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再断画作
言罢,他小心翼翼的瞧看葭儿,便深知此番终是让她伤了心,欲去不忍,犹豫再三,见赤梅林那端弄棋正提了灯笼往此地赶来才稍稍放了心,也不管她听到与否单道了别便折身随高越而去。
弄棋寻到葭儿时,她正耷拉着华服漫步于赤梅林间,步履漂浮,神情飘忽,弄棋唤了几声她也未应,深知发生了何事的弄棋只得连声叹息而后随于她身侧,许是夜间视物不清,又许是雪地极滑,本是缓行着的葭儿猛然倒地,弄棋见状心惊,赶忙前去搀扶,抬眸之际,却瞧见葭儿那早已爬满泪水的脸。
夜雪沉积于北窗,廊下烛火幽闪,宫人皆退,唯尚子静候于外。殿中,高越独坐于案,压抑着心思欲执笔批阅奏章奈何却因心神不宁而无从下笔,此刻,他睁眼闭眼所现的皆是方才那于赤梅树下静立的倩影,那倩影勾起了往事,让他念念不忘,可倩影之下却是葭儿的脸,她的泪光,她的质问,她的委屈亦尽现眼前,叫他愧疚暗生。
近十载,期间,他出宫游历,登基为王,坐拥锦绣万里,历经了这些,他原以为自个儿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伤春悲秋的少年,他自以为自个儿能够全然忘却前尘,不再忆她,可今晚瞥见旧时之景,犹似见着从前伊人,他却仍是那般的仓皇无措,忙上前问询,怀满腹委屈,与之相拥,犹似仍在昨日,如此有悖伦常的失态之举,虽是借着三分醉意,但却带着七分真心,那一刻,高越才知,这近十载的岁月里他终究是高估了自个儿,原来在他的心底,竟从未曾忘却过楚服。
纵然如此,这十载间,他对葭儿可曾动过一丝真情?
或有;
或无;
念到此,高越心间迷惘,亦徒生悲凉,终不忍细思,方拍笔于案,立身而起,却久久未曾挪动一步,大殿宁寂,烛光幽闪,孤影印于地,微光之下,依稀可见他颊上隐有泪水滑过,滴落于案台之上,其声细微可闻;尚子候于门外,不知里头之况,生怕高越忆起往事伤感无度,不免心中担忧,奈何未得令不敢贸然入门便只得于外头侧耳探听。默立良久,高越终离案,移灯朝大殿里阁缓步行去,阁中垂帘紧掩,帷幔之后高悬着一幅巨幅画作,将灯至于一侧,高越行至画前仰首张望,那画中人身着华服,立于雪中,容貌绝美,于微光之下瞧之恍若似真。
此画,乃是他出宫那三载间于山坳茅屋中所作,那时,他与尚子及其贫困,便以卖画为生,于那竹篱茅舍中,他别无他事,终日提笔作画,在某个秋日画罢数幅山川鸟兽图之后,他心血来潮,小憩片刻后便清空了案上之物,重铺宣纸,再作仕女图,整整三日,他不眠不休,执笔勾勒,终是将美人轮廓绘出,可体态再生动,气韵再传神,缺了美人面依旧乏味;那时,尚且年少的高越对着画作凝思良久却始终忆不清伊人眉眼,苦思了两日也未果便只得将画卷收藏,直至那年冬日落雪,他独坐茅屋之中隐约嗅得梅香,顿时心向往之,搁了墨笔,寻着梅香入了山中,见到了那正于山间赤梅林中耍玩的小葭儿;那时,山间梅花开正艳,幽香传遍十里,垂髫稚女,欢脱无邪,一袭红袍,惹了人眼,他见之甚喜,亦爱极了她那极似伊人的眉眼,与之小聊片刻,回去便将那无从下笔的美人面添了上去。
以葭儿为参照下的笔仅有七分相似,好在先前苦心勾勒的楚服体态婀娜富有神韵,画作纵然非全似,但仍可供他暂排苦思,料想,那时葭儿稚气未脱,眉眼处虽与楚服略有些相像,奈何年龄尚小,性情欢脱,又腹无诗书,在气韵上差的极远。直至后来楚熙进宫,那楚熙因与楚服有血亲干系,两人在容貌上相差无几,加之她养于将军府,琴棋书画皆通,性情清冷孤高,在气韵上亦同楚服相近,得了她,如得珍宝,可补年少之憾,可解心中之思,之后他每每依着楚熙模样抒心中之意,下笔便极为顺畅,如有神助。
如今细细想来,葭儿与楚熙,一个似从前的楚服,欢脱无忧,纯良无畏;一个似之后的楚服,端庄华贵,清绝冷傲。
他当初对这两人一见倾心皆因楚服之故,可后来岁月漫长,他与其相处的朝夕,难道就未有某个瞬间是真正为她们而心动过?
