到,它最终却成了焉耆和曹国之间持续十数年争端的缘起。
旁人看见照城,不过唏嘘它的来历和位置。两位焉耆使者看着这块被他们强行从曹国身上撕扯下来的一块肉,却露出一种可称得是得意的兴味神色来。
张昙从旁看到了这种眼神,一种微妙的不喜之感涌上了心头。她没有表露,只是道:“继续走吧。”
于是一行人沿着山路小心蜿蜒向山下而去。
来照城这一段路虽然难走,进入照城却极为容易。城门守军草草看过文书,清点过人数便放他们入了城,丝毫没有前面过曹国城池时的那种繁琐与紧张之感。
先前在半山腰看到的照城直观如画,一入城,便似走进了画中。城中道路宽阔清洁,小巷杳然,房舍连绵,城中遍植红花绿树,道路两侧是引水的沟渠,有临水照花之潭,有水声潺湲之渠,可称得一步一景,叫人赞叹。
一路凄风苦雨,风餐露宿千里之遥的商旅们此时脸上已然全无那种负重忍耐的神色,他们喜笑颜开,松松快快的走在城中大道之上。
大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客店和饮食铺子,杂以成衣铺、生药铺、果子铺、兼钉马掌的铁铺等等,大道之后的街巷中,则是各类购玉石珠宝,药材毛皮等等的铺子,既做中转销售,也做收购;背街僻静处,更有干栏,其中圈围着马匹,羊羔,骆驼等等。
这些店铺面对的主顾是往来的行商。除却这些铺子外,其余商铺,则是做本城居民的生意。这些商铺有大有小,大者二三个门脸,小者不过一方小小木门,卖一点米面粮油,针头线脑罢了。
入城的商旅们大多有相熟的客店,不消店前的小二们如何招徕,熟门熟路的径直走过去。只有如张昙他们这种首次过来照城的人,才是小二们卖力吆喝的目标。
张昙一路走过去,看着这热闹景象,所谓风旗招展,游人如织,也不外乎如此了。
“这照城倒似有些东土中原的风味。”张昙奇道。
阮叔也点头。
众人走了一时,选了家门首看起来干净又僻静些的客店。这一路跋涉艰难,好容易到了这处风轻水软的所在,自然要盘整几日。
当日种种杂事不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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