楚熙便罢,可是葭儿呢?初见时她尚是垂髫稚女,不谙世事,懵懂无知,在东城深山近三载的苦闷岁月里,有她相伴,他才不至孤凄寂寞;后接她入宫,她抛却所有,未加多思便离家随他一道远行;在那枯燥乏味的深宫中,亦因有她,他才终日可见如花笑靥,可闻银铃笑声,她的欢脱无忧,终是可解他心中之闷。近九载的相伴,她从养于深宫的少女成为他的宠妃,为他学习宫规礼仪,为他背负万重枷锁,为他紧锁深宫,却无法得他一人之心,终是沦为众妃嫔那般,独守空房,每日倚门而盼,甚至遭人陷害小产伤身再不能孕,这一切的一切,叫他瞧在眼里如何能不动容?那一朝一夕的相伴,岂能未曾有丝毫心动?那于西暖阁账下的夜半私语,岂会未有半分真心?
终是有的。
只是,他从不曾觉察,亦不愿承认。
年少时的执念,终是还未全然放下。
犹记旧时他曾对楚服哭诉过,道她毁了自个儿的一世情缘,原是是冲动之语,未想竟一语成谶;纵然她惊艳了他年少的时光,可亦使他辜负了那两位温柔他岁月的女子。
高越猛然回神,他仰首抬眸再次凝望着那巨幅画作,眸子动容,眼底似有万般情绪说道不明,忽而他哼嗤一笑,那笑声极具嘲讽之意,连连摇头后退几步后方上前徒然抬手,将那高悬的画作猛然扯落,幽光之下,越似发了疯一般,撕扯着手中画卷,犹似在销毁一个记载着他污点的证据,疯狂肆意。尚子闻见异响,恐他生事,便顾不得命令忙朝内阁奔去,至内阁门前不禁怔住了脚,昏暗的灯光下,只见阁内碎屑纷飞,高越瘫坐在帷幔之后,望着满地的狼藉笑得张狂·····
翌日,雪止,暖阳终现。听闻葭儿偶感风寒正病着,高越心中愧疚,终是离了燕平宫一路踏雪进了葭苑,苑中宁寂如昔,日光斜照于赤梅林间,越无心赏景,只背手快步朝殿宇行去,至院中,瞧弄棋正于那赤梅树下结绳,便问道:
“葭儿染了风寒可有宣太医前来瞧过?”
未想大王突然到此,弄棋怔愣了片刻,方应:“今晨太医已来瞧过来了,太医言无碍,开了几味药正吃着,怎么·······大王怎的突然过来了?”
“此问多余,葭儿病着,寡人自是来瞧葭儿的。”
落了话音,高越便转身直朝殿中行去,殿中炉火幽燃,垂帘半掩,葭儿披散着头发,半坐于榻,正望着眼前平铺的华服发怔,案侧搁置的药竟是动也未动,越掀帘视之,本是带着十分的期许来求好,奈何瞧见眼前之景,他竟有些不愿上前,思索一番后,方才眸光渐散,放下垂帘转身正欲离去。
“大王既然来了为何又不送自走?”
听葭儿说话,高越停步,只沉了心气再折身坐于榻侧细瞧着她,见她面色苍白,杏眸红肿,便料定是昨儿哭了一夜,心间不忍,又以手轻触案上所置的药碗,觉指尖冰凉,方再沉心气瞧着她问道:
“药已凉透,为何不饮?”
“那药苦极,葭儿不愿自苦。”葭儿瞧也未瞧他,应声道。
“自苦?”高越淡声道:“何为自苦?你染了风寒不愿饮药才叫自苦。”
“是么?”葭儿瞧着高越笑道,“比起大王苦思母妃之心,若论自苦,葭儿觉得自个儿还不及大王十分之一呢······”
“葭儿,休要放肆。”高越低斥,“昨夜寡人喝多了酒才说了几句胡话,酒醒之后颇觉后悔,闻得你病了这才来葭苑看望,你若不喜,寡人离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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